第28章
校門口近在咫尺,兩個人的手卻還是緊握着。
是薊雲暖先放開的手,門衛室裏有保安,不遠處的一輛黑色車旁站着一個高大的男人,那是範初陽的保镖。
他太清楚兩個人之前很橫隔着的巨大差距了,也陰差陽錯地意識到,并不是什麽理智與身體分開來各懷心思。
只是理智清楚地知道某些事情可以連自己都欺騙過去,于是放任了身體的舉動。
仔細想這些事情,難免有幾分好笑,他本就是泥潭中掙紮長大的那類人,就是想在她的面前佯裝地再怎樣無害,也遏制不了自私的本質。
薊雲暖只盼望着,他能僞裝地更好一點,讓她更晚一點發現。
他只将她送到門口,那位身材高壯的男人已經看到他們出來的身影,撐着把打傘過來接她了,其實薊雲暖和這位保镖打過幾次交道。
他有時候為範初陽為那間教室裏增添東西,與他碰見過,還問過他的喜好如何去放置某些物品。
她的保镖詢問這些當然是遵照她的意思,薊雲暖從來沒有多想。
确認範初陽被這位保镖接走之後,薊雲暖在原地站了會兒,目送她轉身離開,他們倆說過再見了,可她坐上車後,還是降下車窗又與他揮了揮手。
夜色漆黑,路燈昏暗,濛濛細雨中她白皙的面容被鍍了層柔和的光暈,隔得有些距離,薊雲暖看不清她的神色,他也舉起手揮了揮。
似乎是看到他回應了,她的手放下,車窗上升,将她完全遮住。
黑色的車輛在雨水中駕駛離開,薊雲暖也撐着傘回到教室裏,整理過一遍,拿上手機,把燈和空調都關掉,他準備回宿舍。
路上,他撥了個電話給岑施與,“喂,岑老師。”
“嗯?薊雲暖啊。你難得打電話給我,說吧,有什麽事情?”岑施與漫不經心。
岑施與猜得沒錯,沒什麽事情薊雲暖是不會打電話給他的。空蕩的校園裏,薊雲暖在雨中慢步走着,他的聲音透過手機有種冷硬的質感,禮貌有餘,溫情不足:“岑老師,我想請求您暫時不要把賣畫的事情告訴初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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薊雲暖對于自己的每幅畫都記得很清楚,在教室裏範初陽剛說出火燒龍他就想起來,那副畫在就委托岑施與賣出去了。
十萬元,一副練習作,他沒有理由不賣。
和岑施與第一次見面,薊雲暖依照他的要求把所有手頭的畫拿了出來,岑施與慨嘆他的天賦,又對其中一副格外喜歡,問他賣不賣?
岑施與眼光很好,看中的那副畫他花了大半個個月的時間才畫完,出價二十萬,一個明顯不對勁的價格。
油畫賣的是名氣和收藏價值,他就算天賦再好,也是個沒有半點名氣的畫家,甚至稱之為畫家都是擡舉。
薊雲暖沒有回答賣不賣,而是問了為什麽?
