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玉人
是幻境無疑, 但境中景象真假難辨,且在衆人毫無察覺下發動,可見對方實力上乘。
除了傀儡, 船上最有戰力的三人皆中招, 唯剩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樓主急得滿屋亂轉, 他甚至拿了把劍在手裏,劍鞘一扔,擋在艙門口。
蕭旗大義凜然:“看來只有我保護你們了!”
蕭熠有點頭疼:“樓主,稍安勿躁。”
鶴不歸被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吵得煩:“文鳐有結界,旁人進不來,你不要站在門口擋着。”
蕭旗一喜:“上仙恢複視力了?”
鶴不歸冷漠道:“沒有, 但是我又沒聾。”
蕭旗眼看着傀儡陸陸續續下了船, 在四周探查情況, 便聽話挪開, 但三人站着不動,時而蹙眉,時而歪頭, 可見幻境之中的景象一直在變化, 找不到破綻,一時半會出不來。
玉無缺問道:“那女子還在嗎?”
蕭旗看了一眼:“在,她也沒動, 而且她周圍有東西——”像一團雲霧圍繞着女子背影漂浮不定。
玉無缺道:“是師尊的傀絲。”
蕭旗「呀」了一聲, 從艙門跳開:“還真是, 原來上仙早已留了一手。”
這些傀絲在撞進鯨魚腹部時,便如肆意生長的藤蔓鑽進村落裏找活人去了, 之所以見不到尋常百姓, 便是都被傀絲束縛了手腳, 以免戰鬥發生他們跑出來誤傷。
至于女子那邊,連鶴不歸的傀絲都無法近身,想來必然是神女本尊。
探查後的空知在外頭回禀:“主人,村子裏确實有不少人,原本都在勞作,是神女提前讓他們回屋待着,說會有外人闖入,待在家裏安全些,他們都還活着,沒什麽修為,妖力低微,我設了結界暫時限制他們的行動。”
鶴不歸動了動手指,傀絲從村子裏撤出來,全力對付神女一人。
鶴不歸道:“她早就知道我們會來。”
空知道:“可除了她,此處并沒有任何護衛,我方才試着過去,桃林四周像是有東西,越靠近景象越是虛實難辨,過了溪澗神女就不見了,只有走到這裏才能看得見人影。”
鶴不歸愣了下,連玉無缺都「咦」了一聲,問道:“空知,你看得見那女子?”
空知道:“我看得見,但是其餘傀儡都瞧不見,不是虛實難辨,是根本瞧不見那有人。”
鶴不歸默不作聲,空知看出他們二人神色古怪,又問:“主人,怎麽了嗎?是不是我也中招了?可并未察覺任何法術流動啊。”
玉無缺剛要說話,聽見鶴不歸咳了一聲,便立時改口:“沒什麽,神女在魂靈境界之中,故而現實裏的物事靠近不得,咱們先破了幻境再說。”
鶴不歸問:“蕭熠,你所見之物和那日有何不同?”
蕭熠道:“應當……分毫不差。”
蕭旗奇道:“什麽叫應當?”
蕭熠忍着極大的痛苦道:“不止我自己,那天所有人的動向,我都看得一清二楚,此前這些事我是不知道的。”
他幼時所在的村子被邪魔侵擾,後來村民都被術法影響,又中了毒,未免死後異變走屍,當時除魔的仙門便将整個村子屠了,若非前任嘯月樓樓主蕭黎心慈将他帶走,蕭熠早就死了。
前任樓主蕭黎便是蕭旗的父親,将蕭熠收為養子,改名換姓,陪在小兒子蕭旗身邊,從小做影衛,說來嘯月樓待他不薄,他也是一直念着養育之恩,兢兢業業地護着小樓主長大。
只不過幻境裏不是一個人的視角,邪魔怎麽侵擾的,仙門怎麽屠村的,一切的根源都是因為那個村子下頭埋着一個沉睡的靈脈。
因此才惹來邪魔觊觎,帶頭屠村的仙門是上清觀,而後也是他們占了靈脈。
至于将靈脈消息倒了兩手賺得盆滿缽滿的,不是別人,正是對他有養育之恩的蕭黎。
末了,他被蕭黎抱在懷裏,一旁是大火漫天的村莊,耳邊卻傳來虛虛實實的女聲。
那人只說:“魂境無秘密,你守護的人,堅守的道,值得嗎?”
