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霜露
“岳庭芳不是陵玉道長的養子麽?”鶴不歸問道。
陵玉道長, 也就是上清觀掌門,是難得的仙門楷模,行事清明為人正直, 由他執掌一門, 上清觀愈發清廉端正, 若說修真界大大小小仙門或多或少有些上不得臺面的爛事,鶴不歸也不會認為上清觀身在其間,或者說,是因為信得過陵玉的人品,上清觀不至于有這樣的事。
空知肯定答複:“是,岳庭芳是陵玉道長養子沒錯, 自襁褓嬰兒便養在身邊, 說是親戚家的孩子, 成了孤兒便由陵玉收養下, 這些世人皆知的事他倒是沒有說謊。”
空知給鶴不歸添上熱茶,又掰碎一塊糖糕,感覺還差一盤瓜子, 下次再說旁人家裏瑣事, 得給主人把東西都備上才行。
空知道:“不過岳庭芳親生父母的身份他知道且沒有公開,硬要說是親戚也沒錯,父親便是陵玉道長最小的師弟周玄清。”
“哦。”鶴不歸問,“周玄清是誰啊?”
空知:“……”忘了你對其他仙門毫不關心, 那我重新講。
空知道:“此人在陵玉道長那一輩裏, 資質平平,無甚建樹, 當初選拔內門弟子他甚至都被排除在外, 可是過了幾年, 周玄清從山外游歷歸來突然修為暴漲,一躍成新貴,倒也做了幾件好事積攢了好名聲。
然而沒多久就走火入魔了,聽說打傷了不少弟子,是陵玉道長出面才将他壓制下來,至今關在獨殿中,不少人唏噓不已。”
外出游歷所見所遇各有不同,修為暴漲或是盡廢的事也不算稀奇。
這個故事到底有什麽值得拿出來說的。
鶴不歸有些乏味道:“那岳庭芳的母親又是何人?”
“重點來了。”空知故弄玄虛一番,故意拔高音量道,“岳庭芳的親生母親竟然是武九九!”
哦,那又是誰?
鶴不歸沒搞懂他在稀奇什麽,問:“武九九是誰,空知,你回禀便回禀,怎麽像個說書的三句一喘氣,趕緊說完。”
“哦哦,我錯了。”空知正色道,“武九九呀,主人竟然不知,此女子人稱九姑姑,她真實身份是逍遙廷的聖姑,若非十數年前突然失蹤,如今逍遙廷的掌門就不是張茵茵,而是武九九了。”
鶴不歸有些意外。
逍遙廷門如其名,全派逍遙,修的合歡術法,一個女弟子能有七八個面首作為爐鼎修煉。
以此術修行,修為自然比單槍匹馬的快得多,但名聲也一日比一日狼藉,反正她們一向是不嫁人的,倒也無所謂聲名如何。
可堂堂上清觀正經弟子,怎麽會和逍遙廷的聖姑攪在一處,且不說當時的上清觀掌門若知道了,會不會将周玄清的腿打斷,便是他師兄陵玉也絕不會放着這樣的醜事不管。
空知道:“此事怪就怪在,九姑姑修為高深莫測,面首數十人,各個是絕色男子,周玄清資質普通,也沒有俊到哪裏去,她跟周玄清定情本就蹊跷,更蹊跷的是她有了身孕,主人大概不知,逍遙廷的女弟子是有避子功法的,而面首日常也要服藥,絕不會留後。以岳庭芳的年歲推斷九姑姑的身孕,是在她下山之後,而兩歲時被陵玉道長從山下接回,當時正是周玄清走火入魔被關進殿中之時。”
鶴不歸摸着茶盞道:“合歡術法我沒怎麽研究過,但若提起爐鼎,是修習雙方都互為爐鼎,只不過強勢一方吸納,另一方負責輸送,你說周玄清修為暴漲,會不會和武九九有關?”
空知如實道:“蕭旗能知道的只有方才那些,至于九姑姑人去了哪裏,周玄清修為暴漲是否是因為将她做了爐鼎,這些無從查知。”
鶴不歸擰眉道:“但是個人知道了這件事必會和我們懷疑的一樣。”
而疑心生暗鬼,醜事傳千裏,即便真相并非如此,到那時陵玉道長,上清觀,岳庭芳都會被世人吐沫淹沒。
逍遙廷必會以此發難上清觀,背後的獄釋宗和天極宮又将進行一番博弈。
熟悉的煽動伎倆,只不過這次針對的不是人族和妖族,而是修真界兩大仙門勢力。
鶴不歸聞到了神女陰謀不散的味道,暗暗覺得有些不安。
鶴不歸道:“昭詭要走這個秘密,也不知他打算如何利用,可別人家事不好指手畫腳,師兄可說了他打算如何處理?”
