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吞吃
燮淼第五次被大卸八塊後, 終于徹底變回妖形,醜陋的大魚頭旁兩排像翅膀一樣的鳍,柔軟的部分往裏一合, 外緣皆是堅硬的刺, 如此将要害裏三層外三層地包裹在身體裏, 以防被亂劍挖出。
鶴不歸的劍,太快了。
而他的近身偃甲鹿屬甚至沒有動法。
若非繼承了水伯的妖力,在此人面前根本挺不過半柱香的功夫。
然而燮淼經歷了五次類似五馬分屍的過程,恢複的速度卻越來越慢,他舔了舔臉頰濺上的血跡,深吸一口氣, 極盡滿足又十分痛苦地喟嘆道:“是你的血, 鶴不歸, 是你的血, 我嘗到了,我嘗到了!”
“水伯沒能吃到的美味,竟讓我有幸品上一口。”燮淼全身鈍痛, 突然嘔了一口血,“你不惜用自己的血壓制妖力,夠舍得的。”
仙血染劍,五次捅穿燮淼, 讓他妖身遍布仙力, 水伯複原的能力再是強大, 畢竟還是妖物,在仙禽面前是連提鞋都不配的。
以此法耗盡他的能力再吊住一口氣, 也是看在他有些許問話的價值, 否則鶴不歸的仙軀, 豈是此等宵小能觊觎的,更別說碰上一碰,吃上一口。
鶴不歸問他:“好吃嗎?”
燮淼身上的傷口又爆裂開來,疼痛難當,但仍滿足地回答:“世間珍馐萬千,比不上太微上仙的一滴血,美味,美味極了。”
“妖物無福消受,好吃也是催命的,你且受着吧。”
燮淼疼得原地打滾,鼻涕眼淚直流,嘟嘟哝哝地還在找鶴不歸讨要東西,好似吸食了上瘾的藥草,即便身體四分五裂,腦子裏卻只想着鶴不歸這個人。
鶴不歸覺得他惡心極了,冷笑一聲,甩了甩還在冒血的手掌便挪開幾丈遠,視線落在遠處。
那邊爆發起劇烈的靈力碰撞,靈壓蕩過來,讓本就垂死掙紮的燮淼一個踉跄,滾了開去。
巴蛇身帶雷電,劍傀和空知在蕭熠的帶領下殺入敵軍,雖又是火燒又是雷雨地去了大半威脅,仍有一些妖兵殊死抵抗,而三只長滿觸須的妖邪圍攻玉無缺一人,他身形忽隐忽現,十只狡兔也配合着他的行動。
方才那陣靈壓暴動,便是玉無缺一劍劈開了其中一只怪物的妖丹。
還剩兩只,鶴不歸微揚下巴:“護住他。”
鹿屬打了個響鼻,「嗖」一聲蹿出去便沒了影。
零落妖兵不足為懼,玉無缺實力上乘,此番又有進益,對付妖邪也不在話下。縱然敵衆我寡,可放手一搏,這場戰局往鶴不歸這方一邊倒得很明顯。
燮淼不看也知道寂波島已經覆滅,自己帶來的人馬就快被趕盡殺絕。
但他痛苦歸痛苦,卻不見一絲懼色,努力爬到鶴不歸身前,伸着手乞讨:“還想要,太微上仙,再給我一點,就一點。”
“不是不能給。”鶴不歸睨着他,“可我要聽實話。”
“實話?實話……什麽是實話……”
“最後問你一遍,分屍斂屍作何用處,水妖大軍藏在哪裏,神女複活蠃魚到底要做什麽?以及,她的藏身之地。”鶴不歸退後一步,連一片衣袍都不讓燮淼的髒手沾到,“說明白,我讓你死得舒服些。”
“舒服些,舒服些……”燮淼喃喃道,“大業即将完成,神明降世,生死又有何懼,又……又有何懼。”
靈壓碰撞出陣陣耳鳴,玉無缺收了法力,已經成功手刃三只妖邪。
而島心混亂的戰局已經止歇,暗光忽閃,是蕭熠發來的信號。
水妖已經全殲。
唯有燮淼半死不活地嘟哝着「生死何懼」。
鶴不歸捏了捏手腕,手心劃開了一個不小的傷口,他有些疼了,靈力也不剩多少,萬幸戰局結束在兩個時辰內。
他也懶得再同燮淼多言,砍殺妖物五次逼問不出結果,便知他是死也不會開口的,鶴不歸本也沒打算在他清醒的時候問話。
“死到臨頭,庇佑你們的神女和神明又在哪呢,不說罷了,我自有法子撬開你的嘴。”
傀絲自袖中激射而出,釘進燮淼血肉,控制住了他的魂魄。
鶴不歸又緩慢送劍,戳進他的心髒和妖丹,把這人封在了樹幹上。
【師尊,我這邊完事兒了。】
【可有受傷?】
【徒兒一切安好。】
【嗯,回來吧,燮淼還活着。】
【來咯,你等我。】
“你以為這樣就贏了嗎?”
