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蠃魚
魂魄烙上他人名姓實在不是一件值得回憶的往事。
咒文根攀爬的速度越快, 被禁锢和不得不臣服的感覺也就越強烈。
熟悉又讓人憎恨的感覺傳遍周身,蠃魚恨恨地想,他當年确實不該貪圖一時玩樂私自下界, 好好地做個神仙不好麽?
可是來不及了。
千年前馬失前蹄, 在姬瑄那個小偃師手上栽了跟頭, 原本想着放棄凡塵這副肉身,魂魄回到仙界那半副神識裏,恢複個百八十年又是一條好魚,誰能想到區區凡人會通曉冥靈之術。
肉身被殺不說,連魂魄都被寫上了他人的名字,不得不低頭喚一聲主人。
而當時他的魂魄第一次被打上烙印, 是一個飄逸潇灑的「姬」字。
從此他便恨上了這個再尋常不過的姓氏, 把姬瑄, 以至于所有姓姬的, 會偃術的都恨了個遍。
抽筋拔骨的疼跟囚禁在地下做苦役比起來,實在算不上什麽。
可恨的小偃師瞧上了他無中生有的本事,堂堂仙獸竟被奴役在暗無天日的地下河道中, 背着整座城池的運轉。
蠃魚還記得, 姬瑄曾笑嘻嘻地來開解他說,你兇性不除又造了那麽多殺孽,回到天界那些神仙也要罰你, 不如做這城池的支柱, 為萬民造福。
蠃魚難以理解, 外頭明明都是木疙瘩,四處陰氣濃郁, 根本沒有一個活人, 談什麽為萬民造福, 這個小偃師八成是個瘋子,他便問,做支柱可以,但是得有個期限吧。
姬瑄嘆了一口氣,說他的子民永世不得超生,你也一樣,也要永世囚在此處。
旋即露出一雙稱得上狂熱欣喜的眼睛,拍着胸脯跟蠃魚保證,你會喜歡這裏的,你會明白做這些都有意義,這是座偉大的城池。
而要你同我做的,也是一件偉大而超前的福祉。
雞同鴨講,蠃魚內心嗤笑,我只是一條魚,畢生所念就是在深海裏放肆游弋,別說你萬民的福祉,便是成仙都是遭人迫了去的。
而後他陷入了深深的不理解和更重的憎恨,直到姬瑄将他的屍骨埋進城柱,立在四角之一,魂魄視野開闊起來,他得以俯瞰這座被他撐起的城池。
蠃魚第一次體會到姬瑄說的偉大。
起初只是覺得有點意思,原來那些木疙瘩是「活」的,和他見過的所有活人都不一樣,不用五谷輪回,不眠不休的木頭卻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規律在認真生活。
他們勞作,生産,會哭會笑,喜怒哀樂都一樣鮮活。年節時張燈結彩,炊煙漫天,家家戶戶貼上對聯門神,去廟裏敬香,也走街串巷互送節禮。
後來城門大開,和外面互通有無,真正活着的凡人第一次踏入這座城池時和蠃魚一樣,震驚于它散發的靈動活氣。
城池越來越熱鬧了,有人進來,有人離開,蠃魚見過從城門綿延至巷尾的十裏紅妝,也見過一路吹拉彈唱送出城外的戴孝喜喪。
萬民拜服姬瑄,尊他為城主,謝他再造之恩。
姬瑄轉頭卻問蠃魚,這一切離不開你,雖然并非你自願的,但你看看如今的城池,難道不覺得高興嗎?
慘遭奴役的一條魚并不覺得哪裏值得高興,但他向姬瑄承認,這座城池确實偉大,原來永世不得超生還有這層意思。
姬瑄笑了,說此城名之千古,便是不朽的意思。
你說的對,永世不得超生還有另一個意思,就是永垂不朽。
蠃魚卻好奇,他們不得入輪回,跟你沒有關系,為何要救?
姬瑄只道,自己心軟,總是不忍心。
蠃魚很生氣,難道我同他們有什麽區別,一樣是生靈,你救他們,就得囚着我是什麽道理。
姬瑄難得露出悻悻之色,說完肺腑之言,向他鄭重道歉。
蠃魚自然是不會接受的,但也是那一刻,他不恨姬瑄了,也沒再做過逃出去的夢,有些無奈又自暴自棄地做一根城柱,兢兢業業地背起這座城。
直到仙門百家打上來,天雷不斷侵擾,天怒人怨裹挾着摧枯拉朽之勢,讓那個得意了一輩子的偃師頭一次力不從心,最後,姬瑄果真閉鎖了城門。
以四根城柱作為大禁制,将千古城徹底封死。
那是蠃魚第二次看見自己的魂魄,上頭的字在他感知到姬瑄身死時,變成了「玉」。
他聽姬瑄說起過,畢生最歡喜之時,畢生最得意之事,就是擁有了玉,他親手做的玉——一個完美無缺的偶人。
在城門徹底封死的那天,蠃魚其實是想送一送姬瑄的,這個小偃師做了一件瘋狂的事,造了一座偉大的城,他走了,自己應該去送一送。
但最後一面沒有見到,魂魄認了新的主人,意識也莫名其妙随之黯淡下去。
再到今天,他親眼見到這位城主出現在魂境之中。
已過了千年之久。
……
蠃魚不可思議地端詳了玉無缺片刻,确認他是一個大活人,一個肉身鮮活,魂魄幹淨的活人之後,才道:“你明明還在大殿中,和那些傀儡一樣一直沉睡着。”
蠃魚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你是玉?你當真是玉?”
