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兇星
燭火從深夜亮到晨曦初現。
死寂持續了一月, 村落裏終于飄起了第一股真正的炊煙。
早膳是懷恩做的,他知道鶴不歸的屋子燈一夜未熄,一早就使了瑞溯出海打漁, 做了一桌香噴噴的早膳叫空知去擡。
空知看着差不多的時辰将早膳送進屋裏時, 鶴不歸還是他出去時的模樣, 埋頭案前,不知疲倦,主人做了一夜器物,到現在都不肯歇息。
屋裏徹底沒有下腳的地方了,但凡有空處不是放着機括就是軸承,還有上過漆料将将晾幹的卯榫。
無數炭盆上蒸着東西, 瓶瓶罐罐連着管子, 咕嚕嚕冒着泡, 實話講, 比起煉制白澒時硫磺的刺鼻氣味,蒸烤油料和漆水的味道更嗆人,不過鶴不歸聞慣了, 只叫點了安息香, 就放在床頭邊上。
空知小心避開,好不容易才在桌角找了個地方把粥放下:“主人歇歇吧,用了早膳再做, 這是懷恩親手做的魚片粥。”
“唔, 先放着。”鶴不歸眼睛都沒挪開, 聽見是懷恩所做,他瞥了一眼道,“島民如何?”
空知道:“情況還不錯, 正在恢複。”
鶴不歸這次出門帶的傀儡不多, 好在機械簡單的任務低階傀儡還能做,這些傀儡用了一整夜縫補屍身,由湯懷恩和瑞溯認領,分別搬進各自家中放好,連屋子都替他們打掃過。
清醒的活死人并不能全然适應當下的狀況,空知擡早膳的時候聽湯懷恩說起,瑞溯已經帶着大家去空曠海灘開小會了。
一來經歷一場浩劫,死而複生對任何人都是巨大沖擊,瑞溯必須出面安撫。
二來他們即刻要封島出海,島上的事不可能全部丢給傀儡去做,總得有人提前安排,有序地配合。
枯木逢春尚需一季,生機藏在流失的時間裏。
一個覆滅的死島要活過來沒那麽快,好在它已經在恢複了。
空知誇道:“瑞溯此人很有領導才幹,在島民中也頗有威望,有他安排人手安撫人心,主人可以放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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鶴不歸也難得舒了口氣:“蠻陵島交給他,确實可以放心。”
“既然放心,那主人不妨歇歇。”空知把碗往前推了推,學着某人催道,“這都溫了三次了,再放只能倒掉。”
“你這口氣打哪學來的?”鶴不歸輕哼一聲,“催個沒完,沒見我手裏有活啊。”
鶴不歸最惱做事的時候有人打岔,空知不是不曉得他脾氣,實在是瞧他臉色煞白,明顯透支了體力還要硬撐着,才使了一招借驢下坡催促的。
“我知錯了,主人恕罪,只是以無缺公子現在的權限,他的話我也得聽。”空知學了一股子賊精,橫空甩鍋,“這些是他叮囑我的事,要照顧好主人,做不好還要克扣我保養用的機油。”
鶴不歸:“臭小子,反了天了。”
空知捧哏:“可不是!”
鶴不歸無語得很:“你也是。”
空知慫眉耷臉,垂下頭去:“主人就用一些吧。”
這招管用,空知見過,某人哄飯時撒嬌耍賴一齊招呼上去,鶴不歸會在一刻之內敗下陣來,果不其然,鶴不歸無奈放下小刀,端過粥自己吃了。
吃了兩勺,還不忘叮囑空知:“他一時半會兒還不會醒,記得給他留一碗。”
“留着呢。”空知看了眼近旁的小床,玉無缺眉目緊閉,抱着鶴不歸的衣袍以一個奇怪扭曲的姿勢蒙頭大睡,他道,“無缺公子是累着了,竟睡到這個時辰,平日做完早課,連主人的早膳都做好了。”
玉無缺不止是累着了,他昨夜耗光了靈力,神魂也極度不穩,迷糊間窩在師尊懷裏大哭一場,等情緒穩定意識到自己幹了件多丢人的事時,他倒頭就裝死,結果還真在鶴不歸懷裏睡着了。
鶴不歸把他抱回房安頓下,這家夥似是做了很多噩夢,翻來覆去睡不踏實,攥着鶴不歸一截衣袖就是不松開,想起幼時模樣,鶴不歸心一軟索性在床邊坐着陪了大半個時辰,直到空知替人洗漱完畢,實在耽擱不起時間了,鶴不歸才無奈脫下衣袍塞過去,又回到桌前伏案。
安息香原是熏來給他安眠的,但比起這個,小刀刮擦木頭的刷刷聲,熬煮特殊漆料的木調香似乎比安息香更能撫慰神魂,玉無缺就在他最為熟悉的聲響和氣味裏沉沉睡去了。
睡得踏實,鶴不歸睜着眼睛陪了一夜,手上的活沒停過。
直到天光大亮。
鶴不歸問道:“藥熬好了嗎?”
