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魂境
逆天行道的法子一旦确定, 師徒二人當即忙活起來。
一人主內——解除魂靈控制,讓他們認主。
一人主外——起陣隐蔽,建島懸空。
可謂是分工明确, 各司其職。
熱火朝天地幹着一件不容于世的勾當。
以至于玉無缺心理壓力稍微有點大, 畢竟他第一次用魂術被鶴不歸抓包時, 被打得皮開肉綻,對方甚至威脅他,再敢亂用必殺之而後快。
如今他要納下整座孤島的魂魄,除了一句「膽大妄為」,鶴不歸非但沒有半句責怪,還夥同他狼狽為奸得十分起勁, 這翻臉比翻書還快的轉變, 讓玉無缺總有些惴惴的。
玉無缺将後續安排告知深坑亡魂, 各種因由簡單講過, 無人有異議,鶴不歸旋即放出大量低階傀儡,一隊去山上收屍, 一隊去海裏撈骨螺, 空知帶了幾個人去打掃一間幹淨屋子,其餘負責清空村子,以備施法和建造懸島的設施。
鶴不歸分秒必争地布陣, 手邊有什麽便用什麽, 抹了自己的血跡放好陣石, 待天一亮功法恢複,大陣立時就能豎起。
所有環節緊緊相扣, 有序推進, 玉無缺的惴惴不安又多了幾分。
一人荒唐也罷了, 師徒一起荒唐,事情敗露,會不會給鶴不歸帶去無窮無盡的麻煩?
擔憂如影随形,以至于他把鶴不歸送回小屋,準備去勸說瑞溯帶回懷恩開始下一步驟時,腿腳開始不聽使喚,走三步退兩步,最終站定在師尊面前。
鶴不歸回過頭:“磨蹭什麽?”
玉無缺:“師尊,當初在無量齋,宗煥大師也叫你立誓了吧。”
鶴不歸:“嗯,怎麽突然問這個?”
“是否和我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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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無缺直視過來,介于一種又想知道又怕知道的情緒之間。
鶴不歸怔了下道:“與你有沒有關系,很重要嗎?”
“重要。”玉無缺道,“因為我立了一個毒誓,事關禁術,如今再次動法,若師尊的誓言和我有關,我就不可能心無旁骛地用它。”
鶴不歸覺得好笑:“赤金山下你可沒這般婆媽過,今日倒瞻前顧後起來了。”
玉無缺嗫嚅:“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日子一去不返,現如今不是你……”
後面的話哽住,暫時沒有想好怎麽形容比較恰當,他只好住了嘴。
現如今患得患失,瞻前顧後,不都因為自己突然多了一個師尊。
多了個牽挂的人麽。
他對宗煥方丈立的毒誓裏雖然有言在先,大包大攬在自己身上,可當初無量齋網開一面都是因為鶴不歸擋在身前。
他很怕自己的行為有半分差池,孽力回報也被鶴不歸擔去,那可怎麽辦?
“算了。”自覺難堪又啰嗦,玉無缺揉着腦袋轉身,“我去找瑞溯了。”
鶴不歸目視他緩慢挪遠的背影,眸光卻落了一片溫柔的影子。
宗煥曾說,此人白紙一張任人描畫,當真不假。
當初赤金山下他行事莽撞無所顧忌,動法也罷殺靈獸也罷,振振有詞全然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勁兒,現如今好像也沒怎麽教過他,卻有了自己的心事和……
牽挂。
因為牽挂,才會顧慮,才會每做一件事三思而後行,想一想對錯,掂量該進該退。
婆媽不過戲言,當鶴不歸意識到他牽挂什麽,心裏難免一動。
也不知是自己沒教好,還是這小子理解能力有問題。
要他顧念蒼生以天下為重,他倒好,只想着自己是不是發了跟他有關的毒誓。
不過心有牽挂總歸是好的吧。
鶴不歸想。
“我立的誓确實跟你有關。”
他微微擡起眸光,落在少年舒朗的背影上,只見玉無缺看似頹喪的脊背突然繃直,站在原地愣了一瞬,旋即猛地回頭,那表情說不上來到底是興奮還是吃驚還是別的什麽。
總之,他在玉無缺臉上看見了一種熱烈明豔的生機,是好看且讓人難忘的笑臉。
鶴不歸面無表情地說:“我只擔保能教你一生向善,做個良善之人。這次的事,你懷的是一顆憐憫之心,并沒有錯。”