玉無缺當他說胡話,一心念咒,并沒有理他。
蠃魚問道:“你怎麽會是玉呢?姬瑄說過,他是個完美無缺的傀儡,傀儡沒有魂魄!”
玉無缺這才動了動眉毛:“不好意思,我姓玉,名無缺,方才你說的話裏姓氏名字都說了,就是不接在一塊兒,沒人教過你只喊姓很不禮貌嗎?”
蠃魚噎了一下,你是在裝瘋賣傻嗎?
玉無缺自言自語道:“魂魄不是該對魂主恭恭敬敬麽,我還是你們城主,怎的這魚這般不老實,像是腦子也不大好。”
蠃魚:“……”
蠃魚堅持道:“第二任城主就是玉,你何時跑出去的?不對,你何時有的魂魄,若是姬瑄塞進去的,那也不可能輪回,你到底是什麽!”
玉無缺翻了個白眼:“你當我是姬瑄做的傀儡?你方才自己都說了,傀儡沒有魂魄,不過我和他确實還有點關系。”
蠃魚睜大眼睛,認真聽着。
玉無缺道:“本人是被抛在不死城門口的孤兒,所以取名字的時候自然跟不死城沾了點關系,又因為……”
他摸了摸自己額上的印記,那處有些滾燙,好像每次入魂境施法,障眼法都遮不住這處印記,便道:“又因為這個,和城門鑰石,許和姬瑄有關,所以我師尊便撿了玉的名字做姓,無缺可不是完美無缺的意思,那是師尊對我的期許。”
蠃魚不理解這人在得瑟什麽,但他注意力确實在額上火紅的蟠龍印,觀察了半天,他道:“姬瑄手作之物會留偃師印,想必除了額頭這一枚,你四肢關節和要害處都有吧。”
玉無缺看着他道:“是有。”
蠃魚指了指他的眉心:“那你可有細細看過,眉心這處和四肢的有無區別。”
玉無缺挑眉:“要說什麽直說,沒多少時間給你賣關子。”
蠃魚道:“玉最初只有一副金屬骨架,為了鍛出世上最堅實可靠的材料,姬瑄将他泡在沸鐵水和冰水中反複錘煉。”
玉無缺本想問,這不過是每個偃師最普通的日常,你同我講這些做什麽,我比你清楚。可他沒說話,因為夢境中關于火海的場景出現了太多次了,蠃魚如此一說,他難免會聯想到沸鐵水和火海是否有什麽關聯。
玉無缺問道:“鍛了多久?”
蠃魚搖搖頭:“記不清了,數千個日夜,少說也有五年。”
“但只要有水我便能看見,我清楚地記得鍛成那日,姬瑄小心翼翼地将玉從沸鐵水中撈起來。”蠃魚眸光落在玉無缺眉心,“在四肢關節和全身要害處打下偃師印,還有這個。”
玉無缺笑容凝固,他夢見過一只溫柔而巨大的手掌,于火海中扣緊自己的天靈蓋提了起來,而夢境中的自己,似乎早已習慣了在火海中浸泡的感覺,對于出去,帶着未知的喜悅和一點點懼怕。
蠃魚輕笑:“為了讓玉更完美漂亮,姬瑄改動過他眉心的蟠龍印,讓此印宛若花钿,不陰柔也不突兀,龍須那兩筆尤其似花蕊輕擡,我親眼所見,普天之下只有你眉心的這個偃師印,是他一筆一畫用自己的血畫上去的,獨此一枚,絕不會認錯。”
見玉無缺似有猶疑,蠃魚追問:“你想起來了嗎?”
玉無缺奇怪道:“我對你所說之事一點印象都沒有,況且,傀儡無魂,我沒道理是他。”
蠃魚往後一仰:“魂魄能否無中生有,你不是應該比我更清楚麽,此境你也能到達,應該比我更了解魂魄的來處和去處。”
玉無缺想到了某件事,對傀儡是否生魂是有疑慮的。
但他懶得跟蠃魚東扯西扯,便道:“不管我是不是玉,如今城主是我,鑰匙在這,魂術也會了,說明上一任城主放心将大任交給我,那我不能辜負他的信任。”
蠃魚眼睛微眯:“你要對我做什麽?”
