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永夜
三日後, 文鳐終于迎回了它的主人。
除了鶴不歸、玉無缺和傀儡們,還多了一個穿着怪異的水妖。
不是別人,正是被玉無缺粗糙縫補後, 套了個破爛披風遮蓋身體的燮淼, 原是只提溜個頭回去就夠了, 反正招引鯨魚的口器就在舌下藏着,也用不着手腳。
不過燮淼魂魄已經認主,再無多餘隐患,與其帶一個毫無用處的頭吓人,不如給他殘肢縫上, 勉強還能做些灑掃雜役的活。
蕭旗被關在文鳐裏憋了五六日, 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此時一肚子好奇只想一股腦砸在衆人身上問個明白。
見到拖着抹布身體的水妖, 他大為詫異:“這是俘虜?”
玉無缺:“姑且算是吧。”
蕭熠眯眼,深沉道:“我怎麽看着像那頭目。”
“哦,就是他啊。”玉無缺輕描淡寫道,“不過別怕, 他現在是我小老弟了。”
玉無缺只是偏了下下巴,燮淼便福至心靈地開始幹活,收拾東西, 端茶送水, 除了眼珠子可以看出他像是挺不甘心的, 但整個人都很聽玉無缺的話。
給蕭旗蕭熠送去茶水,蕭旗盯着人的眼睛看了老半天, 接下了, 還說了聲謝謝, 燮淼木愣愣的回禮,眼神卻射出一股「我要毒死你」的精光。
蕭旗:“……”
蕭熠抱劍立在一旁,對此人十分戒備。
他不接茶,視線落在略有些青紫的手上,便猜到個大概,但空知笑眯眯地看着他,他便也什麽都沒問沒說。
蕭旗眼睛提溜轉:“你們如何收服的他?帶着他要做什麽?去什麽地方嗎?哦對了,寂波島為什麽憑空就沒了,問阿熠他也說不知道,島上的人是不是都死光了,水妖呢?目的是什麽,背後指使他們的人是誰?還有那個姓瑞的兄弟,他不是蠻陵島的人嗎,怎麽不同我們一起走?”
鶴不歸被吵得耳朵疼,不耐煩地盯了他一眼:“蕭樓主,給你兩個選擇,要麽閉嘴跟我們走,要麽我現在放你出去。”
蕭旗吃驚:“上仙願意帶着我?”
鶴不歸淡淡道:“不帶跟讓你死有什麽區別?你回得去?”
蕭旗老實道:“回不去。”
鶴不歸挑了下眉。
蕭旗:“好好好,我知道了,我不煩你。”
鶴不歸輕笑一聲,捧着熱茶去前艙,蕭旗猛地又湊頭過去,伸出食指:“我只問一個問題,咱們這是要去哪兒啊?”
鶴不歸眸光落在一片虛空中。
“洛鲭部落。”
蕭旗愣了下:“東海?”東海離此地萬裏之遙,行船過去,沒個半年都到不了。
蕭樓主突然的後悔,還不如打破砂鍋問到底,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哪怕被鶴不歸丢去海上也好過再在這文鳐裏憋半年。
玉無缺提着後衣領把人扯走:“蕭樓主,你那一大堆問題,到時候見了神女自己問她便是,別再煩我師尊了。”
“啊!”蕭旗來了精神,攬着玉無缺的肩殷勤至極:“是去找神女?你們此行竟然是為了找到神女?!玉公子你年少有為,又心寬如海,能否多跟我講講,憋了幾日了沒人理我,我可難受死了,你別不理我。”
遠處的鶴不歸深覺辣耳朵:“……”
“理你理你,我自然理你。”玉無缺也沒憋好屁,神秘一笑,“過來我倆細聊,倒是有事要問你呢。”
太微上仙低聲和掌舵的傀儡說了幾句話,指了指平靜無波的漆黑深海,在不遠處,視線所及的黑暗裏,終于響起了一些生氣。
哪怕十分細微,也算是希望,是瑞溯養的海燕在為文鳐指路,鳥鳴啁啾,便是洋流抵達之處。
文鳐「轟隆」一聲向前推開兩股浪花,朝着鳥鳴指使的方位而去。
而身後隐匿的寂波島早已懸至高空,開明獸穩穩地拖着它,漸漸和駝鈴、蠻陵靠近。