燮淼低着頭,血不住地往下滴,視線落在釘死自己的寶劍上:“神女自然是庇佑我的。”
他艱難地擡起雙手,扶住劍身:“生死對我們已經不重要了,太微上仙,神女掌控的能力仙凡皆不可奈何,你們阻擋不了她的,誰都不能阻擋她了。”
一聲慘笑,燮淼将劍身捅穿心髒,碾碎了妖丹。
與此同時,牽着他魂魄的傀絲開始劇烈震蕩,一陣陰屍之氣拂過,只見遍野焦屍掙紮着站了起來,從屍體上洩出的股股黑霧彙聚成團,飛速撞進燮淼的屍體。
他眉心現了一抹怨靈煞印,肢體也瘋狂都動起來。
吸收水妖的魂魄還不夠,眼見平民房屋裏也有黑霧冒出。
鶴不歸在識海裏大喝一聲。
【玉無缺,小心死而複生的妖邪!】
說時遲那時快,妖丹都被掏出來了,那些巨大的觸手卻突然揮舞過來,攔腰捆住玉無缺,将他猛地拖了回去。
黑霧疾風驟雨地沖着玉無缺而去,鹿屬急急調轉方向,義無反顧地撞進揮舞的肢體中。
妖邪渾身冒着不詳煞氣,随着吸收的怨靈增加,他們的法力也驟然暴增,玉無缺和鹿屬的身影已經被埋了。
這一幕被鶴不歸看在眼裏,整個心都揪了起來。
整座島嶼都是橫死的水妖和平民,他們的生魂帶了太多怨氣和煞氣,若被強勢的生魂吸納,後果不堪設想。
鶴不歸盤腿而坐,也顧不上在異變的燮淼,他阖目急調靈力,将全數功法彙于一線,轟然推出。
自他盤坐之處,金光沖天而起,在天際結起淨化大印,經咒盤旋不息,宛如天降雷劫,金光道道劈下,生生将怨煞黑霧打落在地。
與此同時,玉無缺卻是一瞬間明白過來,死而複生意味着什麽。
這些東西一早就被魂術給控制了,送了命他們依舊會服務于魂主,除非魂飛魄散,否則不死不休。
他當機立斷,在千鈞一發之際入了魂境,果然看見滿世界亂飛的魂魄,被幾點強勢的魂靈吸納,吸納了生魂的魂魄變得無比強大,怨煞氣暴漲。
若不是鶴不歸突然撐起淨化大印,這些暴漲的怨靈非把他生吞活剝了不可。
可師尊靈力早到了極限,這大印撐不了許久。
如今強勢的魂靈受制于大印掙脫不得,只夠給玉無缺脫身。
可脫身之後,這些怨靈和死屍又當如何?不說無辜島民會被當做食物吃幹抹淨,就是他和鶴不歸恐怕也無法全身而退了。
師尊為他開了這條生路,玉無缺卻覺得不能這樣浪費。
【師尊,我能不能——】
識海探去,鶴不歸那頭已經徹底斷了通路。
玉無缺一口氣提起來。
鶴不歸絕對已到了極限,連識海都進不去了,他不敢再浪費時間,遠觀鶴不歸所在的山頂,那裏的黑霧怨靈尤其顯眼。
玉無缺豁出一口氣,淡定結印,念起略有些生澀的咒文。
時間仿佛凝滞在了這一瞬。
蕭熠只覺荒謬,前一刻,死去的水妖和邪物突然暴動,他還沒鬧明白這大面積死而複生是什麽道理,便被飛來橫去的怨煞把路給堵了。
帶着空知和劍傀,堪堪控制住了幾個亂咬人的妖屍,這些屍體又突然不會動了,像是被人抽筋拔骨似的,一下子成了沒骨頭的爛肉,一松手就倒在原地。
不止妖屍,連那三個抓走玉無缺的大妖,也都垂下肉肢,一頭栽到地上。
而屍堆中間的玉無缺,眉心的蟠龍額印泛着血光,幾乎像是抹了鮮血上去,魂境中的他,正在大快朵頤地吞吃生魂。
這一刻,他也管不了那許多,是誰把魂術塞進了他的腦子,走到這一步是天意不可違,還是有人故意引誘。
以至于他不得不在萬分無奈下,将四散的魂靈當做養分,吸進自己的元神中,再用暴漲的魂力,讓整座島嶼的魂靈臣服在腳下。
然而只有如此,才能救己于危困。
趕到鶴不歸身邊。
穹頂淨化大印轟然碎裂,玉無缺倏然睜開眼,沖山頂急掠而去。
……
燮淼吸夠怨魂,周身散了黑氣,自己拔了胸前寶劍,一步步走向鶴不歸。
大印一散,鶴不歸最後一絲靈力也用盡了,一旦用盡,便是把這些天預支的體力和精元一并讨伐回來,虧欠了多少,只會變本加厲地還回去多少。