空知道:“宮主直言,周玄清若真做了什麽見不得人的事,陵玉道長必不會留他一命,除非陵玉道長也不知情。
所以這件事只能委婉相告,宮主打算寫一封信,隐晦些提醒陵玉道長将岳庭芳身世查清楚,還有周玄清走火入魔的原因,事事留痕,以備不時之需。不管查到什麽,務必由陵玉道長親口告知岳庭芳身世之謎,以免有了嫌隙,旁人有機可乘。”
鶴不歸點頭道:“如此也算個折中的法子,空知,這事暫時別告訴玉無缺。”
空知道:“是。”
那小子心裏憋不住事,岳庭芳是他自小玩到大的好友,關心則亂。
若岳庭芳是從別人嘴裏知道的,肯定會鬧起來,鬧回上清觀問陵玉反而壞事。
關起門來,這對養父子要說什麽那都是家事,也更好處理。
鶴不歸卻想起在秋朗城外,鴉瑩抓走淩岚那日,血淵殿和逍遙廷的人将人圍了起來,當時張茵茵調戲了玉無缺一句,卻對岳庭芳說了句意味不明的話。
當時以為也是信口無心的調戲之言,但張茵茵瞧岳庭芳的神色和語氣,像是在暗示什麽,如今想來确實古怪。
空知道:“主人是覺得,這件事逍遙廷可能早就知道?”
“也許吧,可她私下同岳庭芳講過什麽也不好打聽,若貿然去問,岳庭芳必然起疑,罷了吧。”鶴不歸道,“讓師兄留意岳庭芳動向,最好別放他離山,若有人要利用這個秘密挑事,岳庭芳俨然會是風暴中心,自己門內弟子,能護着些就護着些,也是可憐。”
空知頗為意外地看了鶴不歸一眼。
主人如今越發變得心軟了,連別人家的弟子和別人家的破事都要上心。
空知笑道:“是為了無缺公子。”
“他那個脾氣,岳庭芳若不得已非得回上清觀,他能放心?回了上清觀,遭到逍遙廷發難,他會坐視不管?”鶴不歸搖搖頭說,“我若拘着他,明面上他答應得好好的,私下一心急,怕又要偷飛甲跑出去,為師就費心替他看顧下也無事。”
空知笑意更深,主人這借口找的真多,說來說去,不過就是一個愛屋及烏嘛。
這一點上,可就比不上玉無缺的坦蕩了。
人家關心從不藏着掖着,這不,這幾日早出晚歸還不忘手作了一個微型長明燈,光線比夜明珠亮,卻又罩了層特殊的紗,讓其更柔和。
放在石臺上畫畫寫字一點都不傷眼睛,還有機械小勾子,就算是一片樹葉也能穩穩地勾住,不用某人費力氣牽繩子挂夜明珠。
空知把長明燈拿出來放好點亮,指着上頭的畫說:“無缺公子親手畫的,沒主人畫的好,卻很俏皮。”
鶴不歸盯着那倆樹杈人沒忍住笑出聲:“坐着的是我,舞劍的是他?”
下一刻畫面因為溫度變化,慢慢又換了另一幅。
月下舞劍,水榭溫書,乘風破浪中捕魚,雪漫無量山的一路相伴。
還有一人一鶴大戰蠃魚,也有白虎松下兩兩交疊的人影。
鶴不歸眸光溫柔下來,盯着緩慢變幻的圖畫,心窩都有些熱。
雖然畫技拙劣,樹杈人也瞧不出個美醜,卻是兩人一齊經歷的種種,歷歷在目,有驚心動魄,有缱绻溫情。
捧着看了半天,等所有小畫都展示完畢,又重新開啓新一輪,鶴不歸才道:“他就一天弄這些來哄人。”
空知笑問:“那主人高興嗎?”
鶴不歸橫他一眼,笑着扭過頭:“你不用守着我了,牽着鹿屬去接他,記得煮碗醒酒湯。”
空知算了算時辰道:“季谷主設宴,此時怕是将将吃完飯,還要喝酒呢。”
“不管,你去接。”鶴不歸命令道。
我就不信了,鹿屬在酒肆門口打響鼻那家夥還舍不得走,既然不結親,留在那喝那麽多沒用的酒做什麽,鶴不歸面無表情地說:“一個時辰之內把人給我接回來,我等着。”
空知:“……”
就管得好嚴。
空知忍着笑道:“好,我這就去,一定把人弄回來,不讓主人等急了。”
鶴不歸捧着燈,暖光打在臉上,照得那笑意更溫柔幾分:“還不快去!”
