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傾心
天際的金印自帶罡風, 修行之人沐在其間,能受正陽之氣感召而法力暴漲,有它相助, 魑魅魍魉無所遁形。
但這氣勢洶湧的大陣卻轟然碎裂。
金印乍然散去, 突兀得讓人心驚, 連同走屍和怨煞也在頃刻間喪失動力。
不知是好是壞。
蕭熠狐疑地望過去。
山頂發生了何事他沒能看見,實際上,島心發生了什麽他也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來得快去得也快。
若非他立在成堆的屍山裏,滿身腥臭膿血, 他必然會以為自己入了幻境。
萬幸的是, 這場算是按下了, 他們以少勝多, 自然有了活路,寂波島雖葬送了太多無辜性命,好在罪歸禍首也有了個該有的下場。
這本是值得高興的事, 可他見玉無缺踢開埋成堆的妖邪屍塊, 行色匆匆宛如一陣風似地卷去了山頂。
蕭熠帶着傀儡趕過去時,遠遠見着他抱了個人往小路下山了。
除了太微上仙也沒有旁的人能勞動他如此着急,蕭熠原想幫把手, 卻被空知攔了下來。
“寂波島情勢複雜, 須得主人安排處置, 蕭公子此番相助實在辛苦了,請回文鳐歇一歇吧。”
蕭熠看着消失在小路轉角的人, 問道:“可是太微上仙受了傷?”
“起陣總有消耗。”空知指了指天, 淨化大印的光華散得差不多了, 但凡有些修為的人,都清楚此陣非比尋常,運轉一次耗費盛巨。
蕭熠拱手道:“在下會些醫術,也帶了藥,是否需要——”
“不必。”空知趕客趕得很明顯,特意提醒他,“蕭公子心意我代主人領了,三日後便會好,只是今日所見所聞,還望蕭公子保守秘密。”
“嘯月樓之人,守信保密自當做好。”
“非也,空知要蕭公子保密,是為了寂波島救下你們的小吉一家,也是為了我家主人。”空知領着人去到岸邊行船,把人送上去後緩緩說,“此約是浮空殿于蕭熠之約,而非天極宮和嘯月樓的生意,待蕭樓主醒過來,也請你對今日之事閉口不談。”
蕭熠話少,卻是個明白人,傀儡言盡于此,他沒再多問,幹脆道:“我明白了。”
“多謝。”空知端着溫和笑意,“寂波島的人會記得公子善行的。”
劍傀撐船将他送回文鳐,海邊碎螺混着寒冰漂浮不定,油污蕩開,聖火已熄。
只是再回頭,他才驚覺寂波島早就隐去了。
這座才經歷過屠殺,上千人喪命的小島,在無聲無息間消弭成了漆黑深海,一種無可言狀的遺憾堵在心口。
好歹三日前,這島上還是生息盎然,蕭熠總覺得,自己只要一轉身,那身後的一切就會被從人世間抹掉。
非說遺憾的是什麽,大概是沒來得及替小吉一家收屍吧。
“但願你們魂魄得以安寧。”
蕭熠用靈力捏了一張引魂符,寫下小吉家人的名姓,點火燒去,符紙卻怎麽都燃不起來。
他愣了下,朝虛空裏望去一眼。
而後似是明白過來什麽,他滅了靈火,将符紙往空中一抛。
那張引魂符随風飄蕩,最後觸到結界一角,消失了。
蕭熠堵在心口的遺憾這才化成一聲嘆息:“這樣也好。”
……
空知是在半山腰一間空置許久的院落裏尋到他們的。
找到人時,鶴不歸的模樣着實吓人。
嘴角血跡未幹,手掌豁了個大口,滿身血污,玉無缺大概是顧得上一頭顧不上另一頭了,草草鋪了個幹淨的被褥,也沒舍得把鶴不歸放在這陌生的床榻上,他便是半抱半摟地把鶴不歸圈着,一邊用體溫捂着,一邊給人渡靈。
空知進來時,見玉無缺臉色十分不好,便沒打擾他,兀自将屋子收拾幹淨,主人常用的物品從乾坤袋裏一一拖出來,做完這些,玉無缺還是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空知這才勸道:“無缺公子,沒用的,讓主人躺下吧,你也歇歇。”
玉無缺知道沒用,他家師尊這精貴仙軀,破漏百出,虧成這樣便是塞他十顆八顆金丹也無濟于事。
只是他也想不出什麽更好的法子緩解鶴不歸的難受。
他窩在自己脖頸那嗫嚅着難受,每一聲都揪得玉無缺心裏又酸又疼。
饒是曉得渡進去一百分靈力,大概只有一分留得下來,只要鶴不歸能因為這一點點的靈力好受些,便是将他榨幹了他也甘之如饴。
床已經鋪好,總這麽抱着也不像回事,玉無缺将人放下,卻見那沾了血的手還攥着自己衣襟。
他只能輕輕摘下來,細心擦掉血跡,往傷口敷好藥膏,再耐心包紮,空知抱來炭盆點上蠟燭,在床邊放下一杯熱茶。
“公子別太擔心,用些茶吧。”
“吃不下。”
“你盯着主人看一宿,他也醒不過來的。”空知推了推茶盞,“此茶特殊,能消業障,公子今夜納過怨魂,喝下舒服些。”
玉無缺垂下眼睫:“連你都看出來了,師尊定然一眼便知,他會不會怪我。”
問這話也沒打算讓一個傀儡代鶴不歸作答。
只是想到第一次鶴不歸動怒,讓司律司戒把自己打成那樣,就是因為他納了狡兔的魂魄,雖然在蠻陵島也有過這樣的疑問,可那是不得已而為之。
今時今日,他生吃水妖魂魄,無人相逼,是神智清明下做的決定。
他越界了。
空知扶着他的肩道:“主人若怪你,便不會如此了。”
玉無缺茫然擡頭:“啊?”
