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造島
師徒二人瘦高的身影被兩側暖光拉出長長的影子, 寒風呼嘯,裹挾着燈籠掙紮起來,人影也晃得張牙舞爪。
他們踏雪而行, 走得安靜又沉默, 穿過村落, 一直行到小路盡頭。
左側入山,右側通往海岸,鶴不歸卻在這裏停下腳步,他倏然回頭,恰好見到那間小院又點亮了一盞燈。凜冽寒風推着人往前走,太微上仙筆挺的脊背像天極宮後山上的雪松, 單薄又執拗地和狂風較勁, 他不動, 大氅便呼呼掃着腳邊積雪, 掩住一聲低嘆。
幾豆燈火從院落裏照出來,原該是暖人心窩的光,這下看來卻比茫茫雪山還讓人覺得寒涼。
鶴不歸伫立良久, 直到霜雪滿身, 身側的人怕他着涼,這才虛虛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人我可以勸,師尊原不必出來的。”
鶴不歸情緒不高, 嗓音有些低沉, 只道:“我不冷。”
玉無缺兀自去大氅裏翻找雙手, 卻摸到一個又冷又僵蜷在一起的拳頭,骨節都泛着白, 情緒不在臉上, 全攥在手心, 他費了好大勁才把鶴不歸的手指頭摳開,牽住。
心想,到底誰慣出來的怪脾氣,這麽大的氣性,哄都沒地兒哄。
“沒有手爐了,師尊把手給我。”玉無缺邊說邊做,不容旁人拒絕,但也沒急着拽人走,他突然有些感慨,“以前總聽人說,太微上仙鐵石心腸,生殺予奪只以天道為鐵律,半點不通人情,我差點信了。”
鶴不歸眸光微動。
“為什麽是差點?”
玉無缺晃了晃手,輕柔地搓着泛白的指節:“你都氣得摳手了。”
鶴不歸覺得那是句嘲笑,正要抽手打人又被牢牢抓緊,笑他的人成功打岔,把壓抑的情緒推開,立刻轉頭就哄:“其實師尊嘴硬心軟,看不過眼才逃出來的,我知道。”
鶴不歸怔了下,狡辯一句:“我沒有想逃。”
他說完這話,視線又落回那間平平無奇的小屋——瑞溯的家很安靜,整個村子都一樣安靜。
如若一切安然無恙,當下便是久別的愛人重逢傾訴,家家戶戶點着溫馨燭火,遵循日息入睡,靜待再尋常不過的清晨到來,這種徹夜安靜才算得上是歲月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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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可惜,愛人即便相見也是以天人永隔的方式,而瑞溯在行船上幸福洋溢地講述蠻陵島的風土人情,勾起的那一點點向往也在一片死寂中蕩然無存了。
他們來晚了,已然見不到藏在天涯海角的一隅太平人間,更叫人難過的事,這裏一夜之間成了人間煉獄,而這些無辜的可憐人,卻——
這是鶴不歸最害怕的事,這點軟弱被身側的小徒兒窺見,叫他惱羞成怒,也讓他無地自處。
但他生不起氣來,玉無缺眼明心亮,什麽都看在眼裏,說他落荒而逃,他就是落荒而逃。
鶴不歸自言自語地又補了一句:“世事無常不過如此,能逃到哪兒去呢。”
玉無缺終于把這人攥得死緊的手松開了,順着指縫一點點抹過,沒有半點暧昧,只是想安撫情緒。
“這種場面你不忍心看見,下次提前給我使個眼神,要麽我去處理,要麽我帶你跑。”
鶴不歸怔了怔,雖未說話,嘴角一點柔和的笑意倒是徹底将郁結的情緒疏散了。
不得不承認,「帶你跑」着實是他需要的安慰,比任何大道理都有效,下意識回籠的指尖像是在沉默地答應——
好,那下次你得帶我跑。
總站在岔路口喝風也不是回事,玉無缺擅自做主,帶着他家師尊進山了。
此前二人從瑞溯的家退出來,先翻遍了整個村落,挨家挨戶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兩廂沉默着都在盤算這個島還能怎麽救,去了山上涵洞,那裏有傀儡守着,洞中點着火把,因為屍體塗過香料的關系,倒是一點腐臭都聞不着。
可就和村子裏情況一下,這些屍體要怎麽處置實在讓人頭疼。
孤島已無人,夜半無歌聲,下山的路并不陡峭,玉無缺一手拿着火把,一手牽着鶴不歸下山,他們還要再去海岸的深坑看看。
不過看不看,蠻陵島的現狀都改變不了,鶴不歸一路沉默大概也是在琢磨解法,玉無缺多少能揣測出師尊猶豫不決的原因,此人若真是別人眼裏的「無情」,真正的「太上忘情」也就不會放着最簡單合理的處理方式,非得給蠻陵島尋第二次生機。
“師尊在想什麽?”