……
半個月後,各大仙門陸續撤去人手,只留下駐守的人馬,監寮一北一南立在不死城兩頭,臨海而建,已初具規模。
而西邊的漁村,因為仙門駐紮的原因,願意回來過日子的百姓比從前還多,鎮子越來越熱鬧,這其中少不得小弟子們辛苦翻修搭建的功勞。
臨行前,百姓送出村口五裏地,各個小弟子手上不是提着鹹魚便是曬幹的辣椒大蒜,連脖子都挂了幾串,瞧得獄釋宗和血淵殿的弟子十分眼熱。
海岸上連綿的營帳早就拆了,清理幹淨後的海灘白沙碧波,海天一線,停靠的漁船越來越多,兩大監寮一設,好似那人見人怕了數千年的不死城也沒那麽陰森可怖了。
又是數道劍光從天際劃過,玄戒門掌門帶着近侍禦劍離開,鶴不歸在齊松山的小亭子裏瞧見,拿出茶具,為師兄點了一手好茶。
水剛燒開,正好聽見腳步聲靠近。
白應遲一邊收劍,一邊闊步走進這別有一番風味的小亭子。
鶴不歸将茶奉上:“以茶代酒,給師兄送行了。”
“你真不回去?”白應遲被燙了一下,摸着嘴皮道,“在外頭快四個月了,還不想回家啊?”
“想,慢慢回。”鶴不歸道,“我們趕馬回去,一路也好再查些事情。”
白應遲問:“靈脈?”
“嗯,既有了頭緒,便查到底吧。”鶴不歸笑道,“大禁制到底怎麽落成的,我若比神女早一步知道,便能掣肘她的行動。”
白應遲擔憂道:“這事急不在一時,你身子不好,還是盡早回山,師兄好替你調理,外頭風餐露宿,吃不好睡不慣的。”
鶴不歸撇了撇嘴:“我有這麽嬌氣嗎?”
白應遲搖着頭笑笑,不敢說話。你可比這嬌氣多了我的小師弟。
“對了,無缺呢?”白應遲四處看看,“那小子不是跟你形影不離的,叫他來,我得好好叮囑,此行你再有個閃失,我唯他是問。”
鶴不歸呷一口茶道:“他去送行去了,今日好像許多掌門都要拔營,各個要見他一面。”
白應遲笑道:“此番倒是成就了他。”
“誰叫我?”玉無缺禦劍而來,紮了一頭利落馬尾,潇灑翩翩進了亭子,眉開眼笑道,“是宮主啊,拜見宮主,方才的話我都聽見了,你放心,師尊我必會照顧好,再讓他破個皮流個血,我提頭來見你!”
鶴不歸踹他一腳:“胡說些什麽。”
玉無缺嬉皮笑臉地往旁邊一坐。
白應遲又感覺到了自己的多餘,沒話找話地問:“人都送走了嗎?”
玉無缺道:“嗯,都送了。”
鶴不歸默默推過去一杯晾好的茶,看他一眼:“你怎麽香香的?”
玉無缺愣了一下,趕緊從袖子裏抽出袋子,燙手山芋一樣往空知身上一抛:“都是各種人送的,也沒看清都有什麽,可能有香帕子,我哪敢要,空知,都送你了。”
空知:“……”你不敢要我就敢要了?
鶴不歸美目微擡,看不出是滿意還是不滿意。
玉無缺繼續解釋:“吃拿卡要的事我不敢,姑娘家送的我更不敢要了。”
空知哪壺不開提哪壺:“所以有姑娘家堵公子的路,還送了香香的臨別贈禮?”
玉無缺憑空揮過去一拳,老實巴交看着鶴不歸道:“有是有的,我一句話搪塞過去便罷。”
鶴不歸偏要問:“你怎麽糊弄人家的?”
“沒糊弄。”玉無缺盯着茶葉子說,“就說有心上人了呗。”
好了不要再問了,再問不曉得能答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來。
白應遲閉了閉眼,你們可都住嘴吧。
他騰地站起來道:“師兄先走了,你們慢些也就是了,但兩個月內必須回來一趟,小西,我還有私事要同你說呢,還有你的……嗯,得來靈樞宮住一久。”
鶴不歸看着他:“好。”
白應遲捂着心口走了,帶着天極宮一大堆精銳修士,天邊劍光乍起,白衣仙長們眨眼就消失在天際。
三人出了亭子,在崖邊目送遠行。
空知目光落在山側一腳,「咦」了一聲道:“主人,你看那邊,最近我瞧見好幾次了,都是妖族的人,不過幾乎沒什麽修為,所以他們靠近這裏也無人阻攔,終日匍匐前進,幾步一 磕頭,不曉得在做什麽。”
鶴不歸循聲看過去,默默良久。
倒是玉無缺解釋道:“你再看仔細些,他們腳邊還有東西,離他們近的樹林裏也有精怪,都是最普通的妖物,幾乎沒什麽道行。”
空知定睛細看:“呀,還真是,那些小螃蟹和小沙蟲,怎的會齊頭并進跟妖族過來,而且爬行的痕跡,很像……”
“是朝聖,也是祭拜。”鶴不歸道,“嚴格來說不是陣法,只是祈禱所用的象圖,虔誠祈願能超度亡魂,不過現在沒什麽用了。”
空知:“?”