蕭熠問她:“你就是神女?給我看這些做什麽?”
女子輕笑:“我又不知每個人的魂魄承載了什麽,挑了一段你覺得最痛苦的,沒想到還是這些肮髒不堪的人心。”
蕭熠嗤笑一聲。
他若只是個尚未入世的無知少年,或許真會因為這個單薄的真相,論一論「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但此事過去三十多年,他在凡俗中滾了一身堅韌沉穩,對恩怨情仇自有一番理解。
哪怕真相叫他意外,也不至于動搖本心。
蕭熠冷笑:“離間?我不會中計的。”
女子喟嘆一聲,帶着說不出的輕蔑:“你真是小看我了,如你經歷這般,恩怨情仇,大是大非,在我看來都是小事。”
蕭熠蹙眉:“人命關天,在你那裏都是小事?!”
女子道:“不過是叫你看清楚,世間苦痛萬千,大多生于無窮無盡的欲求——凡人永遠放不下的欲求。
所以争鬥不休,殺戮不止,爾虞我詐,勾心鬥角,你不也是欲求之下的犧牲品麽?這樣的事永遠都不會停下,也一直都在發生,無窮盡也。”
蕭熠反問:“神女複興水妖,複活蠃魚,不也是欲求?”
那邊靜了片刻,蕭熠感覺到四周一切開始變幻,像是要從這個幻境裏掙脫出去了,他甩了甩頭,最後聽見神女的聲音。
“以欲求造一無欲無求的世界,無恨無愛,可換永世太平,不好嗎?”
蕭熠恢複視覺時,神女說話的聲音餘韻未消,而落入眼中的卻是撚着帕子給他擦汗,一臉擔憂的蕭旗。
蕭旗邊擦邊念叨:“阿熠,阿熠沒事了,過去的事不值當細究,你現在有嘯月樓護着你。”
“怎麽流這麽多汗啊,到底是裏頭熱,還是你難受?”
“阿熠,你聽得見我說話嗎?”
從幻境裏出來,蕭熠半點沒被神女影響,反倒慶幸那些話沒被蕭旗聽了去。
要細究起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的手段,非面前之人莫屬,蕭旗比之他老爹那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若真是用天下無情換所謂的永世太平,這樣一個會着急給他擦汗的樓主沒了,像是也有些可惜。
凡人的恩怨不是三兩句話說得清的,愛恨亦如是。
蕭熠反将蕭旗的手握住:“樓主。”
蕭旗瞪大眼睛:“醒啦?醒了就好,沒事吧?”
蕭熠搖搖頭:“神女同我講了幾句話,造這個幻境,應當是為了傳遞某種消息。”
蕭旗拍拍自己的胸口,把手帕塞給他,将人拉去別處坐下:“沒事就好,他們倆還沒出來呢,你過來,說說她都跟你說什麽了?”
而另一邊,玉無缺自從知道了這是以魂魄為基造出的幻境,便也如法炮制,進入魂靈境界後用魂力撐開了神識,想要強行窺探對方。
神女大概是沒料到他能在短短的時日裏将魂術用得爐火純青,便也切斷了聯結,将他放了出來。
甚至連話都沒來得及說。
至于鶴不歸——
玉無缺兩指探上額頭,喊他數次:“師尊?師尊?你還聽得見嗎?”
鶴不歸兩手垂落,半睜着眼睛,眸子無光,一副靈魂出竅的狀态。
鶴不歸是主動切斷了識海,隐沒到了魂境中的。
在玉人睜開眼和他四目相對的時候。
玉人的樣貌,應當是姬瑄以他認為最完美的樣貌所刻畫,美如天上仙,而非塵世偶,一颦一笑絲毫沒有傀儡的僵硬滞塞。
只不過那雙眼睛睜開時,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方向,死寂得毫無生氣。
仿佛有人捏着心髒再倏然放開,短暫的窒息之感,頂得鶴不歸喉頭酸澀,他莫名有些傷心難過。
或許不是有些,而是非常。
尤其是玉人看過來,沒從裏頭瞧見期待的神色時。
玉人輕輕開口喚他:“主人。”
鶴不歸蹙眉未應。
玉人又道:“主人,你不高興嗎?”
