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城主
所有關于妖邪的傳說中, 被九天神君收走還賜名是最為離譜的一個。
可若非親眼所見,誰敢相信一只不被人族放在眼裏的妖邪,竟真的有掌控五行之水的能力。
萬人之血彙成幾股, 源源不斷地注入蠃魚, 哪怕仙門在不死城外豎起再多的保護結界, 也抵擋不了如此陰邪的血陣。
雷雨積聚在上空,蠃魚在水幕之後靜默良久,輕輕揮動翅膀,觸到距離他最近的一個結界,靈力相撞,劇烈的威壓宛如勁風掃過狂野, 凡人不過是屈膝雜草, 片刻之後結界便碎了。
開陽長老眼看着自己的大陣徹底破碎, 急得一腦門汗:“宮主, 那到底是不是蠃?”
白應遲看着蠃魚身下無端自冒的水源,道:“自然是它。”
開陽長老狐疑道:“蠃魚是上古妖邪沒錯,死去多時, 既被人封在城柱裏, 哪裏來的力氣破我大陣!”
除開為備戰所布的陣法,數千年來為了防止不死城異動,無數的道門三不五時便會來此加固結界, 少說也有上千法陣。
然而對方只是揮了揮翅膀, 便破了大半。
開陽長老也是術修大家, 哪接受得了自己精心布下的陣法比紙還薄。
白應遲拍拍他的肩,安慰道:“蠃魚并非純粹的妖邪, 它是第一個得道飛升的妖獸, 九天神君賜名一事也并非空穴來風, 千年前伏誅于白令川,恐怕也是因為姬瑄一介凡人,将它斬殺太過荒謬,故而人們寧願相信這只蠃魚是冒充的。”
白應遲又道:“如今看來,浩瀚之名當之無愧,凡人之力難以抵擋。”
開陽長老倒吸一口涼氣:“如此說來,蠃魚已是仙體?”
白應遲道:“半仙半妖,法力無邊。”
暴漲的海水還在往內陸蔓延,加上蠃魚召喚來的雷雨,和他身下無中生有的水源,不多時便已将海岸變成了澤國,水位急劇上升已經越過膝蓋。
修士們行動受限,水妖又因蠃魚複活士氣大漲,吞山沖進人群肆意撕咬,局面一時混亂不堪。
白應遲蹙起眉:“水中不利作戰,不少人水性不好,如此都不用等水妖靠近,光吞山就能去了大半人力,開陽,你帶弟子和其他仙門往後退,以不死城為界往後十裏設隔水陣,将百姓先帶出去。”
“是。”開陽長老應下,但他擔心的卻不是這個,見白應遲死死捏着劍柄,他忍不住問道,“宮主,蠃魚雖是飛升妖獸,看樣子他并不把凡人放在眼裏,與他相談也無濟于事,你打算如何處置?”
白應遲道:“姬瑄區區凡人,不也能将他收服,蠃魚既然不顧及自己半仙之身非要為禍人間,那便讓他再死一次。”
開陽長老拉住他的手:“可是凡人傷及仙體,是會被降下天罰的,宮主,你飛升在即,若因此而被九天仙君降罪……”
白應遲只淡淡道:“還有別的選擇嗎?”
開陽長老說不出話。
白應遲笑道:“窮盡一生修道,飛升不過是其中一條路,并非目的。修道的本意是為了天下,若因此而無法飛升,也不可惜。”
開陽長老拱手:“宮主大義,可犧牲也不小。”
“算不上犧牲,不飛也挺好。”白應遲揮出一道劍氣,割開水幕一角,“我便有了最正當的理由陪着師弟了。”
“宮主你真是——”
開陽長老話還未說完,只見一抹白衣義無反顧地沖進水幕之中,他不敢耽擱,立即安排人帶着仙門後撤。
小些的道門無意在此無辜送命,跟着開陽長老走了,而上清觀和玄戒門堂堂百年道門,天極宮的人一力擋在前頭,他們豈會做縮頭烏龜先跑,也招呼着自家門人一力抵抗。
砍殺聲又起,才稍有平息跡象,蠃魚複生,白令川再次陷入戰火紛亂。
……
而另一邊,魚梭在深海本就行進急速,又有滔天浪湧推波助瀾,幾乎是被一雙無形的手給拉向白令川。
感覺快到了,鶴不歸撐開神識掃向岸邊,叮囑道:“只要殺了蠃魚,水妖便群龍無首。”
玉無缺同樣用神識觀察着戰局,難免心驚:“這蠃魚怎麽看都不像尋常妖邪。”
鶴不歸沒做聲,蠃魚的傳說他自然是知道的,同樣,非親眼所見只當封在城柱裏的不過是個贗品,不過他不至于有開陽長老那般瞻前顧後。
半仙之軀若是凡人所殺,确實會招來天罰,可他不是凡人,仙鶴品階高于浩瀚萬千,由他出手了結蠃魚,再合适不過。
可就在這時,二人神識遠遠瞧見水幕被橫空劈開一角,白衣仙尊一馬當先沖将進去,寶劍輝光閃過,蕩開的劍氣讓鶴不歸一凜。
玉無缺驚呼:“是宮主,宮主跟蠃魚打起來了。”
見此情狀,熱血沸騰的少年人絲毫也沒有忌憚,摸着腰間的劍躍躍欲試道:“敢在我天極宮門前撒野,定要叫他好看!”