玉無缺掀開衣服一角,露出腰帶上挂着的小水袋,沖他說:“你瞧瞧你幹出來的好事,族人将你視作神明,為你揭竿而起,你倒好,稀裏糊塗被人利用,如今害得妖人沒了栖身之所,活命都困難還不忘拖家帶口地來祭拜你。”
蠃魚:“嘤!”
空知恍然大悟:“是為了蠃魚而來?沒想到這條小魚,在妖族心中有這樣的地位。”
蠃魚一頭撞在袋子上:你說誰是小魚?
空知道:“可都是尋常百姓,蠃魚是否身死,都不妨礙他們繼續過日子,何以兔死狐悲,興師動衆地過來哀悼。”
玉無缺道:“空知,「落葉歸根,豐城劍回」的意思你懂嗎?”
空知似懂非懂地說:“只曉得是說,人總要尋根,總得回到歸處。”
“那這場動蕩也是可以這麽理解的,妖族的歸處和根便是蠃魚,與其說他們寄一族複興的希望于蠃魚,我倒覺得他們将蠃魚視作先祖敬仰愛重,更為貼切。受苦的後人總會惦起盛極一時的先祖,受他感召鼓舞,哪怕不會真的複活,也是一種希望,繼續在這辛苦凡俗裏求生的希望。”
玉無缺幽幽地看過去,匍匐在地的妖族期期艾艾,默默流淚,一路磕頭過來,腦門也破了,眼睛也紅了,看着十分可憐。至于那些連化形都困難的沙蟲和螃蟹,走斷腿的,被太陽曬幹的也有,哪怕一路用屍體排成祭拜的象圖,他們也心甘情願。
如此場面,無不讓人動容。
半月前白令川慘狀猶在眼前,殺紅眼的水妖哪個不是如此,披堅執銳,眼神堅定,毅然赴死毫無悔意。
有能力且勇敢的妖人已經就義了,且不說他們是否被利用,是否只是陰謀之下的冤枉鬼,這份孤膽英勇是當真叫人佩服的。
空知都難過得想落淚,只是可惜,沒有淚流得出來。
玉無缺道:“你信不信,等這場發自內心的祭拜結束,他們會重燃鬥志,和壓迫抗争到底,拼盡最後一點力氣。”
空知倒吸一口涼氣,道:“我信。”
“無諸侯之八百,身被屬甲,手貫流矢。【1】”鶴不歸微微低頭,海風揚起他一頭烏黑墨發,同樣萬千情緒壓在心頭,他想起書中所寫,便繼續念道,“俄而風樹之酷,萬恨始纏,霜露之悲,百憂繼集,扣心飲膽,志不圖全。【2】”
鶴不歸搖搖頭,嘆了口氣坐回小石臺飲茶。
空知問道:“無缺公子,什麽意思啊?”
“意思就是說,這萬丈浪濤,揚起的是妖族的霜露之悲,祭奠先祖之餘……”玉無缺道,“他們的仇恨和不甘也會成為生生不息的火種,直到——”
直到書中所言——
直以宗社綴旒,鯨鲵未剪,嘗膽待旦,龔行天罰,獨運四聰,坐揮八柄。【3】
玉無缺解釋道:“總之,往後妖族只要活着一人,便會和人族鬥到底,能搶回一隅是一隅,能殺掉一個是一個,不死不休,他們認為這是宿命,也是傳承吧。”
即便葬送全族性命,在所不惜。
其實悲壯又讓人惋惜。
愚忠和孤勇未嘗不是一曲贊歌,只不過大勢已去,為霜露揚濤而來,譜下的是一曲挽歌罷了。
空知眼神都黯淡了些許,瞧着山側,內心久久無法平靜。
他在那站了多久,想了多少事連自己都不知道,直到聽見鶴不歸叫自己才回過神來。
“空知,你過來。”鶴不歸目光一直停留在這個傀儡的背影上,觀察了半個多月了,有些話是得說開好好聊聊了。
空知神色憂郁地進了小亭子,恭敬道:“主人有何吩咐。”
“你坐。”玉無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了鶴不歸一眼,把空知拉過坐下,“咱們來議一議生死。”
空知神色一僵,看着二人不敢吱聲。
鶴不歸盯着他道:“說說看,你什麽時候發現自己活了的?”
作者有話說:
【1】【2】【3】出自《梁書》列傳卷五十五。
本卷結束啦,下一卷即将開啓啦——
空知叉腰:老子活了!哈哈哈!
卷三
将成骨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