“救人。”
“救死人?”玉無缺故意這麽說,自己「嗯」了一聲,“那好,咱們救死人。”
自己的心思被對方猜中,反倒勾起了說話的欲望,四周靜得駭人,這地方是被老天給徹底抛棄了,唯獨他們兩個還喘着熱氣的大活人不忍放手,鶴不歸心裏堵得慌,正想找人說說話。
鶴不歸問他:“你不覺得荒唐?”
“荒唐?”玉無缺直言,“跟懷恩的提議比起來,師尊算不上荒唐,我也是這麽想的,其實你知道瑞溯早就醒了。”
鶴不歸:“嗯。”
“你拂袖而去總不能是生懷恩的氣吧。徒兒雖沒見過多少世面,可也覺得湯懷恩心寬如海,比外頭的人更難得。”
鶴不歸沒有否認:“他有這種心胸,勝過旁人萬千,就是因為難得,我才……”
才因為難過而氣天道不公。
事情的前因後果講明,湯懷恩一掃冷靜神色,終于苦苦哀求起鶴不歸來,讓人意外的是,他不是求仙長為其做主,不是要報血海深仇,他只求鶴不歸将唯一的活人瑞溯帶走,去做更要緊的事。
在他眼裏,抓到神女終結兩族戰事才是真正的造福萬民,此乃蒼生大義,私己仇怨不值當耽擱時間,甚至不配提起。
村子被屠,所有人身首異處被做成了走屍這是不争的事實,與其被人利用,倒不如一把火燒了,湯懷恩求鶴不歸尋個厲害的法子,一勞永逸地抹殺蠻陵島。
這算是最快速有效的方式,一來不耽誤仙長的要事;二來,屍體不被觊觎也算是個最好的去處。
鶴不歸訝異片刻,只問他:“如此做,島民能瞑目嗎?你能瞑目嗎?瑞溯怎可能将大仇放下,棄你們而去?”
血債不償,将來瑞溯死了,他也不會瞑目的。
湯懷恩嗓音喑啞:“蠻陵島之禍起于神女,燮淼和洋流是尋到她的兩條門路,時間緊迫,仙長以大事為先,将來神女伏法,禍事止息,此處冤屈自可昭雪,少一人枉死,也算是蠻陵島民用性命盡了微薄之力,我們會瞑目的。”
字字泣血,毫無錯處,卻教聽者滿腔心事,捶胸頓足,都不知該怨誰了。
這番大義凜然的豪言是瑞溯口中那個膽小怕事的文弱書生說出來的,此人被世人嫌棄诟病茍且荒島數十載,哪怕他滿腹埋怨和仇恨也是理所應當。
可他沒有,他生前身後不管是否能自控都只惦記着他人生死——他的愛人,他的親朋,他所處世間這些芸芸衆生。
如此溫柔良善之人,說出這般大徹大悟的話才叫人生氣。
天道何其不公!
湯懷恩還在懇求:“阿溯若一心報仇,仙長自可将道理說與他聽,他是明理智信之人,總有一天會明白的,他若不肯打暈帶走便好,待他醒了,仙長好生勸勸,懷恩乃世人厭棄的罪人,此生報不了大恩,只能許諾來世,還望……還望二位成全。”
結果鶴不歸聽罷倏地站起來,怒氣沖沖地道:“要勸你自己勸。”
而那時瑞溯的手動了一下,鶴不歸瞧準時機,拂袖而去。
玉無缺追着人出門,一句都沒多問。
他知道鶴不歸奪門而出,一是不願見着生死離別的凄楚場面,二來也是拿定了主意,他要給蠻陵島讨個公道,不會讓它就這麽消失,而自己必然會追随師尊的腳步,将這筆血仇親手報回去。
玉無缺又問:“師尊故意将瑞溯丢在那裏,是覺得瑞溯可以勸服懷恩?”