玉無缺受到極大鼓舞,猶豫一掃而空:“我知道了,不會讓師尊失望的。”
“嗯。”鶴不歸掀開門簾,跨進去時嘴角的笑浮得很淺,“那就放手去做。”
……
空知打掃出一間幹淨寬敞的屋子,在院落中提前布置好做法事的物事,和其他木傀儡一齊将深坑裏的首級運過來放好,陸陸續續打撈起海岸的長刺骨螺,村落裏留存的也都搜刮過來一個不剩,盡數堆放在院落中。
鶴不歸已經燒着炭盆,窩在案前叮叮當當地修磨器物了。
只有活死人居住的蠻陵島是不能被人發現的,要在世間憑空消失。
單單用陣法隔絕還不夠,鶴不歸要将它整個拖起來,懸在海面上——和生靈相隔,陰陽不至于失衡,也就不影響彼此生息。
手邊雖帶着自用的大型偃甲,可從此要歸了蠻陵島,從驅動來源上就得有較大改動,起碼得保證鶴不歸離開或身死,這裏的一切也不會受影響,還有駝鈴和寂波兩島讓人放心不下,今夜必須盡快做完。
半個時辰後,玉無缺回來了。
身後跟着低眉垂眼的瑞溯和湯懷恩,不曉得他廢了多少唇舌,不過看樣子這兩人已然徹底被說服,還想進屋跟鶴不歸再拜謝一次,玉無缺聽見屋裏叮叮當當的聲響,擡手制止:“師尊在忙着明日的事,不必進去了。”
瑞溯瞧着滿院子首級和海螺,着實焦心:“那我——”
“回家去等,外頭雪大冷得很,等術法結束,懷恩自會回家的。”玉無缺将湯懷恩小心地帶入院中,讓他坐于廊下,自己也盤腿坐在一邊,“閉上眼就好,一會兒聽見什麽,順從我意便是。”
這話也是對着院中首級所說,他知道大家聽得見。
他剛要動法,屋裏叮當聲止息,一股暖風随着門簾被掀開撲到玉無缺後脖頸上,他縮了縮脖子,扭頭看過去:“師尊。”
鶴不歸給他披了一件大氅,內裏捂得熱熱的,而後再次牽了一股靈絲直入後心,他兀自在玉無缺身後坐下,擡掌導入靈力。
入夜正是鶴不歸虛弱的時候,這些靈力是經年日久辛苦攢下保命所用,輕易不能用的,玉無缺剛想開口拒絕,就聽鶴不歸不容置喙地道:“別啰嗦,如此我才能放心。”
玉無缺閉上眼:“嗯,有師尊在必然事半功倍,我開始了!”
“好。”
嗡——
眼前景象和聲響被一股無形的漩渦攪亂吸入,仿佛一瞬間抽空了活力,玉無缺恍惚了一下,成功入境。
有鶴不歸靈力加持,玉無缺進入魂靈境界後得以最快的速度生出咒文根,根系以他魂魄為料,越長越繁盛,穩準狠地紮進每個浮動飄忽的魂火中。
大根生小根,周身禁咒滿布,魂火就像果實,被咒文根逐漸包裹起來,原本在魂火上由神女留下的那些根系突然掙紮起來,試圖對抗外來入侵物,兩廂較量,正是解除控制的關鍵。
但兩個時辰前他才動過魂術,當時魂魄有些不穩,鶴不歸感覺到了,故而這次剛剛入境,耳邊就響起鶴不歸有些擔憂的嗓音。
【學藝不精就不要勉強。】
【師尊放心,徒兒感覺良好。】
【那你抖什麽?】
【我在抖嗎?】
【全身震顫,冷汗直流,面色蒼白,嘴唇發紫,你到底行不行。】
【……】
我當然行,男人怎麽能說自己不行,玉無缺嘴硬辯解。
【入了境,肉身就像是個殼子,五感漸衰也感覺不到,不過魂魄雖多,師尊靈力加持,咒文根已經紮進去了。】
之前說魂術施放的細節二人還未來得及交流,故而咒文根到底是什麽鬼東西鶴不歸根本聽不懂。
但玉無缺的肉身虛得太過厲害,他只好忍下好奇,又推進一股精純靈力護體,叮囑道。
【緩緩為之,為師在你身後,不必操之過急。】
鶴不歸的嗓音不沉,但低低說話時語速很慢,撓着耳心發癢,倒叫人聽出一股安心。
玉無缺以靈力為料,自身魂魄為基,倏然點了一簇靈火,燒起了自己的魂魄。
魂力一放,咒文根上禁咒閃爍不停,神女的咒文根抵觸得更加強烈,玉無缺隐隐約約觸到對方的一點能量,心下難免駭然。
所有魂火堆放在一起,要同時解控釋放的能量比之解救湯懷恩要放大數十倍,這對玉無缺來說并非易事,而對方僅僅依托海螺就能做到如此地步,可見在魂術運用上,自己和神女的差距宛如天塹。
這種詭異邪門,威力又無可限量的魂魄之術,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上上個懂得此法的人被人罵了一千年,到現在提起名字還「談虎色變」,而神女眼看就要接棒成為下一個遺禍千年的人物。
自己憑什麽做了幾個夢,就平白學來這麽厲害的法術呢?