三具巨型的偃甲撐起了荒島,不久之後便會連成一體,島上的活死人會建造拱橋,讓三島合而為一,寂波不再,駝鈴和蠻陵也将被抹去,這世上除了瑞溯,便只有鶴不歸和玉無缺知道它們的存在。
鶴不歸取了新的名字,便叫它永夜島。
玉無缺透過琉璃壁往外望去,耳邊是蕭旗聒噪不斷的問題,他卻沒怎麽聽着,想起去駝鈴納魂時,在那和瑞溯分手告別。
瑞溯求了他一件事。
想要一直守護着永夜島,陪伴着愛人,這副血肉之軀就必須舍棄,眼看凡人壽數總有盡頭,瑞溯懇求玉無缺納下他的生魂,待他死了,便能以活死人的方式和永夜島共生下去。
可魂術的影響在如此遠的距離下,要作用數十年,玉無缺也不敢做保證。
萬一将來效力失散,瑞溯有可能還是被冥府收了去,要麽就是變成怨靈。
瑞溯深思熟慮後道:“我其實早就想好了,他們不眠不休,不用五谷輪回,我一個活人身在期間也多有不便,不如……讓我現在死了也好。”
玉無缺:“懷恩為了讓你活下來,費盡周折。”
“可在玉公子這裏,生與死有何區別?”瑞溯百般懇求,差點給玉無缺磕頭,硬是被玉無缺給提溜了起來,他不依不饒道,“獨活有什麽意思,若和他們一樣,我才能更好地守護着永夜三島,不叫上仙和玉公子的苦心白費。”
玉無缺嘆氣:“瑞溯,你這是逼我,逼我殺你。”
“玉公子若将來有了心愛之人,有了牽挂,必會明白我今日所求。”瑞溯固執道,“人活一世,有人求富貴,有人求飛升,我只求和他白頭到老,如今不過是換個方式相守,還望玉公子成全。”
玉無缺明白,但也不是全明白,他有牽挂有心愛之人,可尚未面對過生死和這般大是大非,感同身受說不上,動容卻也還是有的。
只是實在下不去手,便退而求其次,偷偷給了瑞溯一個魂核。
魂核只有一日效用,人死之後,認主的魂魄會進入核器中,魂核放在什麽殼子裏都可以,血肉之軀或是傀儡身,那魂魄便能安然無恙。
若屍體來得及做防腐處理,放在原身自然最好,若來不及,還有玉無缺親手做的拟人傀儡,他一并送給了瑞溯。
“動力裝置取下,安上你的魂核就可以操縱傀儡了。”玉無缺苦着臉道,“瑞溯,你可把我逼慘了,這事兒若讓師尊知道,定要發脾氣的。”
瑞溯小心翼翼地收好玉無缺給的東西,滿心感激,噙着熱淚說什麽也要拜三拜。
臨行前,他只對玉無缺說:“永夜三島所有活死人,會永遠感念玉公子和上仙大恩,将來若有召喚,萬死不辭。”
玉無缺思緒拉回來,正巧聽見蕭旗問他:“姓瑞的那個兄弟回家去了嗎?他是蠻陵島人對不對,我聽小吉說起過有個瑞叔叔,便是有門路來往碎月群島的人。”
玉無缺「嗯」了一聲。
和瑞溯告別到現在正好一日過去,那固執又心軟的家夥,怕是不管說不說服得了愛人,都會一了百了吧。
說來,玉無缺也是個心軟的人,聽不得幾句哀求,便親手遞了刀出去。
剝奪一人六道輪回的路,他尚且分不清對錯。
但他知道,瑞溯的情誼和執着是沒有錯的,這個忙,他願意去幫。
玉無缺這才回答蕭旗的問題:“瑞溯回家去了。”
蕭旗:“那挺好的。”
玉無缺淡淡一笑:“是挺好的,他們都會好的。”
……
航行了五個時辰,海面上突然出現數只盤旋不去的海燕堆,它們飛舞成螺旋狀,在下方,隐隐出現了一個海渦。
文鳐一往無前地朝滅頂海渦沖過去,整個艙內震出了天塌地陷的動靜。
不過一炷香後便恢複了平靜,文鳐被海渦卷進了深處,船體被洋流順利接引,朝着東南方快速前行。
“燮淼說順着洋流行駛,只要兩天便到了。”玉無缺掩上二樓房門,把夜宵端到案幾上放着,“別看了,先過來吃,熱乎着呢。”
鶴不歸嫌樓下吵鬧,獨自躲到二樓卧房求個清淨,他也沒幹別的,回房繼續看玉無缺的大作,這會子功夫又動手改了幾個法陣。
肚子正餓呢,聞見香味他擡起頭來:“你又做什麽了?”