“一醒過來就興風作浪,外頭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嗎?”玉無缺頭一仰,“我要對你做什麽,自然是将你魂魄散去。”
“不可。”蠃魚狐疑地看着他,“你是城主,難道對千古城如何運作,四柱是什麽一無所知?打散我,哈,打散了我,姬瑄做鬼也不會放過你的,他視你如至寶,将一手造就的傑作傳給你,你便這般糟蹋?”
聽這話的意思,蠃魚像是對不死城還挺有感情。
玉無缺難免覺得好笑:“聽聞是姬瑄殺了你,将你囚在這裏,你不恨他,反倒要替他守城?”
蠃魚不解地看着面前之人。
見他不留情面,言語裏對姬瑄也多有不敬,蠃魚這才開始懷疑,興許這個人和玉沒有關系。要知道當初的玉和姬瑄,何止是傀儡對主人的感情,那濃重的情思到底是什麽東西一條魚是不太能理解。
但很深很重,重到為彼此赴湯蹈火在所不惜,他們最後下場慘淡,不正是因為如此。
“當真可笑。”玉無缺兩指收攏,咒文根爬上蠃魚的臉,逐漸伸到眼睛和口鼻處。
蠃魚掙紮起來:“玉!玉,你聽我說!”
玉無缺橫他一眼:“誰?”
“城主,城主,行了吧?”蠃魚道,“此番複生非我指使,方才你那般問我,看來也不是你所為,既然幕後有人操縱,必然是針對千古城而來。
如今我脫離城柱,千古城停止運轉,興許就是那人的目的,大禁制若解開,千古城便封不住了。”
玉無缺手一頓:“你給我說清楚。”
蠃魚正色道:“那城主得和我做個交易。”
玉無缺湊頭過去,蠃魚耳語片刻。
言罷,玉無缺撤掉他滿身咒文根,笑道:“成交。”
……
魂境中和蠃魚叽叽咕咕少說有一個時辰,然而外頭也不過半刻的功夫。
玉無缺睜眼的一瞬間,便抽劍劃向蠃魚屍身,将他妖丹掏了出來。
與此同時,水幕轟然垮下,修士們揉了揉眼,像是瞧見一只仙鳥的輪廓,轉眼便沒了,随着水幕垮塌,雷雲消散,天邊唯有坐在鹿屬後背的太微上仙,他将将飛到玉無缺身側,把人接住。
而那個消失許久的少年,一劍貫穿蠃魚心腹,被血肉糊了一手,他掌心握着蠃魚的金色妖丹,正一臉燦爛地跨上鹿屬後背。
“可還好?”鶴不歸側過身,眸光落在玉無缺額間,伸手輕輕一點,冰涼的指腹觸到滾燙額頭,玉無缺笑着往後縮了縮,見他臉頰上沾了污血,鶴不歸從袖裏拿出香帕子,耐心地替他擦起來:“頭再過來些。”
難得師尊會這般溫柔,玉無缺乖乖将頭湊過去,肆無忌憚地盯着人看。
鶴不歸晃了他幾眼,把手帕收好,問他:“另一只手,攥着什麽?”
“你的東西。”玉無缺張開手,是一尾鶴翎,他道,“這寶貝沾了血了,我回去洗幹淨再給你。”
“什麽寶貝。”鶴不歸笑他,“多得是,扔了便是。”
玉無缺大驚,你知不知道當時收徒時送我的鶴翎,我日日夜夜都擦,毛亂了還得梳梳,比打整自己還小心,所以師尊竟然拿個多得可以随便扔的毛打發我?
鶴不歸認真道:“給你那一尾,是我頭頂的,和這個不一樣。”
玉無缺有點失落:“頭頂的毛和身上的毛不都是毛嗎,有什麽不一樣,師尊你好敷衍。”
“我沒有。”鶴不歸奪過他手中沾血的鶴翎,還試圖去拔玉無缺玉冠上的那尾,“不要就還來。”
“唉唉,怎麽說着還上手呢,給人了不興要回去。”玉無缺扶着自己玉冠,躲來躲去,笑道,“知道了知道了,你頭上的毛是寶貝,我當好好珍惜,你沒敷衍。”
玉無缺扶正玉冠,整理好衣服,見鶴不歸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便主動道:“方才我用魂術是悄悄的,沒人瞧見,不算違背誓言吧。”
鶴不歸道:“不算。”
玉無缺笑:“那就不影響師尊娶老婆了,幹嘛還這般盯着我?”像是我欠了你一個老婆。
“我看你額心印記鮮紅,等它消下去。”鶴不歸莫名道,“三句話不離老婆,我看是你想着,娶妻這種事,為師這輩子都不會有。”
“人人都會娶妻,師尊為什麽那麽篤定你不會有?”玉無缺問道。
鶴不歸道:“娶不娶妻也不勞你惦記,就算你今日違背誓言,我也不至于找你讨要。”
玉無缺聳聳肩,你若真讨也不是不行,還不出去還能賣自己,本就打的這個主意。
鶴不歸歪頭:“你叽咕什麽?”