鶴不歸有些頭疼,按着他的手道:“收回去,蠃魚是我和師兄的,你看好水妖,想大展拳腳就顧好自己人。”
玉無缺頓了頓道:“師尊,我有分寸,不會拖你們後腿。”
“不是怕你拖後腿。”鶴不歸只好直言,“蠃魚法力高強,已是半仙之體,除了我,旁人碰不得。”
簡短說完因由,鶴不歸不容置喙地叮囑道:“血祭大陣還在繼續,它實力尚未恢複,正是斬殺的最佳時機,你盡量別讓人靠近蠃魚本體。
否則水妖獻祭了妖血,再貢獻妖丹,會加速血祭完成,待蠃魚徹底複蘇,我也沒有一擊必殺的把握。”
玉無缺想了想道:“水妖死了大半,若是想一力控制他們,我只需……”
黑暗中,玉無缺感覺到身側之人瞪過來淩厲一眼,但他還是硬着頭皮把話說完了:“我只需挑揀幾只死去的妖獸,吃了他們的魂,便有法力控下所有水妖。”
鶴不歸立即道:“不可!”
玉無缺不解:“這明明是最行之有效的法子。”
鶴不歸捏着他的手腕,力道加重,像是有些生氣:“這便是出去前,我一定要你答應的事,玉無缺,不可在他人面前動用魂術。”
玉無缺道:“可全天下都知道我會了。”
鶴不歸嚴肅道:“知道你會皮毛便已如此害怕,恨不得把你押進無量齋刮下一層皮。若被人看見濁月的效力,或是知曉曜星汲魂之法,你還有命活嗎?”
玉無缺小聲嗫嚅:“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我都做了,師尊也是默許的。”
鶴不歸靜了片刻才道:“我沒說你做錯,可旁人的忌憚恐懼,會将你一片好心曲解為歹意。”
玉無缺無所謂道:“只要你沒覺得我做錯,我管旁人作甚?師尊不也一向如此。”
鶴不歸反被噎住,行事只問己,無畏天下言,确實是鶴不歸一貫以來的作風,可鶴不歸可以如此不羁潇灑是仗着旁人奈何不得他仙尊之名,又有天極宮在前頭壓着。
最重要的是,他并沒有什麽讓世人懼怕的「把柄」,諸如禁術一類,讓人揣測他的本意。
然而玉無缺可就不一樣了。
他身世不清明,又手握禁術,若再鋒芒畢露不知收斂,惹來天下人的忌憚,下場不會比姬瑄好多少。
鶴不歸确實活得沒什麽顧忌,旁人說他什麽他一向是半個字不往心裏去的,可如今不知為何,放到玉無缺身上,他便做不到那麽灑脫。
他顧忌玉無缺,怕人言可畏傷到一顆赤子之心。
更怕一意孤行的赤子之心走出一條太過孤絕的路,沒有人能懂他的好。
鶴不歸放棄說教,端出師尊的氣勢問他:“你到底聽不聽為師的話?”
玉無缺道:“聽。”
鶴不歸道:“那我讓你不準在旁人面前動禁術,你答不答應,就說答不答應,別吧嗒吧嗒一堆理由,不愛聽。”
玉無缺:“……”
玉無缺只好道:“答應。”
“聽着好勉強。”鶴不歸伸出小指,“發個誓我就信。”
你幼稚不幼稚啊,玉無缺無奈地嘆了口氣,還是默默伸指将人一勾:“徒兒發誓,絕不在外人面前動用魂術。”
鶴不歸晃了晃手指頭:“否則呢?”
