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心願
駝鈴島在劫難逃。
一切都在鶴不歸的預料之內。
就因為在預料之內, 他控制不住地懊惱起來,連帶着又把天公罵了一遍,隐隐帶了些恨意。
他所期盼的, 希望的, 總是會落空, 哪怕不為自己,僅僅只求無辜之人能活下來,現實依舊和心願背道而馳。
他惱完天,還惱自己,不該随便發願。
如若抱着事不關己的态度,興許就不會晚了這一步。
“主人, 和蠻陵島情況相差無幾。”
“知道了。”袖子裏灑落木珠, 落地成傀, 迅速在駝鈴島散開, 鶴不歸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你們收拾,我去布陣。”
一上島, 玉無缺動作麻利地安排人手, 偵查、打撈、搜山、祛毒同時進行,确認了全島遇難,他把瑞溯趕回了文鳐, 自己和空知歸置屍體。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 這回速度快了很多, 村子裏都弄幹淨之後,玉無缺已見傀儡馬不停蹄地在建造懸島工事了。
但駝鈴島人數比蠻陵島要多, 縫屍、納魂需要花去的時間不好估量, 瑞溯并非當地人, 統籌安排無法得心應手,等屍體都醒了恐怕會起騷亂。
除此之外,懸島要用的器物還得另做,師徒倆再熬一夜加班加點倒是沒問題,可一夜的時間他們等得起,寂波島能否等得起呢?
近在眼前的寂波島生死未蔔,孰輕孰重,玉無缺也不敢妄自決定,下一步安排還得聽鶴不歸的。
他忙完四處找人,見師尊布了陣一直站在海邊沒動過。
觑着黑漆漆又腥又臭的海面,神色陰郁得吓人。
“師尊,在想什麽?”
玉無缺拍拍手走過去,遞過去一塊幹淨白絹:“你臉色跟要吃人一樣,為駝鈴島不平嗎?”
為師要吃天。
鶴不歸搖搖頭不想說,拿過絹子擦掉指尖的血跡,問道:“偵查傀儡可有探到什麽?”
“島民死亡時間在四日以內,我方才問過其中一人,他道燮淼的水妖船隊是兩日前離島的,偵查傀儡在岸邊尋到的蹤跡也能對上,另外,瑞溯說寂波和駝鈴很近,只要三個時辰就到了。”
三個時辰,中間有兩天的空檔。
也就是說寂波島兇多吉少了。
玉無缺:“與其追在屁股後面收拾爛攤子,倒不如一舉擒拿,再後處理,師尊以為如何?”
“确實耽擱不起了,我們現在就走。”
“是。”
鶴不歸又掏出一個錦盒放在雪地上,盒子裏原先有五個高階傀儡,級別也就比空知低那麽一點,兩個留在了蠻陵島,又兩個留在駝鈴島,還留了一具帝江偃甲做懸島之用。
離開天極宮時,他和玉無缺專門裝傀儡的乾坤袋還鼓鼓囊囊的,如今自己的空了大半,玉無缺的也沒剩多少。
卻連神女的邊兒都沒摸着。
再起大陣,他們半點沒耽擱,即刻登上文鳐開往寂波島。
艙內溫暖,見了慘狀幾人情緒都不高,鶴不歸埋頭案前,玉無缺也抓緊時間打下手做傀儡,師徒倆沉默不語在角落叮叮當當,瑞溯只好得空就奉茶和加炭火,也不敢去打擾。
空知安慰他:“瑞兄歇歇吧,一會兒就到了,希望寂波島能逃過一劫,你別太擔心。”
“仙長們忙了兩天兩夜,還沒吃飯吧。”炭盆邊上烤着土豆和栗子,瑞溯撥了撥道,“臨走前懷恩塞給我的,島上能吃的就這些了,還是我往碎月群島運回來的儲糧,不知仙長吃不吃得慣。”
玉無缺擡頭笑答:“吃得慣,多烤些,一會兒一起吃。”
空知也卷卷袖子一起烤:“海島沒有這些作物,靠你一趟趟背,當真是辛苦了。”
“蠻陵島算好的了,起碼還見得着太陽,要豐富些可以去碎月群島換,沒錢換自己島上勉強也能種些吃食。”瑞溯盯着火盆有些難過,“這些在寂波島可是奢侈,他們比我們苦多了,那裏又叫永夜島,一年到頭見不着幾次太陽。”
空知:“永夜島……為何不換地方住?”
