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靈書
鶴不歸實打實地昏睡了兩日。
他确實是給累着了, 自從去了蠻陵島開始,便不分晝夜地制傀和布陣,如此一來幾乎沒給他休養調息的時間, 以至于造成巨大虧空。
死是死不了, 他便是仗着死不了才往死裏折騰, 大事一解決身子立刻像被海浪沖散的沙堆,潰散得徹徹底底。
不過身子虛歸虛,精神一直都是緊繃的狀态,僅僅解決了島上的水妖和燮淼,還不足以讓鶴不歸舒舒坦坦地放松養病。
昏天黑地地睡了兩日後,他雖不能睜開眼睛不能動彈, 但神識已經蘇醒。
因此玉無缺和空知偶爾幾句言語他都清楚地聽在耳中——
蕭熠被遣回文鳐待着, 換回瑞溯, 寂波島混亂的秩序逐漸恢複, 由瑞溯一手操持着,幫助重獲新生的島民适應現在的生活。
比起蠻陵和駝鈴二島,寂波情況稍微樂觀一些, 島民屍體未來得及被分解處理, 省掉了縫合的過程。
他們少些痛苦,不過接受自己已經死亡又将複生, 并且往後要以這副模樣長久地隐世, 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至于懸島工事, 有空知在,第一時間便加班加點地開始建造了, 雖然能用的傀儡已經不多, 不過核心的裝置是鶴不歸一早就做好的, 哪裏需要修改調整,也有玉無缺把控決定。
島下時不時傳來有序的轟隆之聲——島嶼切割已近尾聲。
至于罪魁禍首們,水妖的生魂被玉無缺吸食殆盡,獨獨留下燮淼一人的魂魄存在首級裏,玉無缺審了多次,認了主的魂魄自然是知無不言,從玉無缺跟空知的談話裏,鶴不歸也聽了個七七八八。
玉無缺:“屍庫用途有二,一來馭屍,存放魂魄最好的容器便是血肉之軀,能控制魂魄達到馭屍效果,可比血淵殿那般下蠱煉屍輕松多了。
二來補充施法材料,所以才要身首分離,首級是精魄所在,一股腦存給神女,她施術便有源源不斷的能量。”
其實這個猜測在蠻陵島時就有了,只是當時玉無缺不敢确定,也就沒來得及告訴鶴不歸。直到他悟到魂術灼燒自己魂力的過程,吞吃生魂後身體發生的詭異變化,才坐實了這個猜想。
神女法力通天,是因為她肆無忌憚地吞吃旁人的魂魄,得知此事倒也有一點好處,起碼這個神女的力量并非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
此為一大弱點。
空知不解:“魂術既然直接作用在魂魄之上,馭活人不比馭屍省事?為何要先殺呢?”
“活人哪有死人聽話。”玉無缺道,“況且橫死的生魂不少殘缺不堪,魂術又不只是打下烙印和操控這麽簡單,還有一術我聽師尊提過,叫「曜星」,縫魂補魂後幾近于創造一個新的魂魄,完全只聽魂主一人之令,且因為由數縷魂魄相合,能量更大。”
空知恍然大悟:“所以積累生魂,神女不止為了食用,有可能是要用「曜星」創造大量聽命于她的行屍走肉。”
行屍走肉并不準确,這些經過縫合彌補的魂魄是有神智的,且修為并不低,還能累加,挑個殼子放進去,比活生生的凡人更好驅策,也更為強大。
“那豈不是,死的人越多于神女越有利?”空知驚駭道,“這讓我想起了不死城下那個傳說中的魂窟。”
當年姬瑄手作萬千傀儡盛放魂魄,如今神女所為不過是仿着曾經的姬瑄,礙于她沒有鬼斧神工的偃術技藝,所以退而求其次選擇屍體。
這個解釋最為合理。
空知擔憂道:“燮淼說,水妖大軍早在我們離開碎月群島時就開始在中原點燃戰火,目下不清楚局勢。
但照你這麽說,這場人妖對立的争鬥必然是死傷無數,只要死人,對神女便是百利而無一害的。”
“正是如此,不過……”玉無缺有一節沒想明白,他道,“燮淼只管擴充屍庫,據他所說,屍體現在并未派上用場,也沒有聽神女提起要運往前線,像是并無此打算,神女至今為止都在以複活蠃魚為己任,她做下這些事又不運去前線,難道還有別的目的?”