玉無缺無語:“師尊還想聽我發毒誓?不至于吧,嘶——發就發,你別掐我。”
鶴不歸等了半天,沒聽見誓言,便問他:“你最在意什麽。”
玉無缺裝作随口一答,快速又含糊地道:“你咯。”
鶴不歸:“……”
鶴不歸想了想道:“好,今日天地為證,玉無缺若敢在旁人面前私用禁術,鶴不歸便不得好——”
“呸!”玉無缺趕緊捂着他的嘴,簡直不理解他家師尊怎麽瘋起來連自己都瞎咒,他趕緊道,“我自己說。”
黑暗中,師尊的眼睛亮晶晶的,他扭頭拱開玉無缺的手掌,道:“說呀。”
玉無缺當真無奈:“我發誓,若當着外人之面私用禁術,鶴不歸,就,就……就娶不到老婆。”
鶴不歸:“……”
玉無缺故意問:“怎麽?師尊覺得不好?”
鶴不歸輕笑,彎了彎拇指,和他蓋了個戳:“就這麽說定了。”
……
魚梭破出水面的一剎那,梭體轟然炸開,兩道白衣一閃而過,一道落入密密麻麻的水妖之中,傀儡四散,加入混亂的戰局。
一道飛入水幕,鹿屬和巴蛇突然變大數倍,搶在白應遲身前,一頭撞去蠃魚本體,蠃魚身前有一層厚實的靈力壁壘相隔,這一撞威力無窮,雖未破開,動靜卻生生逼得蠃魚睜開了眼睛。
蠃魚聲音渾厚低沉,未見他動嘴,卻字字清晰入耳。
“凡人放肆!”
鹿屬不會說話,只打了個響鼻,巴蛇卻盤在壁壘之上,吐着信子,他全身收力,壓迫着靈力罩子,外間鹿屬又加速飛來,再次猛烈一撞。
轟——
蠃魚蹙眉喝道:“又是傀儡!小偃師的把戲玩了數千年,還敢攔我?”
轟——
蠃魚揮動巨翅,試圖拍碎面前的偃甲,眼見他被激怒,靈力壁壘似有動搖,白應遲正要趁虛而入,被鶴不歸飛至身側一把拽了回來:“師兄,交給我,待靈壁碎了,我會殺他。”
白應遲見到他自然是又驚又喜,牽腸挂肚了幾個月,要不是這裏出事,他都坐不住要去找這個寶貝師弟了,可眼下情勢緊急,實在顧不上噓寒問暖。
白應遲正色道:“蠃魚不好對付,師兄同你一起。”
“不用。”鶴不歸挑眉,狡黠地橫他一眼:“你知道他不好對付,更不能由你出手,師兄若不想給我添麻煩,就從這裏出去。”
白應遲:“……”
鶴不歸用下巴指指外面:“海中被其吸引的妖邪數不勝數,若都沖到岸上,死傷更多,我對付一只沒問題,外頭的都得靠你。”
白應遲擔心道:“可是,蠃魚已是半仙——”
“真仙還在這,一個半仙何所畏懼?”鶴不歸逼近他,低聲交代,“師兄只要幫我個忙,利用水幕把這裏圍起來,別讓人瞧見裏頭情形。”
白應遲抿着唇問:“你要?”