他一邊狐疑一邊推力,被差距勾起的好勝心讓他不願後退半步,況且神女行惡自己為善,哪有邪勝正的道理?
靈火從腳底燒到膝蓋,神女的咒文根不敵這股力量,開始被玉無缺同化。
他想起在高興齋念書,閑暇時和鶴不歸拆解過魂術原理。這個既不是識海也不是現實的魂靈境界凡人是根本看不見的,饒是修為高深如鶴不歸,也只能從《千古風物志》中窺得一二。
玉無缺兩手一攤,大大的不明白,說天選之子骨骼清奇修仙飛升,那他這種天生就會魂術的豈非也是骨骼清奇的背鍋好手,簡直地選之子,倒黴蛋成精。
鶴不歸聽不得喪氣話,狠狠敲了十個爆栗後跟他講了一個道理。
上有天,天管命數,便是人活一世依托的血肉之軀。
下有地,地掌魂魄,所謂萬物有靈的「靈」便是這一點精魄,它于六道輪回裏往複不滅。
肉身是命,凡人修行一世,大多求一個長生不死的仙人之軀,再不濟,一身法力也是為了活得久一些好一點,歸根結底還是為有限的命數而修行。
而人死之後,魂魄去向大多無人知曉,入了冥府再走輪回路,生前事便也都忘了,可「靈」自始至終都不會滅,而「靈」的世界才是生命本身的意義。在鶴不歸看來,血肉消亡一世走盡并非意味着死,真正的死是循環的「靈」徹底滅散。
故而他做不出将蠻陵島亡魂打得灰飛煙滅那般決絕的事,基于這一點,玉無缺全然懂得。
鶴不歸道:“天神眷顧之人,至多便是飛仙上屆,那也僅只是突破命數的界限。而地冥眷顧之人,能通往魂靈世界,掌控萬物之「靈」。”
言下之意,像玉無缺,姬瑄和神女這般人物,就是地選之子,手中掌控着的能力不止是別人求不來的,更是藏了巨大能量足以超越仙者。
“所以無知之人忌憚,避之蛇蠍,我告訴你這些,并非不許你用它。”鶴不歸告誡,“玉無缺,我要你有一顆敬畏之心。”
對天地對生命,對萬物之靈保持敬畏,才能将這強大的能量用之于蒼生。
當時玉無缺囫囵答應着,其實是不能全然理解的,直到現在窺見魂境真象,他倒懂了些許。
紛雜的思緒收回來,咒文根像藤條拽緊了每一縷魂火,确認沒有遺漏之後,他猛得散力。
只聽「咔嚓」幾聲,堆在角落的長刺骨螺應聲而碎。
魂靈境界中,神女的咒文根已經徹底變成玉無缺的東西,聽他差遣了。
不過靈火從膝蓋燃至腰間,他感受着自己魂魄因為灼燒而震顫,想來肉身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裏去。
才這麽一想,鶴不歸的靈力又推進來不少,往四肢百骸疏散,又一股直護丹田。
鶴不歸幾乎把他所有要害都保護得結結實實。
【師尊,濁月已盡數解除,他們自由了。】
【我知道,骨螺碎了。歇一歇,你實在太虛弱。】
【我可以,我行的很,不用歇。】
【……】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
【收,我沒有要考你課文。】
幾句調笑,玉無缺已緩過來些氣力,接下來納魂是他熟悉的「噬日」,必得一鼓作氣勢如虎地将事情了結。
靈火再次爆燃,從腰間燒到了脖頸,咒文根扭動片刻,密密麻麻的禁咒在魂火上攀爬。
肉身什麽情況玉無缺感知不到,但魂魄被灼燒的滋味當真不好受,不痛不癢不酥不麻,他找不到詞形容,硬要說,便是清晰地知道自己這個人在緩慢地消散,從靈體到意識,到七情六欲和五感,仿佛有個無形的漩渦在抽掉他的生氣。
有那麽一瞬他甚至想,假如魂魄被燒盡,他會直接魂飛魄散還是去往冥府世界呢?這算不算魂術的反噬?