空知答:“主人吩咐給公子喂一記固本精元的湯藥,都已熬好了,還有補氣血的湯藥,溫在爐上。”
“補氣血?”鶴不歸擡起頭問,“給我的?”
空知:“是,早前公子就吩咐過,但凡發現主人熬夜,第二日必須熬藥給主人服用。”
鶴不歸:“……”
盡操些沒用的閑心。
空知:“我把藥端來?”
“不必,我要出門了,出門再喝。”鶴不歸拿起乾坤袋,蹲在地上挑揀着器物,問道,“懸島工事進度如何?”
空知蹲下邊收拾邊彙報:“懸臂安裝好大體就完成了,不過懸浮切割還需要五日,水上好說,水下作業沒那麽容易,這次主人帶的高階傀儡大半都派去水下了。”
玉無缺曾誇說,普天之下能幹出懸島之事的唯有鶴不歸,這話沒錯。
他們居住的浮空殿就是第一座被偃甲托浮的空中島嶼,如法炮制懸浮蠻陵島卻沒那麽容易。
雖然這島的面積比浮空山小多了,但它是由水下巨大山丘頂起來的,鶴不歸想要整個拔起,就得先切開。
傀儡大興土木一整夜,在島上搭建了綁縛機關,同時深入水下進行切割,工程量不小,預計五日後全島才能脫離海面。
鶴不歸拿起一個橢圓小盒,在手中颠了颠:“走吧,比翼的靈核我改好了,給它安上。”
空知抿唇:“往後比翼就跟着蠻陵島共生了。”
“嗯。”鶴不歸斜眼看他,瞧出些活人才有的情緒,有些意外,“你這是舍不得麽?”
空知不明就裏:“比翼是主人心愛之物,放于蠻陵島是為了救苦救難,主人不舍也得舍,空知也一樣,只是改動過的靈核有三個,一個比翼,另外兩個是給誰?”
“不給誰。”
“主人在擔心什麽。”
鶴不歸嘆了一口氣,自己的預感十分不好是一回事,說喪氣話敗興是另一回事,他道:“希望給不出去,有備無患吧,你随我來,布好陣再來叫這小子起床。”
他自覺去院中将藥喝了,便帶着傀儡去海邊起陣,陣石昨夜就用鮮血浸過,既然比翼得留下,陣眼落在比翼靈核上正好。
刀子一樣的海風沐于朝陽,氣勢弱了幾分,可蠻陵島在緩慢恢複的生機并沒有讓鶴不歸輕松多少。
随着陣法運轉,整個島嶼「嗡」地一聲,靈壓朝四面鋪開,地面也随之震顫,嗡鳴過後一切恢複平靜,不過若有人在遠海看過來,便能發現此處有奇景——
仿佛只是幻覺,前一刻白雪皚皚吹沙浪打炊煙袅袅,後一刻海面空無一物,幹脆得連波紋漣漪都沒有半分驚擾,島嶼憑空消失了。
鶴不歸調息片刻後睜開眼,盯着一望無際的海面發愁,而後還是放出了一只靈雀。
空知把他扶起來:“主人不是不打算告訴宮主麽?”
“活死人島不能說,但是神女搜集屍身必有用途,還是得讓師兄提防。”鶴不歸道,“也許所謂的「抓壯丁」并不只是指活人,玉無缺能用魂術控制,那神女同樣做得到。”
空知:“咱們隐蔽行蹤,靈雀也尋不到此處,中原如今什麽狀況一無所知,若神女不止蠱惑水妖反撲,還濫殺無辜利用屍體作惡,這次的危機小不了。”
“擒賊擒王。”鶴不歸沉聲道,“必須抓到神女。”
空知:“瑞溯說洋流十日後抵達,咱們要先去探看駝鈴和寂波的情況,如若一切無恙倒還來得及,就怕有事耽擱了,不過燮淼行蹤暴露,活捉他也是一條法子。”
“神女的大祭司。”鶴不歸冷笑一聲,“知道的內情可不少,此人也不能放過。”
“但求駝鈴島和寂波島能逃過一劫。”
空知抱手,學着主人望向海面誠心祝禱:“咱們此行能順利平安。”
“怕是難了。”
鶴不歸閉上眼嗅了嗅海風的氣味,将不好的預感強行壓下去。
“去叫他起床,出發駝鈴島。”
……
同一時間。
天極宮,玄徵殿;
開陽長老倏地睜開眼,難以置信地盯着手中蓍草和龜甲。
一旁的弟子神色緊張:“師尊,是不是我們弄錯了?”
“是啊,那附近在深海之中,根本沒有人煙。”
“怎麽會現大兇之卦。”
大兇之卦也就算了,卦象指向死門,又去往生門,驟然變幻出無數卦象,有血光之災,有物腐生蟲,有氣象一新,教人看不明白。
最後落點還是兇卦。
着實詭異。
開陽長老收攏蓍草和龜甲,再次抛出去:“再算。”
弟子不敢多言,紛紛照做,術修院占蔔算卦最是拿手,但今日卦象互相沖突,生死難料,實在是沒有見過。
然而起了三次卦,最終卦象還是如此,過程一如既往地詭異飄忽,落點都是大兇。
開陽長老沒敢耽擱,拿着卦象去了靈樞宮。
“西北方?”白應遲聽罷臉色暗了暗,“并非沒有人煙,流放海島就在那附近。”
也是鶴不歸去的地方,若非久久收不到書信,白應遲也不會用這個法子測算師弟的平安。
可算來個大兇,讓他坐立難安起來。
那邊出了何事?