空知:“無缺公子不是說,燮淼說話支支吾吾,明顯被人抹去了一部分記憶,興許就是神女為了掩蓋真實目的,刻意為之。”
玉無缺嗤笑一聲:“還大祭司呢,我瞧着燮淼也根本未得到神女信任,倒是淩伯伯,一直和神女形影不離,他恐怕一開始就全然清楚這場陰謀所謂何事,根本不是為了救女。”
情誼,名譽,百年基業都能抛之腦後,玉無缺實在想不出來,隐忍低調會做人的淩斯到底和神女有過怎樣的利益交換,才甘願做他的走狗?
二人正說到此處,鶴不歸終于緩緩睜開眼,他想問「神女在哪」,卻啞得直咳。
“師尊醒了!”
“主人!”
閑聊的二人一頓,立刻圍在床前,端茶倒水,将人扶坐起來,玉無缺把過脈後先喂下他早就溫好的湯藥:“不急說話,我掐算着師尊這個時辰該醒了,喝了藥聽我慢慢說。”
空知在後背墊上軟墊,又為鶴不歸披了件衣裳,他這才軟綿綿地靠過去,乖巧地張開嘴,玉無缺一邊喂一邊說:“有點苦,但是得喝完,這裏沒東西做蜜餞,欠着咱回去一頓吃回來。”
苦得倒胃的藥,喝得鶴不歸眉頭直皺,但他還是囫囵咽了,喝罷空知替他擦了嘴,塞過去一個手爐:“主人挂心的事,我一件件說與主人聽。”
“我都聽見了。”鶴不歸打斷他,吩咐道,“寂波島就用開明獸托起,空知,你拿去先行改制,盡快改好。”
空知:“是,主人,我這就去。”
鶴不歸疲憊地掀起眼皮看向玉無缺,同樣是一張疲憊不堪的臉,兩日未睡,這小子眼下的烏青遮也遮不住,這會看着自己,累是累極,倒還總是笑着。
鶴不歸把手從暖呵呵的被褥裏伸出來:“手給我。”
“我沒事。”
鶴不歸不容置喙道:“給我。”
玉無缺只好伸過去,任由鶴不歸探靈把脈,神識從上到下掃了一圈,沒探到一點怨煞之氣。
僅僅只是有些疲累的虛弱,鶴不歸這才放下心來,撤了手又縮回被褥裏。
玉無缺摸着自己手腕:“師尊這下放心了吧?方才我和空知說話你都聽見了,還有什麽我說漏的沒有?”
“神女在何處?”
玉無缺道:“藏在洛鲭水妖那,水妖深居鯨魚之腹,游弋無定所,燮淼雖不知具體是哪一只鯨魚,但他有法子聯絡上引路的鯨魚,每次都是這樣面見神女的。”
鶴不歸問:“什麽法子,妥當嗎?”
畢竟燮淼算個擋箭牌,他們要借機深入敵軍腹地,若唐突地過去,難免打草驚蛇。
“妥當,說來算我們走運。”玉無缺道,“燮淼這個大祭司只管後勤屍庫,回去禀報進度是常事,不會讓人起疑,且只有神女身邊三位祭司有這個門路,他們舌下有一個發聲口器,入海鳴響無聲,只有鯨魚能聽見,以此為他們開路。”
鶴不歸想了想道:“我們出來兩個多月了,水妖閉鎖航路,是以半年封海期為限,若真有大動靜,未必會壓在最後時間點,恐會提前,我們得盡快找到神女,大業若真是為了複活蠃魚,那戰局恐怕會爆發在白令川邊。”
玉無缺:“聽師尊口氣,似是對大業有疑惑處?”
“若真是複活蠃魚,燮淼身為水妖,有何不能讓他知道非得抹去的,除非神明降臨和複活蠃魚根本就是兩件事,那神明另有所指……”
“師尊別費神了。”玉無缺端來一碗清粥,“見到神女和淩伯伯,一切問題便迎刃而解,現下操心無用,你趕緊好起來,三座島嶼處置完畢,我們即刻出發。”
玉無缺這麽一說,鶴不歸當真就沒再廢心思琢磨。
他空腹兩日,吃了半碗清粥恢複了不少精氣神,玉無缺又再為他渡了一次靈,見到師尊臉色紅潤了不少,心情像是也不錯,玉無缺才摸去案幾上,鬼鬼祟祟地薅了本冊子在懷裏。
連背影都透着一股偷雞摸狗的心虛,鶴不歸下巴一揚,覺得那絕對不是本什麽正經冊子,打量片刻後忍不住問他:“趁我睡着,幹了什麽壞事?”