“不是走投無路誰會去那兒定居,怎麽換?來駝鈴或者蠻陵嗎,我們自己日子都過得艱難,偶爾互相接濟,大多時候還是囊中羞澀。”
傀儡也學會了嘆氣:“真是不容易。”
“也怪不了誰,世道公律在上,我們違背在先,老人常說人分三六九等,我們這些人被厭棄驅逐,就是天道自然分出的下等人吧,下等人受些懲罰也罷了。”瑞溯悵然道,“都是苦出身,希望老天還能垂憐一二,好歹留條命。”
沉默許久的鶴不歸突然道:“不必報希望,寂波島應當已經是死島了。”
玉無缺:“……”
師尊你委婉一點。
瑞溯噎了下:“也許他們忙不過來呢,也許還有活口,寂波島很大的,人也住的分散,也許……”
“沒有也許。”鶴不歸眼皮都沒擡,“做好最壞打算,首要目的是把燮淼活捉,你只負責帶路,見情況不妙回文鳐待着,我們沒空管你。”
瑞溯:“……”
太微上仙吃了炮仗?
空知眨眨眼,邊搖頭邊「噓」。
玉無缺等一人一傀慫不拉幾地把炭盆端到艙尾,才出聲問:“師尊從上了島就不高興,現在愈發不高興,說說?”
鶴不歸氣鼓鼓地道:“明知許願無用,還寄希望于神明庇佑,可笑。”
“瑞兄出于好意,凡人式微,面對這種狀況除了許願也別無他法。”
“我沒說他。”
“蛤?”玉無缺看他一眼,“師尊有什麽心願沒實現麽?”
鶴不歸沒答,只是問他:“玉無缺,你的心願有實現過的嗎?”
玉無缺想了想道:“我心願可多了,有落空的有實現了的,有還在半道不尴不尬的。”
他賊眉鼠眼地看着鶴不歸的側臉,說:“心願嘛,老天不替我使勁兒,我便自己使勁兒,神明沒空管我,我自己管自己。”
“我很少有什麽願望。”鶴不歸垂下眸光,“一旦起了念頭,便會很快落空,我想他們逃過一劫,結果還是救不了。”
“師尊是太想救下駝鈴和寂波島了,來晚一步不怪你,要怪只能怪老天,怪惡人為非作歹。”
“不是的。”鶴不歸固執道,“以前也這樣。”
鶴不歸難得地說起自己小時候。
還在冀望山時,他特別希望自己快些長大,哥哥姐姐都能跑能跳了,展開雪白的翅膀就能飛到高枝上,鶴唳群山,萬鳥驚飛,說不出的逍遙快活,而他還是一顆蛋。
鶴王鶴後也不知這是怎麽回事,他明明在蛋裏活得好好的,就是孵不出來,意識卻很清晰,也瞧得見外頭的物事,除了他,三個兄妹都正正常常地長大了。
總也長不大也就罷了,兄妹和爹娘關懷備至,他想,是顆蛋也沒事,總有破殼的一日,只要家裏人都陪着便好。
結果他成功破殼了,生長得極其緩慢,好不容易化了人型,數十年還維持着襁褓嬰孩的模樣,而那時候的兄長們修為早已大成,鶴王鶴後要帶着他們返回仙境。
鶴不歸身體有異,非但長不大,更結不了金丹,沒有入仙境的資格,可時間不等人,冀望山遲早人去樓空,他小小一個誰來照顧?