他不會死,但每每如此虧空,都像是瀕死一般難受又無力。
萬幸暴動的屍體全都沒了動靜,怨煞也沒有聚集在玉無缺所在的方向,雖不知他用了什麽法子,但……
只要人沒事便好。
“我跟你說過了,生死何懼,你不信。”燮淼蹲在鶴不歸面前,化回人型,捏住他的下巴,指腹摩挲着那漂亮薄唇邊的血跡,極盡貪婪地道,“老實說,繼承了水伯遺智,你的血肉對我有無限的吸引力,叫人欲罷不能。”
鶴不歸渾身汗毛倒豎,不是怕死,是嫌髒。
可他沒力氣掙脫,燮淼越是瞧他一臉嫌惡和不情願,越是欺身而上,死死地捏着他的下巴。
“真漂亮。”燮淼抵得極盡,“我還是頭一次見這麽漂亮的仙禽,你要是不掙紮,我原想讓神女留你一命,只要你喂我血肉,我便好好養着你。”
鶴不歸像是聽到了個天大的笑話,美目微擡,輕輕道:“你養不起我的。”
“可惜,我肉身已死,吃了你也無用了。”燮淼來了興致,“雖然長生不老的仙肉沒用了,不過你這麽漂亮,把你綁回去養着,折磨也好,殺了也好,也是一種盡興的法子不是?”
燮淼變态地靠近鶴不歸的脖頸,深吸一口,他明明聞不見氣味了,可仿佛在品鑒美食,總要端出一種鄭重的儀式感,才算對得起這求之不得的仙體。
他緩慢地張開嘴,正待一口咬下。
一道劍氣裹着殺意襲來,燮淼剛要躲開,身體突然不能動彈,魂魄被撕扯的感覺自天靈灌下,他靈體上有無數的咒文根在劇烈碰撞,彼此厮打,最後屬于神女的法力敗下陣來,徹底給玉無缺讓了路。
這一切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只是僵硬了片刻,玉無缺就已飛至鶴不歸身前,一劍斬下了燮淼的首級。
他還嫌不夠,單手把鶴不歸摟進懷裏,他伸手蒙住了師尊的眼睛:“你別看。”
而後只聞冷鐵沒入血肉的聲音,他揮劍卸下了燮淼的四肢,砍得雙眼發紅,恨不得把那只摸過鶴不歸的手給剁得稀爛。
最後一劍挑起首級,從眉心灌入,釘在原地。
燮淼的魂魄被他徹底收服,困鎖在首級中,而屍體——
已是破碎不堪的屍塊。
腥血四濺,卻未有一滴沾上鶴不歸的衣袍,玉無缺這才回過身,撤開手,像是怕污了鶴不歸的眼睛,他把師尊抱去開闊的地方,整個身體嚴嚴實實地将腌臜穢物擋住了。
“徒兒來晚了,讓師尊受委屈了。”
玉無缺心疼得緊,屈指擦掉鶴不歸嘴角的血跡,鶴不歸疲憊地擡眸,視線落在額間,他難過又擔心地蹙起眉來。
額印鮮紅,實在無法不讓人注意,而方才他殺過來時燮淼突然動彈不了,再連想島心的妖屍,鶴不歸只稍微想想就知道原理了。
何況就算玉無缺再怎麽掩藏,他身上隐隐約約的煞氣還在自內而外地冒個不停,他靈力精純,修為高深,不會被這點單薄的怨煞侵蝕,除非……他主動吸納了怨魂入體。
玉無缺從師尊的眼神裏讀懂了某種扼腕嘆息的情緒,沒多解釋,只道:“我知道錯了。”
鶴不歸并沒有責備他什麽。
他全然理解,情急之下,萬般無奈,從他們決定生造活死人島開始,天道公律便抛諸腦後了,他只是有些擔心玉無缺。
有些擔心自己這般教化引導,會不會害了他。
“你……”鶴不歸虛弱地擡起手來,卻只是輕輕點在玉無缺的眉心,“怎麽如此情急。”
玉無缺把他的手抓下來攥着:“你就不急麽?見怨煞暴起,你立刻就動法壓下,還不是為了我。”
越說越是心焦,鶴不歸氣息不穩,脈息漸弱,就是一個有進氣無出氣的瀕死之狀。
饒是見過數次,也知曉他不會有性命之憂,玉無缺還是半點瞧不得這種病态,心疼地只想把人捆回浮空殿,硬塞十全大補湯給養起來。
“就是白日裏,這大陣起了都極其耗費精元,你當我不知道?”