空知指着鶴不歸露在被褥外的手,不是玉無缺攥着他,是他下意識蜷着指頭攥着玉無缺。
“以前病痛難耐,主人只會這般親近宮主,如今無缺公子也是主人信任之人,他既親近,便不會怪你。”
玉無缺也不知該喜該憂。
喜是自己也算鶴不歸親近之人,憂的是,這種病态的模樣他并不想見到。
“他這樣子,怕是得躺個兩三天了。”
“嗯,主人虧空太過,又沒調靈力填補,至少兩日醒不過來。”空知打來熱水,用幹淨帕子給鶴不歸擦臉,“文鳐上裝了人,鹿屬和巴蛇也不能停下,蠻陵、駝鈴的傀儡都在忙着建造,若是抽調靈力所有傀儡都得停擺。”
玉無缺語氣不大好地道:“所以他寧願糟蹋自己,反正習慣了是吧?”
空知聳聳肩:“我們哪敢說什麽。”
“我敢說,可他聽麽。”玉無缺很是無奈,“都是師祖和宮主慣的,什麽都依着他,到頭來難受成這樣,自己扛着。”
玉無缺的語氣裏滿是責備和心疼,哪像徒兒對師尊的态度,空知品了半刻,覺得他這老氣橫秋的抱怨之語更似管家婆。
他家主人性子固執執拗,偶爾有些幼稚,都是因為從小到大沒人舍得管,如今有了,也許是好事。
而且鶴不歸嘴上嫌煩,真叫他吃什麽他也吃,叫他早睡他也睡,哪天突然想熬了只肯點個暗暗的夜明珠,空知問他何至于此,浮空殿又不缺炭火蠟燭,他便說是不想被臭小子發現,不然聒噪個沒完。
其實誰對他好他心裏有數。
就算他不肯跟人親近,那也是萬不得已,是他不敢。
可這世上誰不希望有人待自己好呢?
點了炭盆,屋子裏漸漸回暖,玉無缺認認真真地替他包紮好手掌,又把玉冠鶴翎盡數摘下,鶴不歸一頭烏黑墨發散下來,只露了半張煞白俊秀的臉。
玉無缺滿眼皆是這個招人心疼的人,哪肯離開半步,便坐在床頭看他。
長長的眼睫落下一片陰影,鼻梁挺翹得像是筆鋒遒勁地那麽一勾,恰到好處地介于硬朗和陰柔之間,薄唇顏色淡極了,不像素日身體好的時候,總帶着淺淺的粉。
鶴不歸常年氣血不足,所以膚色極白,又精心地養着,面皮嫩得能掐出水,至少玉無缺吻過的額心觸感極好,想到此處,他再無法心如止水地伺候寬衣,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屈指碰了碰鶴不歸的臉頰。
冰的。
空知一僵:“?”
這是在幹什麽?
玉無缺只敢輕輕地摸一下就立時收回手,坐正身子,擡眸卻見空知錯愕的臉色,他尴尬地咳了下:“你替師尊寬衣吧,讓他睡得舒服些,我去煎藥。”
門外溫度很低,涼風一吹,就把那陣腦熱心躁的驚惶給按下去不少,玉無缺蹲在藥爐邊出神。
反思今夜的出格舉動,算不算得上欺師滅祖,大逆不道?