這話原指他當下拿冊子的窘樣,但提到幹壞事,玉無缺心虛地只想起他偷親了師尊的額頭。
于是乎,從脖頸到耳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起來,他甚至不敢擡頭,只能嗫嚅:“我能幹什麽壞事……”
臉都紅了,可見這還不是一般的壞事,非得帶點顏色。
鶴不歸美目一瞪:“你藏什麽話本,拿來我看,不是,拿來我給你燒掉。”
玉無缺:“……”
鶴不歸盯着他的手:“玉無缺,修道之人,色/欲損耗精氣,當戒則戒,你如今才幾歲便沉迷這些東西,往後——”
“唉唉,師尊,這不是春宮圖,你饒了我吧。”越說越離譜,玉無缺告饒地雙手舉起來,把冊子抓在手心裏晃了兩下,哼哼唧唧挪到床邊,恭謹奉上:“是我寫了本書,想請師尊過目。”
鶴不歸:“……”
我沒聽錯吧,你寫了本書?
寫了本書為什麽要臉紅?
寫什麽書會臉紅?
不,最離譜是還是玉無缺竟然寫了本書。
冊子被放在床褥上,鶴不歸垂下眸子,見那确确實實是一本正經書的樣子。
玉無缺沒有诓他,他睡着這兩日,除了照顧病患,修磨傀儡器物,确實在寫「書」。
這書寒碜得連裝訂的線都沒有,散成一堆随意疊成一摞,寫書之人還似模似樣地描了個封皮。
靈書;
玉無缺著;
玉無缺難為情地介紹:“裏面記載了目前為止,我對于魂術所有的悟道和見解,文字無法表述的,我便盡力畫下了。”
鶴不歸盯着書名看了半天,問:“靈書什麽意思?”
玉無缺答:“師尊說過,萬物有靈,靈便是魂魄,故而名之靈書。”
鶴不歸粗粗翻過,圖文并茂的記載已經有幾十頁,他還沒來得及看內容但是已經大為震撼。
畢竟面前這個小子,是個坐在學堂裏念書半刻就能睡着的人,除非戒尺藤條伺候,否則要他安安靜靜念一本書比取他命還難。
何況是寫書,與其相信他能坐下寫書,鶴不歸寧願信他跳起來焚了藏經閣。
鶴不歸用一種「你到底吃錯了多少藥」的眼神看過去,卻見玉無缺比任何時候都真摯且期待着他的點評。
不是等着挨誇,不是拍了馬屁察言觀色,這倒真是個學生等着師長教導的認真嘴臉,以至于鶴不歸自慚形穢了一瞬,怕真是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于是他摸了摸封皮,鄭重翻開。
沒有意料之內的鬼畫符,沒有插科打诨的頑話,是玉無缺一本正經一個字一個字寫下的魂術理論。
透過工整遒勁的筆跡,繁複龐雜的術法圖例,鶴不歸仿佛能看見一個趴在桌前摳破腦袋認真得有些可愛的玉無缺。
鶴不歸意外道:“為何要寫?”
玉無缺扣着臉說:“第一次去浮空殿時,師尊那頓打讓我想了很多,相比我為何會學會魂術,我更好奇此術為什麽會流傳在凡人手中,既然它有這麽大的能量,我又會了些皮毛,不如将它記下。”
“雖然師尊說,此術修習幾乎不可能,不止是門檻的問題,而是天意,不過萬一呢?”玉無缺天真道,“萬一我能尋到修習的途徑,讓大家都能學會,或者從拆解術法原理中,習得破解預防之法,總歸是做了件善事吧?”
鶴不歸點頭:“确是善事一件。”
得了鶴不歸的肯定,玉無缺振振有詞道:“既然我已經是地選之人了,不如好好利用,無量齋将其定為禁術其實是因為不了解,難以防控,此術若可以普及,讓大家都清楚來龍去脈,有應對之策,它也就無法造成難以挽回的禍事了不是麽,只是……徒兒對術修不大精通,很多地方拆到一半就陷入僵局了。”
玉無缺羞赧地戳了戳書冊,聳肩道:“所以想請師尊幫看看,哪裏不對不好的,教教我。”
不恥下問的态度擺出來,再理直氣壯地将另一層目的撂明,他梗着脖子道:“還有就是,我吞吃生魂算是越界之舉,師尊從前警告過,我明知故犯,犯下大錯,以此稍作彌補,你就不要生氣,也別罰我了好不好?”