鶴不歸薄唇輕啓,試着說話:“你是……玉?”
玉人笑了笑:“玉?好,我是玉。”
“那主人為何見了我,又不歡喜了?”
玉人還是直勾勾地盯過來,卻瞧不出半分情緒。
鶴不歸又被鋪天蓋地的傷心給淹沒了,他忍不住偏開頭,走到大殿正門,俯視着千古城盛景。
玉人從始至終目光都鎖在他的身上:“萬民拜服,盛世景象,玉終于能親眼所見。”
鶴不歸回頭看了他一眼。
玉人恭謹道:“此前都是聽主人說,即便只言片語,我已十分向往。”
鶴不歸又将視線投落在熱鬧的城池中,淡淡道:“傀儡之城,毫無生氣。”
“每一個傀儡都是活人生魂,遵循生前事,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哪裏沒有生氣?”
神女的嗓音響徹大殿,她在幻境裏化了型,婀娜走到鶴不歸一側,倚着殿門打量起鶴不歸:“我沒想到能從你這裏,再見一見千古城的風貌。”
鶴不歸料想到神女裝神弄鬼,怕是有話要說,等的就是她,便也耐心地問:“你沒想到?不是你故意讓我看見的麽。”
神女道:“若非知道姬瑄幾近魂飛魄散,就算轉世也至多是個癡兒,我差點以為你便是他了。”
神女瞥了一眼鶴不歸心口的靈絲,兀自道:“想來是你和玉無缺有這些牽連,沾了機緣,所以才會看見這裏吧,也是巧了,我在他那一無所獲。”
鶴不歸道:“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神女笑道:“魂魄自有七情六欲,這幻境是因情緒而起,蕭熠的是痛苦,玉無缺的是期待,而你,我挑的是畢生歡喜。”
鶴不歸挑眉。
神女繞着指尖道:“結果卻見了姬瑄的,真是掃興。”
若是因情緒而起,等這段情緒過去,想必幻境就能破除。
而方才鶴不歸明明感知到的是見到玉人時巨大的失落和傷心,半點歡喜也無,看來主導這場幻境的主人,還沒等來讓他歡喜之事。
一時半會兒,怕是得和神女在此處硬聊了。
神女道:“鶴不歸,你是偃術大家,看到這樣的盛世盛景,難道不心動嗎?”
鶴不歸問:“為何心動?”
神女道:“賦予死物之生息,掌控萬民之情/欲訴求,你便是這天地間淩駕于神明的存在,是造物主,不心動嗎?”
鶴不歸冷靜道:“我只能造物,無法讓死物活過來。”
神女轉過身子:“有我便能實現。”
鶴不歸冷哼一聲:“你想讓我變成第二個姬瑄?”
神女指着身後大殿上金光煥彩的座椅:“成為第二個姬瑄有什麽不好?姬瑄下場慘淡,是他蠢,否則憑他的能力,将凡俗紅塵淨化成永生純淨的魂靈世界,是遲早的事。”
鶴不歸意外地看過去一眼。
原來神女打得這個主意,靠她的魂術,加上鶴不歸的偃術,合二為一正如姬瑄盛年,那便可以複刻成千上萬座傀儡之城。
她濫殺無辜,無非是要把世間所有生靈困在死物中,由一人掌控。
那該由誰掌控呢?
鶴不歸假意動搖,問道:“我來掌控?還是你?或者由誰做這個造物主更合适?”
神女眼神一亮:“你這麽問,便是認同我的話了。”
鶴不歸不置可否。
“我有一合适人選,便是——”
就在神女要說出的檔口,身後的碧臺突然有了動靜,二人止住話頭,同時看過去。
玉人拿了一件狐皮大氅,走到鶴不歸身邊替他披上,玉人先前面部幾乎沒什麽變化,此時卻因為鶴不歸在殿門伫立良久沒曾理過他,而隐約有些愠怒。
鶴不歸詫異了一瞬。
玉人嗔怪道:“主人不滿意我便罷了,怎的在這裏吹風?”