“反正是你愛吃的。”玉無缺給他舀好一碗晾着,“師尊吃着聽我說。”
鶴不歸放下書,在他身邊坐下,捧着小碗舀元宵吃,含糊着說:“我當你一直跟蕭旗聊天,沒工夫做吃的了。”
玉無缺:“每到這個點你都會餓。”
鶴不歸板着臉:“也不是非吃不可。”
玉無缺:“?”
有被陰陽怪氣到,他好脾氣地道:“是我非做不可,餓誰也不能餓着你啊。”
“聊什麽那麽久?”鶴不歸含了顆元宵,臉頰鼓起小包,嘴上還不饒人,“此人七竅玲珑,幾句話就把人繞進去了,你還搭理他。”
玉無缺:“我不搭理他,就沒人理他了,他憋得慌。”
鶴不歸嚼着元宵:“憋就憋,用得着你去管他?”
瞧瞧這是什麽莫名其妙的小脾氣,雖然不明就裏,但師尊幼稚起來不講道理是常事,玉無缺不計較甚至還覺得撒氣也可愛。
玉無缺:“那不是聊差不多我就搓元宵去了麽,怎麽樣,你喜歡的蘇子餡兒。”
一口下去,甜在心頭,好不好吃還用得着問?鶴不歸一下子吃了大半碗,噎得喝了兩口面湯才渡下去。
鶴不歸嗆了一口湯:“你剛才要跟我說什麽?”
“蕭旗說了引神船隊覆沒的來龍去脈。”玉無缺兩個手肘擔在桌邊。
怎麽又是蕭旗。
鶴不歸從鼻子裏哼出口氣:“不想聽。”
玉無缺:“我覺得有些古怪之處,還想問問師尊意見呢,你不想聽啊?”
是來讨教的,那可以聽。
鶴不歸改口:“怎麽個古怪法?”
一來龍宮确有其事,蕭旗可以肯定,昭詭确鑿是有個明确的目的地,引神船隊也是要往這處去。
但是半路,他冒着得罪整個修真界的風險,把船上的權貴和世家弟子都給控制住了。
而這個控制是基于蕭旗逃命前的判斷,賓客都被下了藥,行動受限,蕭旗偷偷下船跑路時,親眼所見水怪生吞了船只,他不知道是否還有活口。
因為巨浪打來,把他的小船給掀去了海裏,他才一路漂流到寂波島的。
至于他是怎麽發現的端倪,得益于上船前和鶴不歸的交談,水妖私自集結人馬,讓蕭旗留了心眼。
雖然昭詭頗有名望,奈何蕭樓主是真的相當怕死,以至于上了船他也不踏實,四處打聽八方探查,結果還真被他發現了蛛絲馬跡。
玉無缺笑道:“這蕭旗也夠逗的,他去糧倉裏蹲了半日。”
鶴不歸:“數存糧?”