而岑施與也沒有直接回答他,他只是告訴他,同一時間出自同一個畫家的畫,一副十萬,一副被炒到七百多萬,甚至上千萬,上億,區別就在于是否炒作。他在他的身上看到了成為名畫家的可能性。
說完後他露出個笑容來,告訴薊雲暖:“小朋友,你會成為印鈔機的。”
岑施與看中他的創作能力、高産以及畫作中的生命力,那二十萬不過是買一個合作的可能,薊雲暖則看中他的名氣,人脈以及與範初陽的關系。
經過一段時間的營銷,現在他已經是繪畫圈裏小有名氣的新銳畫家了,畫作的價格水漲船高,幾乎都在五萬到二十萬之間。
薊雲暖知道,岑施與并非安得全是好心。岑施與同樣是畫畫的,他十分清楚,處于薊雲暖的這個年紀,不應該太早将繪畫和金錢聯系起來,這樣很容易消磨靈氣。
他看不上薊雲暖,不覺得他适合呆在小外甥女的身邊,和第三個打游戲的半斤八兩,比不上第二個射箭的,更比不上第一個拉小提琴的。
所以他對薊雲暖設下小小的考驗,岑施與不覺得有什麽。
若是薊雲暖沒有在繪畫一途丢失初心,能夠保持靈氣,那年少成名對他來說只有好處,沒有壞處,若是他自己沒有堅持住,那頂多也就是嘆一句傷仲永罷了。
說到底,他給過選擇了。
岑施與懶洋洋道:“告訴初陽幹嘛,說出來她肯定會生氣的,我才沒必要惹她生氣。”
這句話一半真一半假,岑施與自己也不知道小外甥女會不會對這種情況生氣,她是個有點特殊的孩子,雖然他的姐姐不這樣認為,但岑施與知道,這是事實。
“那就最好了。”薊雲暖的聲線在雨夜顯得格外清冷,他打電話的目的已經完成,和岑施與也沒什麽好說的,說了句再見就挂斷了電話。
順着滿是潮濕的路走回宿舍,空氣中水汽太足,他洗了個熱水澡,爬上床躺下起來。
岑施與發了信息過來,是幾幅畫的報價,薊雲暖一一看過,給出回複。
手機上的信息還在一條條跳出來,薊雲暖的思緒卻早已經不在這上面,他盯着與她相握過的那只手發起了呆。
與此同時,範初陽到了家,與準點到家的範雙學碰了個正着。
她先開口:“爸爸,你回來啦。”
範雙學接話:“嗯,你也回來啦。”
兩個人不約而同還是坐到了沙發上,對視一眼,範初陽覺得自己這半年時間改變很多,範雙學比她的感觸更深一點,只覺得孩子一旦不再自己身邊,就成長地飛快。
她離開家兩個月,和範雙學最多的交流在微信上,重複使用以下對話:你怎麽樣,還可以,你呢,也還行,那就這樣,先忙了。
還是範初陽先開口,彙報生活:“我在劇團裏認了老師,姓荀,今年過要多準備一份拜年禮物,還認識了荀老師的兒子,正在讀首都戲劇學院表演系大三。”
範雙學嗯了聲,道:“是你想考的那個學校,年禮我會準備,到時候你約好時間告訴我。”
“好,我明天去劇團和荀老師說一聲。”她沒做過什麽讓父親驕傲的事情,小時候就是普通的乖小孩,高中比較敗家,現在,應該稍微好點。
想到這兒,範初陽有點心虛,她直到現在都沒問過《今宵》給了多少片酬,默認去補一補這兩年敗家的錢。
但她還是有點想炫耀。
“爸爸,荀老師的兒子和我一起表演時總是被我壓戲,之前拍《今宵》的時候崔老師,就是影帝,誇過我演技很好,我是不是很棒?”
她更想說地其實不是這些,但看着範雙學信任又充滿慈愛的目光,她反而說不出口。
範雙學注視着她微紅的臉頰,他擲地有聲道:“是很棒,程導也會我誇獎你了,等那部戲開拍了我和你一起去看。”
範初陽聽到前面很感動,聽到後面一起去看就開始慌了,她努力露出願意但是有難處神色,道:“爸爸你這麽忙,還是別去看了,我其實也演得不怎麽樣,我也不去看的,自己演得東西看了沒意思。”
《今宵》這部劇為什麽說也許不能播出,因為裏面有很多比較擦邊球的畫面,但凡是需要露的戲她都上的替身。
當然,如果是純粹靠擦邊球來博得關注的劇本,範雙學是不會同意她演的,這部戲更打動人的是勇氣和重獲新生。
這是恰好是範初陽身上最缺失的東西。
她沒有肯定自己的勇氣,不知道什麽是新生,渾渾噩噩,連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都被蒙蔽,更別提重獲新生,之所以伏在地上掙紮着,因為在年幼時,曾有人踩着她瘦弱的脊背,幾乎将她打壓到塵埃裏。
範雙學看着她臉上的表情覺得很有趣,他存心道:“你不去看沒關系,到時候我會請全公司去看的。”
“不必了,真的不必了。”範初陽快哭了,糾結着實話實話:“我那個角色人設……嗯,被公司的人知道不太好。”
她許下籌碼:“我陪你去看,就我們倆去看。”
範雙學嚴肅起來,問她:“初陽,小希是自願的嗎?”