“沒有沒有。”玉無缺将劍利落一甩,別回腰間,“我是想着,虧得有師尊壓制蠃魚仙體,得了吳天妖力,他死了還會再生,若非你出手,我收他魂魄沒有這般順利。”
修士們歡呼之聲傳過來,玉無缺愣了下回頭看去,見岳庭芳拉着季雪薇踉踉跄跄朝他跑去,他也趕緊揮手。
鶴不歸道:“這次斬殺蠃魚,你立了大功了。”
玉無缺搖頭:“又不是我殺的,明明是師尊的功勞。”
鶴不歸回頭看他:“我無謂建功立業,這一功就記你頭上。”
“不要。”玉無缺揚起明媚笑臉,“我是想多多斬妖除魔,名震天下,但慢慢來嘛,還不至于為了功名饞成這樣,只要事情落了好就成,是誰的有什麽要緊。”
鶴不歸意外:“我當你高興成這樣,是因為這個。”
“我是高興啊。”高興到都忍不住笑出聲了,他道,“我高興是因為這件事是和師尊一起配合完成的,咱倆還挺默契,況且功成就是立業的第一步,你都看着,是不是會對我更放心?”
鶴不歸猶豫了一會兒要不要誇一句,但見他要開屏的模樣,及時打住,違心道:“也沒有多放心。”
玉無缺:“……”我分明就見你彎了嘴角。
鶴不歸觑了眼下面逐漸圍過來的人,道:“慶功還早,先随我去一處地方。”
玉無缺一夾馬腹:“走。”
鹿屬把人帶到了不死城的另一側。
鶴不歸将鶴翎插回發髻,問道:“妖丹你有用處?”
“蠃魚殺不得,封在這裏了,我稍後跟師尊解釋緣由。”微風拂面,玉無缺舒服地迎風看了會兒許久不曾見到的太陽,把腰間一個小袋子解下來,他扶着鶴不歸一側肩,伸出手去,“你瞧。”
袋子是雪玉絲做的,質地透明,裏頭盛了一半的海水,有一條指甲殼那麽大的魚苗在水中游來游去。
鶴不歸錯愕:“是蠃魚?”
“嗯,魂魄封進去了,他再也掀不起風浪。”玉無缺道,“他跟我說了不少不死城的事,我覺得這次妖族反撲,蠃魚複生雖然陣仗很大,卻只是雷聲大雨點小,總覺得哪裏古怪,直到他說起城柱和大禁制。”
鶴不歸悶悶地「嗯」了一聲,像是根本不意外。
玉無缺瞧他神色不對,問道:“師尊猜到了什麽?”
“不是猜到,是看到了。”鹿屬懸停在不死城邊,緊緊挨着,鶴不歸只稍一擡手便能觸到大禁制的外緣,“封印不死城的禁制弱了很多,就在方才城柱崩毀的時候。”
玉無缺也擡手感應片刻,後道:“蠃魚提到城柱四根,每一根都封了一個人,四柱完成才落成禁制,可崩壞一根,怎麽弱了這麽多。”
“因為不止壞了一根。”鶴不歸道。
玉無缺愕然。
鶴不歸和他對視一眼,帶他去到另一處廢墟:“我猜想城柱有次序,得依次毀去才能将禁制解開,第一根是蠃魚,由他複生為由招來水妖獻祭,城柱因為屍骨複生而崩毀,恐怕這裏頭的屍骨也同樣複生了。”
二人面前,便是第二根城柱的位置,已成殘垣斷壁,興許在滔天大浪打過來時便同一時間毀了,只是人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蠃魚那處,這裏得以瞞天過海。
鶴不歸神色嚴肅:“從頭到尾不見淩斯,神女以命拖延本就奇怪,她排布許久,怎可如此輕易就讓陰謀失敗,恐怕等的是這個。”
玉無缺翻揀着亂石查看,裏面确實少了東西,他皺眉道:“第二根城柱,我知道是誰,蠃魚告訴我了。”
鶴不歸仰起頭:“誰?”
玉無缺道:“蠻荒兵主。”
作者有話說:第二卷尾了,還有好多事得一點點說清楚,打完架就可以歇口氣談戀愛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