鶴不歸冷哼:“你果然沒安好心。”
玉無缺見他并無愠色,笑道:“敢說給你聽的,能壞到哪裏去啊。”
“啪——”
鶴不歸嘴角卻挂着極淺的笑意,卻狠狠彈了個爆栗,算是罰過了。至于明知故犯的錯事,他一個字都沒苛責,而是低頭翻開第一頁看起來,他歪了歪下巴,緩緩收回手肘,淡淡道:“坐過來一起看。”
“嗯!”
玉無缺又端來一個燭臺,放在床幾上,他就近坐在鶴不歸身側,以防師尊問起什麽他好及時作答,結果等了半天,鶴不歸一個字都不說。
鶴不歸捧着書每一頁都看得極為細致,邊看邊思考琢磨,認同的時候會下意識點頭,有疑惑時抿着唇發許久的呆,在玉無缺拆解了一半的地方,他也屈指憑空用靈絲畫了些陣法,玉無缺都不大看得懂。
但鶴不歸從始至終沒開口說過一句話,他便也安安靜靜地窩在一側,随時等着回答功課。
床褥裏溫熱的氣息一陣陣襲來,夾雜着芙蓉清香,沒一會兒玉無缺就被困意打敗,頭一歪靠着床頭睡着了,呼吸都慢下許多。
鶴不歸渾然不知身側的人早就見周公去了,他看得入迷,玉無缺盡力描繪的魂境超出了他目下對于冥靈世界的認知,對修習之人,宛如打開了一方陌生又奇妙的新境界。
除此之外,玉無缺有這樣的心思和用心,鶴不歸覺得意外又難得,難得的是他肯除了偃術之外花心思鑽研,意外的是這小子好像真的成熟了些。
曉得有些事是存在于「對錯」之外的,它有去做的意義,這個意義深遠到可以造福蒼生,影響後世,哪怕當下飽受非議,也是值得。
世上很多事都必然有第一個不畏人言冒死前行的人去蹚這渾水,玉無缺有這個勇氣去做第一人,那老天必會讓第一人走出一條不同的路。
鶴不歸欣慰地笑了下,生平第一次嘗到當師尊的快樂。
少年人的愚勇,大多時候似莽撞,其實卻是赤忱單純的膽量,這份膽量讓他這個徒兒可愛了很多。
“玉無缺,這裏錯了。”鶴不歸用肘子拐了拐身側的人,嘟哝着,“從前教過你的,怎麽老畫錯——”
身側之人沒應聲,倒是被這一拐子拐得身子一歪,腦袋垂落在鶴不歸肩膀上,他一偏頭便是肌膚相親,餘光裏兩扇長長的睫毛和熱紅的鼻尖,深而慢的呼吸在昏黃燭火,暖帳溫意裏,讓周遭一切都靜了下來。
鶴不歸并沒有在親近的第一刻就推開他。
而是又低了些頭,含着笑意看了半天。
睡得又沉又香,自己身體不好,倒是把旁人給累壞了,鶴不歸想。
這麽近的距離,讓他一瞬恍惚回到了山頂,想起昏厥前自己揪着玉無缺的衣襟,對方用下巴貼着他的額頭,那股暖意在寒風山巅轉眼即逝。
只是當下,換做鶴不歸用下巴抵着對方額頭,周圍也并不寒冷,似乎這份親近,不只是趨暖畏寒。
那是什麽呢?
鶴不歸沒想明白,只是用氣音喊了一聲:“空知。”
空知從屋外進來,蹑手蹑腳走到床前,剛要開口,便見鶴不歸手勢,叫他聲音小些。
空知也用氣音:“主人,我将玉公子抱回小床睡吧。”
“別攪他。”鶴不歸悄聲道,“再拿床被子來給他蓋着,他是太累了吧。”
空知:“無缺公子生熬了兩日不肯阖眼,主人一醒,他這才敢放松些許。”
“半點不像個愛操閑心的人。”鶴不歸揶揄道,“他還當自己是浮空殿的雜役麽?”
空知笑道:“那也分人分事,我看得清楚,只要跟主人有關,無缺公子必然提着一百二十顆心眼子。”
鶴不歸嘴一撅,莫名有些得意,眼神又落回到書冊上,身體卻很誠實地往床裏頭挪了許多,空知深知他不喜和人親近的脾性,并不覺得主人故意空出大半床榻是要給玉無缺睡的。
榆木腦袋的傀儡便在一旁折騰玉無缺,見他歪七扭八地靠着并不能睡踏實,愁得一臉焦急。
“不用折騰了。”
鶴不歸幹咳一聲,特別漫不經心地道:“就讓他睡這,我不介意。”
作者有話說:
三點沒寫完所以現在才發;
四舍五入同床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