無奈之下鶴王把他交給了天樞長老,那時他尚在襁褓中,身體格外孱弱,卻獨享長生不老的仙體,鶴王忍痛托付,只希望天極宮能保他平安便好。
玉無缺恍然大悟,這才知道鶴不歸是怎麽離開了冀望山,在天極宮住下的。
鶴王鶴後帶着孩子飛升上屆,而鶴不歸沒有法力傍身,又弱小無助,他的仙體本就遭人觊觎,讓他一個人留下恐怕都活不過十日就被兇妖抓去吃了,也只能求天極宮庇護。
實屬無奈之舉。
這麽小就被給了人,雖說事出有因,恐怕鶴不歸內心還是十分難過和不舍的,好在天極宮衆長老一個比一個寬達慈愛,尤以璇玑長老,這位被鶴不歸視作父親的人。
璇玑長老不止給了他家,給了他無私父愛,給了他重新修煉的能力。
舉目無親的鶴西成了鶴不歸,在這孤獨的凡人世界長生不死,血濃于水的親師尊是他唯一依賴的情感維系。
自然,和師尊永遠相伴定是他早早許下的願望。
即便不能相伴到死,好歹也要給師尊養老送終。
這兩廂都未能如願。
他想長大長不大。
想親人在側落得個孤苦無依。
得了璇玑長老的庇佑,想一輩子和師尊不離不棄,師尊卻不告而別,至今下落不明。
世間最後一點牽挂許就只剩把他帶大的白應遲和白疏鏡了,二人飛升在即,是他攔不住的天意。
鶴不歸不是個超脫潇灑之輩,只是心願很少,但凡有了,絕對是極大的執念和渴望,可從小到大數百年來都是如此,落空慣了。
他也怕了,若非蠻陵島的慘狀讓他實在不忿不甘,也不會起了一點念頭,希望寂波和駝鈴安然無恙。
其實也知道事實不會因為個人意志而改變分毫,可他就是突然想起了這些過往,亟待情緒有個落腳的地方。
玉無缺一問,居然一股腦地把心底的委屈給說了。
說完才尴尬,他身為師尊,對着徒兒一頓抱怨,抱怨的還是這等無知小兒都不會在意的破事。
鶴不歸摸了摸鼻頭,眼神飄忽地警告:“你聽了就當沒聽見,也不要問我細節。”
玉無缺愈發覺得師尊可愛得冒泡。
他忍住沒笑,認真說:“我記得師尊還有個願望。”
“哪個?”
“仲秋節的天燈,你明明寫了我的名字。”
“呃……”玉無缺湊近些,溫熱的鼻息都撲在對方臉上,笑着問他:“按你的說法,明知願望會反着來,你還想我乖巧聽話,是覺得徒兒調皮不聽話也無妨咯?”
“不是。”
“那我這些時日的表現,合了師尊的願望沒有?”
鶴不歸如實評價:“勉強聽話,還算乖巧。”
“所以師尊氣惱的事未必一直在發生,也有例外。”玉無缺道,“我就是例外,你不如在我身上多許幾個心願,徒兒和你一起努力,讓心願得償。”
“不許。”
“試試呢,興許我就能打破這個不是詛咒的詛咒呢?”玉無缺古靈精怪地一轉眼珠子,“比如你也許個和徒兒天長地久的願望,或者咱倆不離不棄之類的。”
鶴不歸一臉「你在說什麽胡話」,也不管手上是不是沾了漆料,直接捏住他的嘴:“願望不興随便許。”
聽着還怪怪的,再四個字四個字往下蹦是不是還能聽見白頭到老了。
像什麽話。
“不是随便,我認真的,待明年仲秋放天燈,我就這麽寫。”玉無缺被捏成了雞嘴,吐字還十分清晰,“我會乖巧聽話,也要守着師尊,咱倆願望一個都不拉下,好吧。”
“好你個頭。”鶴不歸松開小雞嘴,彈了彈腦門,心情終于好些了,“快點幹活。”
“瞧瞧,這不就笑了麽。”
鶴不歸側頭看他,一雙烏黑的眸子裏都是自己的影子,落得滿滿的,細長的眼尾往上勾了個小尖,大多時候鶴不歸看着他,他都擒着明亮的笑意,看久了總覺得多情。
幾句頑話打斷了思緒,也打亂了手上的活計,鶴不歸卻不再嫌這徒弟聒噪。
他偏開頭,刻了幾道木痕,呼呼吹開木屑。
“要你乖巧聽話,是覺得落空也不打緊。”
鶴不歸漫不經心地說:“你調皮鬧包,不聽我話都可以,只要平安就好。”
作者有話說:
鶴小西:許願不靈,我要鬧了!【摔桌;
二缺大開眼界:師尊你到底幾歲;
走劇情順便撒個小糖,許願今天有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