“我還能撐。”
“撐什麽撐,脈息快弱得沒有了,我算得好好的,兩個時辰是極限,多一點都不行。”玉無缺語重心長道,“前幾日你就在預支精元,損耗一旦開始便是數倍反噬,現下筋脈崩壞的速度,非三天下不來床,師尊,還嘴犟不?”
“你……”
“我什麽?”
“你別煩我。”鶴不歸自知理虧,只好垂下眸光可憐巴巴地兇人,“再說教一句,我就閉眼睛了。”
“呸呸呸,瞎說什麽。”玉無缺把他亂發順開,“再說這種話,我可跟你急了啊!”
鶴不歸又擡起眼來,好好地盯着玉無缺看了又看。
此人發紅的雙眼,不是難過傷心,是氣急敗壞,方才殺燮淼殺紅了眼,此時眼尾的猩紅都還沒褪去。
看得鶴不歸有點想笑,也不知他哪來那麽大氣性,不就碰了下下巴麽,何至于把人手給剁得七零八碎的,怪滲人的。
鶴不歸有氣無力地逗他:“你急一個我看看?”
玉無缺冷哼:“你信不信我給你綁回家,灌十天阿膠豬肚湯,不許吃辣不許吃鹽。”
“呃……”鶴不歸眨眨眼,斥道,“你,欺師滅祖。”
剛說完,便猛烈地咳起來,又是幾大口鮮血,玉無缺給他擦了嘴角,收起玩笑,立刻勾起膝彎攬着腰,一把就抱了起來。
右手還輕輕扶了扶鶴不歸的額發:“行了,師尊睡吧,剩下的事有我,你什麽都不用擔心。”
“封島。”
“知道了。”
“別讓外人看見。”
“我會讓空知把他們趕回文鳐待着,咱倆就在島上将養,不會有人知道的。”
“唔,甚好。”
鶴不歸神思一松,飄飄然就将要睡去,他伸手随意一抓,抓在了玉無缺的衣襟上,嘟哝道:“無缺……”
玉無缺一愣,稍稍偏頭,臉頰便抵上了鶴不歸的前額,他掙紮了一瞬要不要偏開頭,最後還是沒舍得,便這麽抵着輕聲應着:“在呢,師尊有什麽吩咐?”
鶴不歸忍了又忍。
“我難受。”
玉無缺收緊臂彎的力:“馬上就好了,回去睡個覺,我做好吃的給你養着,咱什麽都不操心,養着好不好?”
“唔,好。”鶴不歸恍惚之間,只想往熱乎的地方鑽,便攥着這人衣襟,用前額擠去脖頸最溫暖的地方,嘴裏低語着親昵稱呼,鼻息呼在脖頸上,敏感得玉無缺頭皮都是麻的。
“無缺,我好難受啊……”
這怕是開天辟地頭一遭,鶴不歸在最虛弱無助的時候,喊了他的名字。
讓玉無缺欣慰歡喜的是,這種特別的時候,鶴不歸想到的不再是別人,沒念着師兄師姐,沒念着師尊,而是知道抓緊自己的手,知道玉無缺這個大活人也是他的安慰,能護着自己。
玉無缺垂眸看着懷裏人,這個迷迷糊糊沖人撒嬌的,不是千尊萬貴的太微上仙,不是要他尊師重道的師尊,只是一個有孩子脾氣,護他又依賴着他的鶴不歸。
是他心魔根的來源,也是他不可言說的少年最終的落點。
是他總在心疼,總控制不住去操心,又總有無數耐心去遷就的鶴西。
“你難受我心疼死了。”玉無缺舔了舔唇縫,低聲道,“你不知道吧。”
睡着的人自然不知道,不過這樣也好。
玉無缺低頭看他,眸光揉了淺淺的情緒。
鶴不歸的眉心殘存着肌膚相抵的餘溫,玉無缺勾下頭,用視線從眉眼描摹到唇峰,哪裏都完美,哪處他都想擁有,可哪兒都不敢随意觸碰,最後大氣不敢出,偷偷摸摸地在眉心落下淺淺一吻。
作者有話說:
兒子好慫,二十多萬字,只敢偷啃額頭,下回請大膽一點,直接啃嘴!
老母親踩油門的腳已經收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