想到此處,他突然明白「神女食用頭顱」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正待将發現告訴鶴不歸的檔口,無數股紛雜的回憶湧進他的身體之中,連帶着,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一個不拉,無數的人臉,幾世的過往,像書頁被狂風吹飛,嘩啦啦鑽進了腦子。
只不過一瞬間,他好像嘗遍了幾百個輪回的磋磨,生死離別的痛苦,劇終人散的遺憾,也有兒孫繞膝的幸福,兩情相悅的美好。
面前一百來個魂靈,他們經歷了幾世,便反饋給了玉無缺多少,別人一輩子歷不完的辛苦艱難,被玉無缺堪堪收攏入腹。
他想喊一聲「師尊」,生生卡在嗓子眼裏,最後只能迷迷瞪瞪地道:“我好難過。”
【玉無缺】
【玉無缺,醒醒。】
【玉無缺!】
“無缺,醒醒!”鶴不歸把人摟在懷裏,輕輕拍他的臉,卻摸到了兩頰熱淚,燙得他指尖一縮。
不知在魂境裏遭遇了什麽,玉無缺恍惚醒來時兩眼發直,眼淚流個不停,他原是盤腿坐着,現在噬日已成,魂術撤去,他半躺在鶴不歸懷中,後頸枕在師尊的肩上,淺淡的芙蓉暖香勾回神智,是鶴不歸喚了他一聲「無缺」才把他拉回來的。
“噬日原來是這樣。”玉無缺望着虛空動彈不得,“師尊,每個人經歷了幾世,遭遇過什麽,我都瞧得見,就像是看自己。”
難怪無法承受,情緒崩潰,鶴不歸哄人嘴拙,幹巴巴地「嗯」了一聲,眸光落在兩行清淚上,玉無缺明豔張揚的模樣見慣了,這般凄楚傷心還是第一回,淚珠晶瑩剔透地挂在玉一樣白淨的臉上,底下卻是大徹大悟,悵然若失的神色。
“辛苦了。”鶴不歸低聲說,掩着心疼。
玉無缺無力地搖搖頭:“我沒事,是替他們難過。”
每個人都活得那麽用力,也活得那麽不容易,芸芸衆生千千萬,這零星幾人算不得什麽大事,可他在魂境中和大家連成了一體,對任何細微的情緒感同身受。
他們死了就像是自己死了,他們失去了就是自己失去了。
他們哀莫大于心死,讓玉無缺手足無措,心痛難當。
衆生皆苦,而我無能為力。
“之前我确實想過這件事的對錯,也猶豫該不該做。”玉無缺喟嘆一聲,“師尊,見了疾苦,我只想救他們。”
“嗯。”
“哪怕魂術犯大忌,往後再遇我還是會如此,就算別人說我錯了,我也不後悔。”
鶴不歸沒有吭聲,玉無缺又喃喃道:“徒兒不會後悔,師尊莫怪,你莫怪。”
玉無缺随手往牆角一撈,拿過來一壇鹹菜,他歪頭沖首級堆某個方向苦笑道:“瑩瑩,我一會兒就給你放在雪裏,等你醒了給爹爹吃,再等一日,好嗎?”
鶴不歸聽不見魂魄說話,大抵能猜到,這許是哪個魂靈生前戛然而止的心願吧,玉無缺懵然抱着腌菜壇子不再動了,淚砸在壇子上,排山倒海的難過并沒有那麽解脫出來。
臭小子要一夜長大了,鶴不歸卻體會不到欣慰,只有心疼。
他屈指笨拙地伸過去,想把眼淚擦掉,卻被人揪住手指,玉無缺吸着鼻子很難堪:“師尊別看我,太丢人了,我馬上就好,長這麽大還沒哭過鼻子,你別惹我哭。”
“你哭過,很吵。”鶴不歸把他的手拍開,撚着衣袖替他擦臉,“小時候我去接你,你哭得隔壁帳篷都快塌了。”
玉無缺又哭又笑,心說這都什麽時候了,師尊你怎麽還有心情打趣我。
還是不是人啊!
熱淚滾燙,少年傷心難抑不過一顆慈悲心太軟,鶴不歸又把人抱緊一些,于今夜第二次親昵地喚他「無缺」。
人總是這樣,獨自悲傷默默流完淚也就罷了,不能有人勸,一勸一體貼那淚越發繃不住,其實難過的感覺已經随着術法撤去淡了很多,往生的苦自有辦法續上,玉無缺只是需要一個出口,将倒灌給自己的情緒發洩出去。
鬼使神差的,鶴不歸伸手觸上潮濕的臉頰,二人皆是一僵,不過短暫的怔愣後,師尊硬着頭皮按了按濕潤的眼角,他很少這般低聲溫柔地下命令:“不許再哭了,聽話。”
作者有話說:
走劇情√
一夜之間塞給他上百人無數次輪回的往生故事,要他哭一場消化幹淨,這是真·揠苗助長。
身心一齊長大就可以放肆追愛了。
好像被我逐漸寫成正劇了,據說小透明作者寫正劇就是蹲在冰窖裏寫,我已經凍麻了哈哈哈求評論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