開陽長老道:“此卦雖然極兇,但指向生死門中間,并非絕路。宮主,不知太微上仙可有書信傳來?”
白應遲搖搖頭:“最後一封是在碎月群島,我只知道他往北面去了。”
正說着,侍從急報:“秉宮主,東海水妖大舉進犯,屠村燒鎮,臨海百姓已提前撤離,我們部署的人馬已和他們交戰數日,死傷慘重。”
開陽長老一拍桌子站起來:“派去的都是精銳人手,水妖那點修為,怎會死傷慘重?!”
侍從:“長老容禀,此次水妖有備而來,不止人馬衆多,還有大量妖獸聽其差遣,深海妖邪修為高深,殘暴非常,修士們難以抵擋。”
不止東海,南邊海灣,西部碎月群島,都有水妖集結的大軍陸續登陸進犯,中原大陸就像一張着火的金紙,四面燒将起來,若不盡快撲面,便是燎原之勢,遲早燒進中原腹地。
之前便有零星戰報傳來,其實白應遲并不意外,且鶴不歸從碎月群島傳來書信已現端倪,一早就讓白應遲提前做準備,天極宮此番并非兩眼一抹黑,早早部署過精密計劃,應對大戰來臨。
白應遲沉穩安排:“聯絡玄門百家,按照之前制定的計劃進行支援,去請太清上仙過來,此次天極宮的安危,就交給劍修院了。”
開陽長老蹙眉:“宮主要去前線?”
白應遲沒有否認:“獄釋宗不得不防,小妹看着我放心,只是師弟……若事情沒那麽着急,我本想去尋他。”
奈何天下不安,哪怕他再牽挂鶴不歸,身為天極宮宮主,也不可能推诿重責放手不管。
他必須留下來穩住大局。
“罷了,師弟也不小了,該放手讓他去做的。沒事沒事,他答應過我會顧好自己。”
白應遲自我安慰了半天,聽得開陽長老在旁一言難盡。
猶豫半晌,他還是開了口:“宮主叫我起卦測算西北方向的平安,我順便也留意着太微上仙的星象,有件事不敢再瞞了。”
白應遲擡眼:“怎麽了?師弟是不是不好?”
“宮主莫急,星象無礙,太微上仙人是好好的,只是——”開陽長老如實道,“只是他的星宿突現異象,宮主可記得天樞長老曾說過,太微上仙的星宿上隐隐有道鎖鏈,是天譴的征兆。”
天樞長老——前任天極宮宮主,太清、太白兩位上仙的師尊,當年便是他接回的鶴不歸,接來之後查了許多年鶴不歸長不大的原因,始終沒有查出來,後來只好專心為其續筋骨活血脈,由璇玑長老親自操刀,改動了鶴不歸的肉身,才讓他得以獲得類似正常人的體格修行。
雖然鶴不歸命格和軀體都很特殊,也細究不出因由,但天樞長老發現了他星宿上有一條鎖鏈。
光芒黯淡,束縛住了整顆星星,當時看着并未有任何影響,但天樞長老說過,這條鎖鏈只有遭受天譴之人才會有,而鶴不歸星宿上這一條是與生俱來的。
當時大家猜測,興許是因為這個,他才總是長不大,身子也格外弱些。
而改制的新肉身并不影響修煉,且此子天分極高,修為日益精進,除了結不了金丹,靈力受身體所限只能日積夜養之外,似乎并不受那根天譴鎖鏈影響。
以至于他生來遭天譴束縛的事早被抛諸腦後了。
開陽長老發現時也吓了一跳:“鎖鏈光芒比之前亮了些許,似有複蘇的跡象,與此同時,太微上仙的星宿血光籠罩,已然成了兇星。”
白應遲倒吸一口涼氣:“?”
開陽長老咽了咽口水,噎死自己也不能放過別人,直言不諱:“兇星,孤者,克六親死八方,煞局千萬,亡神降臨。”
白應遲拍桌而起:“不可能!”
……
六個時辰後,文鳐偷偷摸摸冒出水面一角,瑞溯确認道:“那就是駝鈴島。”
天早已黑透了,這裏比蠻陵島還要靠北,鵝毛大雪撲在文鳐的琉璃鏡面上,只片刻便起了一層厚厚的水霧,露在外的一角快速堆起積雪。
瑞溯擦掉霧氣,只一眼便再也說不出話。
駝鈴島彌漫着刺鼻又不詳的濃煙,水色猩紅,長刺骨螺漫在近海,像變色的蚍蜉密密麻麻地生長在水面上,結出一層不詳的大網。
船艙裏衆人的心一起沉了下去。
玉無缺也變了臉色:“還是來晚了,”
鶴不歸沉聲道:“上島。”
作者有話說:
鶴小西-一個人就是一座工廠;
走劇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