時隔四個月,再聽到劇中人物的名字,範初陽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她沒有猶豫:“小希不是自願的,是被……”她嗫喏了下,還是說出那個詞語,“是被母親強迫的。”
她說着自己的理解:“但小希也犯了錯,她把趙警官拉下了水。”
範雙學語氣溫和:“他們真的發生了什麽嗎?”
喝醉酒的男性是沒有性能力的,這一點受過生理健康教育的範初陽知道,所以在看到劇本時,她就發現了,小希想制造發生的痕跡,她在尋求保護。
範雙學又問了她另外一個問題:“你覺得,趙警官知道事實真相嗎?”
帶着個疑惑,範初陽回房間後打了個電話給崔砥,聞到這件事情,崔砥猶豫了下,斟酌着措辭,道:“你當時沒有懷疑,我和程導都覺得這樣更符合小希的心情。”
他怕她生氣,又道:“趙警官知道,但是沒有告訴小希的原因,并不是情願讓小希背負罪惡感,他認為,比起罪惡感,小希更需要安全感,她已經走在絕路上了,沒跟繩索綁着她活不下去。”
最後崔砥道:“演員演戲的時候是按照自己的理解來演,按照編劇和導演的感覺來演,但這些都是拍攝過程中,等戲上映了,觀衆的理解又是另外的事情,我的建議是,拍完一部戲不用太當一回事,你和我一樣,不追求票房,追求的是演技。”
範初陽沉默了一會兒,她知道崔砥說得沒錯,良久,她呼出一口氣,道:“崔老師,年紀大了,不要總熬夜,該睡了。”
崔砥:“???誰年紀大?我還四十歲都沒到,年輕着呢!”
不過他也知道,這代表她放下了這件事情,他道:“荀老師給我打電話了,聽說你把荀老師的兒子壓戲壓得都懷疑人生了。”
範初陽很是謙虛:“哪有哪有,我也和荀學長學到了很多。”
崔砥笑罵:“考首戲八字還沒一瞥呢,學長都叫上了。”
範初陽笑嘻嘻:“有和崔老師對戲的經驗,還有荀老師的嚴格指導,我這要是考不中,那也實在對不起你們了,是吧,崔學長。”
崔砥也是首都戲劇學院畢業的的。
崔砥在電話那頭搖了搖頭,應下這一句學長:“還在長身體就早點睡吧,初陽學妹,小心長不高。”
兩人互相道了晚安,挂掉電話。
範初陽從崔砥這兒得到答案,又跑下樓,難得範雙學還沒有上去睡覺,應該是在等她,見她小跑過來,他從容問道:“你知道答案了。”
“嗯。”範初陽輕輕應了聲,坐到他的側面沙發上,道:“但我不明白,這兩個問題有意義嗎?”
她沒有搞懂,明明是在談是否要讓公司的人去看她演得電影,為什麽變成人物心理讨論了,而且範雙學對于人物的了解程度也讓她感到吃驚。
“沒什麽意義。”範雙學灑然一笑,他好像就是為了回答這句話才在這兒坐了這麽久,現在他回答完了,也起身準備上樓。
“初陽,爸爸只是想告訴你,我了解過這部戲,研究過這部戲,請公司的人一起看也是思考過才做的決定。”
“你不用擔心公司的人會說什麽,你已經是個演員了,會有更多的人說你,難道你都要放心裏嗎?初陽,只要你覺得自己沒做錯,不要在乎別人的目光,就朝着你選定的路走下去。”
範雙學已經走上了樓梯,他的腰背挺得比青松還要直,說話底氣十足,歲月十分厚待他,只不過眼尾爬上一點皺紋。
和女兒的談心結束,他催促道:“明天還要早起去首都,趕緊睡覺去。”
一月,範初陽演完最後一出戲,剛下臺打開手機上就收到好幾個人發來的信息,附上首戲的報名網址,她回到住屋,将準備好的材料一一上傳,點擊報名。
同時讓周琦給她定好回南城的機票。
今天已經是臘月二十五,首都白雪皚皚,街道上已經挂上紅色的燈籠。
要過年了。
作者有話要說:
過渡章,有點長。
初陽要回南城和雲暖一起過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