可偷偷親近心愛之人,屬實變态,也确實讓人上瘾。
要不是方才空知在屋裏盯着,他不知道自己魔怔中會不會再去觸碰一次溫軟的眉心,亦或他幻想中,會有芙蓉清香,淺淡粉色的薄唇。
越想越歪,玉無缺拿蒲扇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他對鶴不歸的心思恐怕是一發不可收拾了,若是被對方知道,會不會覺得他惡心不堪,背德忤逆,一掃帚趕出浮空殿呢?
那便只能按下不提,待試探過了,相處久了,如若鶴不歸也能接受這種心意,再剖開同他講也不遲。
話本裏看來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瞻前顧後患得患失。
可這婆媽扭捏的性子跟自己完全不相配。
玉無缺攥着蒲扇左思右想,「啪」一下又往腦門上拍去。
他才十七歲,一身本事,生得利落行事端正,是個坦坦蕩蕩的男人。
是個男人,自然是想要什麽就去追求,喜歡一個人便努力得到。
想那麽多作甚?!
燮淼那個王八蛋為了吃都敢上手捏下巴,他親一口怎麽了?這次偷偷摸摸是有點下流,那下次必光明正大地同那人講明白。
講明白樂不樂意都兩說,反正傾心于一人能有什麽錯處?
激烈的思想鬥争剛鬥出個影兒,便聽見門裏空知「咦」了一聲,玉無缺丢下蒲扇往裏沖。
“怎麽了?”
“嗯?沒有,主人沒事。”空知見他一臉焦急,擡起手裏的錦囊道,“是主人收納的小包裏有東西,我翻開看,卻是一袋子冰水。”
玉無缺接過來看:“這有什麽說頭麽?”
空知解釋:“公子有所不知,主人有個小習慣,別人送他什麽他都會留着,宮主、太清上仙自不必說,還有璇玑長老留下的,浮空殿專門建了殿宇收藏着,就是偶爾下山,村民送來的雞鴨魚,或是小童給他的風筝,主人也會收在這個錦囊裏帶回家,這些他舍不得丢,都精心的存着。”
“我方才替主人寬衣,發現小包裏鼓囊囊有東西便打開看了一眼,結果盡是水呢,所以才奇怪。”
空知沒看出所以然來,便問:“公子知道這是什麽水嗎?”
玉無缺搖搖頭,撐開小包聞了聞。
淡淡的冰雪寒氣,似乎還有草木的氣息,只是放在鶴不歸貼身的錦囊裏,捂出一股他身上的芙蓉香氣。
芙蓉?!
玉無缺愣了下:“這是……”
空知:“什麽?”
是他破除水妖結界時,用冰淩随手雕的那朵芙蓉花苞,做玩意兒送給師尊本是調笑,沒想到他偷偷收進小袋子裏藏着。
還真給捂化了。
這是什麽莫名其妙又可愛得沒邊兒的怪癖。
玉無缺沒忍住笑出聲。
“逗他樂給他雕的冰花,還真收着。”
“你什麽時候雕的呀?”
“就剛才,水妖呼風喚雨地招來那麽多冰雪,順手撇了一根,晶瑩透亮的扔了浪費,我便雕了一個。”
空知:“……”
那你也夠幼稚的。
玉無缺:“你家主人今年三歲吧。”
“無缺公子怪好意思這麽說的,主人三歲,那你頂多四歲。”
“哦喲空知,你這可是趁師尊暈厥,罵他幼稚。”
“不是罵,是事實。”空知不曉得他偷着樂什麽,搶過袋子細心收好,還要頂嘴,“你倆都挺幼稚的,誰也別笑話誰了。”
玉無缺拱他一下:“你膽子越來越大哈。”
“可不是,都跟你學的呢。”空知吐舌,把人往屋外推,“玩笑幾句,公子便不要苦大仇深地盯着主人看,你休息好了,主人的身子也養好了。”
玉無缺滑溜進鶴不歸床邊坐下,大有賴着不走的架勢。
“我不累,守着他安心些。”
“可是——”
可是什麽可是。
鶴不歸翻了個身,迷迷蒙蒙間又攥上了玉無缺的衣袖,玉無缺得意地「噗嘶」一聲,一臉「看見沒他離不得我你才是好多餘」的得瑟。
空知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翻白眼,心說兩個長不大的幼稚鬼,往後還有得鬧。
拜拜了您嘞,本傀不伺候了。
作者有話說:
鶴小西:誰還沒點戀物癖,我就喜歡收集破爛怎麽滴?
明後天周末休息兩天,下周繼續愛你們哦!
來了好多小可愛,你們的每一條留言都是我的動力,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