玉無缺:“對!邊數邊算來回的日程,發現根本不夠。”
按照昭詭所說,航行十五日可到龍宮所在,可蕭旗算過儲糧數量。
如果加上賓客人數,這儲糧挺不過五日,更別說一個來回,但若去掉賓客,只算昭詭的人馬,那恰好夠一個來回,而留給賓客享用的,只有一天。
蕭旗特意問過昭詭,一路上船隊可有停靠補給,昭詭和掌舵的船員都證實過,船隊不會停靠任何地方,因為去往龍宮的海路上沒有別的島嶼。
由此得來,昭詭半路絕對有動作。
他們會去龍宮,但不會帶着賓客,且最多一日,這些賓客就會解決掉。
在茫茫大海求告無門的地方,蕭旗哪敢随便打草驚蛇,肯定是自保為上。
所以他當機立斷,帶着傀儡和蕭熠就想跑路,結果船剛出去沒多遠,引神船隊就出事了。
巨浪掀翻簡直是不幸中的萬幸,把他們一行人一路沖到了寂波,距離如此遙遠,興許還遇到了什麽洋流之類的,總歸是撿回了一條命。
玉無缺:“從碎月群島向西航行十五日可到達的地方,姑且叫它龍宮吧,此龍宮興許不是真的龍宮。想要吸引巨賈權貴和世家弟子趨之若鹜,龍宮是最好的借口,可這地方又确實存在,且昭詭非去不可,那裏有什麽實在值得深究。”
加上昭詭大肆求寶,為了神女建軍隊所用,那引神船隊出事,必然也是神女指使。
可若想以世家弟子和權貴要挾道門,該留着性命,何故在下了藥後又招來水怪侵吞,殺人滅口呢?
鶴不歸攪了攪湯匙:“蕭旗定然沒說實話。”
玉無缺:“哪裏不實?”
鶴不歸道:“他能活命絕非巧合,船上不乏修為高深之輩,也沒說下的什麽藥,全部中招可見藥力甚強,昭詭此舉算豁出去了。
既然豁出去了,怎會允許有漏網之魚,蕭旗只帶了蕭熠一人,在海上不利作戰,偏他們能活下來,憑什麽?”
鶴不歸說得不客氣,玉無缺聽懂了言外之餘,蕭旗這種形同廢人的修為憑什麽茍且,必然是昭詭放水。
玉無缺:“他興許和昭詭做了交易。”
鶴不歸冷笑:“昭詭把整個修真界得罪了,還願同他做交易的話,這交易怕是觸及了什麽不得了的秘辛。”
鶴不歸拿來信紙,嘩嘩寫字:“到了東海區域,得第一時間告知師兄,那些人是生是死得有個說法。”
玉無缺:“龍宮也得找到,而且務必得找到。”
鶴不歸看他一眼:“為何在意龍宮?”
玉無缺道:“我懷疑那才是真正的屍庫,燮淼也說,這些屍體半數以上并非新鮮的,要運去的地方他不知道。
但可以肯定的是,神女一早便在做這件事了,深海凍屍條件有利,且……且我懷疑她把這些機要人物控在手心,不止是為了要挾道門。”
他湊近鶴不歸的耳朵,小聲說:“師尊,魂魄的能量大小,不止跟今世修為有關,還有天命。有的人大富大貴,一世好命,是因為前世修了很多福報,吞吃這樣的生魂,比吃十來只妖邪助長的魂力還要強些,而那個登船名錄裏,大都是這樣的人。”
鶴不歸讓開些,揉了揉耳朵:“知道了,一并告訴師兄,讓他留意。”
“唔。”玉無缺作勢收碗,“我要說的都說完了,師尊早些休息。”
“嗯。”
玉無缺并沒有動,而是盯着鶴不歸的側臉道:“那我走了哦?”
“嗯。”鶴不歸迷糊道,“嗯?走哪兒去?”
玉無缺故意說:“找蕭旗啊,他見多識廣,什麽破事兒都見過,挺有意思一個人,我倆還沒聊完呢。”
那一臉興奮是怎麽個意思。
還聊上瘾了?
“不準去。”鶴不歸兇巴巴地斥道,“什麽時辰了還聊,沒完沒了。”
“是有點晚了,該睡了。”玉無缺憋笑,“你又不準我下去,難道讓我在這睡啊?”
鶴不歸瞪他:“還委屈你了?”
玉無缺趕緊搖頭。
并沒有委屈,甚至非常期待,是撒潑打滾也要賴在這裏的期待。
鶴不歸又垂下眸光,神色淡淡地用毛筆指了指房中一側:“那還不鋪床去?”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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