鶴不歸高深莫測道:“嗯。”
白應遲無奈:“好吧,倒也确實只能由你壓制,你別勉強,把他仙體壓回去,剩下的就好處理了。”
鶴不歸拔下鶴翎,撇了一眼那靈璧,輕飄飄扔過去:“知道了,你快些走吧,看着我不好意思。”
白應遲:“……”
鶴不歸催道:“快點快點,你快走。”
白應遲只好拿着劍心不甘情不願地離開了水幕,悄悄用障眼法将水幕圍了個徹底,但裏頭動靜卻關不住。
鶴唳破空,蓋過蠃魚的嘶吼,聚在上頭的雲雨暴雷不斷,噼噼啪啪往下生砸,又有靈光狂射,玉無缺帶領衆弟子本将地面水妖殺得差不多了。
但聽見這聲鶴唳他整個人頭皮炸開,立刻便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麽。
鶴不歸定然是現了真身,和那半仙蠃魚鬥法,在真正的仙鶴面前,蠃魚确實是連提鞋都不配。
——從漸漸退下的海水便知,蠃魚已然落了下風。
水幕厚實,将後面的物事擋得一幹二淨,修士們只道太微上仙法力高強,憑一己之力和邪魔鬥法,不愧是天極宮三大仙尊之一。
而海邊半空中,太白上仙淩空開了劍陣,萬劍齊發,簌簌飛入水中,妄圖爬上海岸的妖獸被眉心的凜冽劍氣斷了生路。
海面被巨大的身軀砸起層疊水花,奔騰萬裏而來的水獸精怪竟無一只再上得了岸。
形勢一片大好,水妖剩餘力量雖還在負隅頑抗,但殺盡是遲早的事,眼見尊長們扛在最前,擋下了最兇險的攻擊,修士們也士氣大漲,想盡快結束這場惡鬥。
轟——
卻在此時,水幕後頭爆發了一次驚天動地的碰撞。
不止是水妖,連仙門衆弟子都被掀了開去,自水幕起周圍數丈,海水都靠近不得,生生被某種力量推了開來。
玉無缺一劍插入地下,這才沒被吹飛。
可這時,他卻清晰地聽見了水幕裏的對話。
不是來自耳中,而是神識。
【我知道了,你便是水伯所說的仙禽,已是殘廢之軀,為了阻我不惜現真身,你還真是豁得出去啊,可是沒用的,我死不了了。】
【姬瑄能殺你,我同樣能殺你。】
蠃魚爆發一陣狂笑。
【他能殺我是僥幸,我當年在仙界留了半副神識,下凡後本就只得一半法力,才會着了他的道,可如今你殺不死我,卻正是因為姬瑄。】
【怎麽說?】
【魂魄已被他納去了,你怎麽殺?】
【哦?所以只能由姬瑄親手将你終結?】
蠃魚冷笑道。
【即便姬瑄活過來,他也毀不了我,我和這城一樣,得了千古不朽。】
【前後矛盾,你覺得我會信你?】
【信不信都由你,仙鶴面前我自該低頭,不過就算你用仙軀壓我一頭,也無法徹底将我抹殺,在仙界久了,我們也和他們一般對冥靈之術毫無敬畏之心,落得如此下場,怪我狂妄。今日被你毀去仙軀,來日我魂靈找到城主,必會卷土重來,小仙鶴,你的身子還能撐到下次見面嗎?】
【城主?】
【千古諸魂,都歸城主一人,姬瑄死前已将權柄卸下,新的城主必會感知到我的魂魄所在,來接我走的。】
玉無缺懵了一瞬。
所以他能聽見這些話,不是鶴不歸開了神識,而是蠃魚被納過的魂魄與魂主共鳴,那他口中所說城主,竟然是自己?
否則何以解釋鑰匙藏于腹中?更是在夢中便莫名傳承得來魂術一法。
可他顧不上去想,姬瑄為什麽會選了他做城主,魂術共鳴愈演愈烈,他感覺到蠃魚在偷偷進入魂境,試圖以此逃脫,玉無缺提起劍柄直接沖向了水幕。
在身體即将觸碰結界時,瞬間入了魂境。
弟子驚呼:“玉無缺——”卻見他的身體眨眼間消失無蹤。
虛實切換已得心應手,天下沒有結界攔得住他,玉無缺穿了水幕再次從魂境回歸現實,入眼便是飄在半空巨翼揮舞的漂亮仙鶴,好像一副肆意揮灑出來的水墨仙鶴圖,靈動萬分,散發着讓人望而生畏的仙氣。
玉無缺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仙鶴扭頭,錯愕萬分:“玉無缺,誰準你進來的?”
玉無缺回過神:“師尊,我是城主。”
仙鶴懵然:“什麽?”
玉無缺身形飄忽,在虛實之間切換于無形,縱使鶴不歸想攔也抓不住他。
他又道:“我是城主,蠃魚的魂魄本就是我的,我現在就收了他。”
蠃魚一見了他,自然知道他所言非虛,尤其玉無缺腹中之物,是牽連千古城大禁制的關鍵,蠃魚終于洩出一絲驚惶:“你是……”
他軀體狂亂掙紮起來,仙鶴雙翅飛出無數鶴翎,齊齊射入要害,更有一枚劃過蠃魚頸下,一羽封喉。
同時,玉無缺也開始了收魂。
“你該叫我城主,或者主人也行。”
魂靈境界之中,想要落跑的蠃魚已經被咒文根爬了滿身,幾乎不費吹灰之力,他周身便魂光大作,烙印清晰亦如千年之前。
是一個端方的「玉」字。
作者有話說:
走劇情,終有打完了;
鶴小西:鳥打魚,好啄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