鶴不歸下意識道:“我不冷。”
玉人道:“我覺得主人冷,穿上。”
這口氣真是好生熟悉,鶴不歸道:“不穿,拿走。”
玉人垮下臉:“往後有我知冷知熱,主人不疼自己,我疼你便是。”
神女:“……”
鶴不歸:“……”
玉人上手将大氅系的緊緊的,有那麽一瞬間,鶴不歸确實想起了玉無缺,不知是這莽撞的好意神似那人的理直氣壯,還是語氣裏用責備掩蓋的體貼如出一轍。
總之,這個瞬間像極了他和玉無缺之間相處的種種細節。
玉人系好了大氅,臉色卻是越來越沉,他找到鶴不歸的手突然握緊,鶴不歸掙脫的時候對上對方的眼神,裏頭的委屈分外明細,這确鑿是人的情緒,他脫口而出:“你——”
玉人靠得很近,攬住鶴不歸的腰,輕巧地往裏一推,整個人就被玉人給抱緊了,鶴不歸一個踉跄,只能抓着他的手臂。
玉骨透亮,冰肌滑潤,每一處都是姬瑄的心血和無雙的技藝。被他當做摯愛寶物也不為過,只是,這玉偶行為怪異了些。
沒見過哪個傀儡制成啓動之後,會抱着主人不撒手的。
玉人非但不撒手,還收緊力道,抱出了極其暧昧親昵的姿勢:“主人別動。”
鶴不歸要不是身體完全被幻境裏的身體所束縛,他早就一掌拍開了,只能動嘴呵斥:“你松開!”
玉人抵着他道:“別怕,你明明很想。”
鶴不歸:“……”
神女:“??”
玉人按着鶴不歸的後腦勺,把他按在自己肩上:“我沒有心跳,不代表我沒有心,主人方才難過我明白的,你是不是以為我和它們一樣?”
鶴不歸沒敢吭聲。
玉人低低笑了一聲,湊近鶴不歸的耳朵說了一句話:“因為你,我有了……咳!師尊?”
玉人松了些力道,低頭看去:“師尊?!你在幹什麽啊!”
鶴不歸還在怔愣,直到從那雙眼睛裏瞧見熟悉的神色,這才反應過來,支支吾吾道:“我……我能幹什麽?”
瞧你這做賊心虛的支吾,我再進來晚些是不是還要做些見不得人的事!玉無缺在外面叫不醒鶴不歸,索性通過魂境鑽了過來,誰想到進的卻是玉人的身體,睜開眼便是這不堪入目的場面。
真是又氣人又喜人,他道:“這鬼東西怎麽抱着你啊!”
鶴不歸瞪他:“那你還不松開?”
玉無缺能控制玉人的身體,和神女一般在魂境裏穿行自如,他松開鶴不歸把人護在身後,氣哼哼地看着神女:“你在搞什麽鬼把戲?”
“啊呀,結束了。”神女看了一眼四周開始坍塌的幻境,“姬瑄畢生最歡喜的時候,竟然是玉同他茍且之時,當真晦氣,那我也走了。”
她身形虛實難辨,眼神越過玉人,看着鶴不歸道:“與你所言,句句真心,太微上仙非凡俗之物,若能明白其中深意,我等你來找我。”
鶴不歸急問:“你要選誰?”
然而玉無缺往一側挪了半步,把師尊給嚴嚴實實擋住:“沒人要去找你,從這裏滾出去!”
鶴不歸:“……”
周圍一切開始扭曲,連說話聲都不甚清晰。
玉無缺轉過身:“師尊,幻境要破了。”
鶴不歸閉上眼:“出去後,她若是藏匿魂境,你将她困住,肉身我去捉拿。”
玉無缺點頭,急切地問道:“她方才跟你說了什麽?”
鶴不歸不語。
玉無缺又道:“你可別聽她胡說八道,她蠱惑蕭熠去造什麽無欲無求的世界,怕是這些車轱辘話來回說,完完全全就是個江湖騙子!”
鶴不歸失笑:“不管她說了什麽,我都不會信的。”
再睜開眼,他們已身處文鳐,同一時間,大鯨發出慘絕人寰的一聲驚呼,整個魚腹都震動起來。
鶴不歸抽出佩劍,拉上玉無缺飛出艙門,蕭熠也緊随其後。
玉無缺捏起拳頭:“她把鯨魚的魂魄吃了,怕是積蓄力量想要逃跑。”
鶴不歸冷冷地盯着趨近的人影:“殺了她。”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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