“不會。”鶴不歸道,“若非一路性子,兩個人怎麽能相知相愛,瑞溯冷靜下來會認同懷恩的想法。”
“那可麻煩了,到時候一對二,兩個人一起跪在師尊面前哀求,你待如何?”
鶴不歸順口一答:“那是你的事。”
玉無缺:“?”
見他噎住,鶴不歸反問:“有什麽問題?”
玉無缺兩手一攤:“師尊要當甩手掌櫃,把這對可憐的小情人甩給我去安撫?”
一人一屍凄凄楚楚地跪在面前哀求,想想那個畫面就讓人頭大。
鶴不歸理所應當地問:“那不然呢?”
什麽使個眼神你就沖,使個眼神就帶我跑之類。
難道又是馬屁?
被師尊理所應當地甩鍋甩得內心超級熨帖,玉無缺當即拍胸:“好好好,交給我,師尊想做什麽做就是了,無須有後顧之憂。”
這還差不多,鶴不歸勾勾他的手:“去海邊看看。”
海面碎冰漂浮,和骨螺叮叮當當撞出清脆聲響,這卻是勾人性命的鎖魂音。
從山上一路走到海岸,別說四肢已然凍得沒了知覺,連吸入的每口氣都像是帶着刀子,刮得鼻腔和嗓子又痛又麻,是血還是海腥都聞不出來了。
“就是這裏。”
空知在前頭帶路,他在已經刨開的大坑前站定,四周有傀儡舉着火把,空知遙遙一指。
“像這樣的坑挖了數十個,頭顱随意埋着,很多空着,不曉得留作何用。”
鶴不歸不忍多看,他只能望向海面:“燮淼提到屍庫,興許是想把其他地方的屍首也帶回來處理。”
據湯懷恩所言,這群惡人已經浩浩蕩蕩去往臨近的海島了。
恐怕又要制造更多的血腥屠殺。
玉無缺皺了皺眉:“師尊,他們還醒着。”
深坑裏魂靈之間的動靜都很清晰,有人低聲哭泣,有人撕心裂肺地叫喊,有見到仙長前來半瘋半傻地哀求,交雜在一處早已辨不清具體內容,具體的只有如出一轍的哀痛,和湯懷恩已經沉入死水的語調一樣。
這就是鶴不歸沒有辦法幹脆利落答應懷恩的原因,即便屍山成堆,這些魂魄卻困鎖在原地意識清晰,他怎麽下得去手?
一把火把他們燒成灰燼,魂魄卻還在這,每一個人的愛恨情仇都是鮮活的。
明明都還活着。
玉無缺蹲在深坑外,閉目聽了一會兒。
鶴不歸:“你做什麽?”
玉無缺:“被魂術蠱惑的魂靈會被打上印記,許是法力不強,這些魂魄上沒有神女的名姓,只見經文纏身,不過也入不了輪回了。”
他緩緩睜開眼,心裏有了主意,便問:“師尊想救活蠻陵島,原打算如何做?”
鶴不歸道:“與外界隔絕,将這個島徹底藏起來。”
用傀拖離鎮守,用大陣封住,總之,讓這個島從世人眼前消失,存在在誰也不知曉的地方。
魂魄流連孤島,被徹底藏起來,他們的魂魄也就不能被歹人所用,外界尋不到孤島,也就不會被島上孤魂野鬼的陰鸷之氣所害。
這是唯一的辦法,否則要鶴不歸出手把滿島無辜魂靈打得魂飛魄散,他也不可能願意。
玉無缺輕輕一笑,師徒倆的想法不謀而合。
果然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不是,師徒。
“憑空再造一座浮空島,天下也只有師尊能做到如此。”玉無缺道,“不過新島只有魂靈,恐會徒增怨煞,徒兒有個法子可以補足不全,讓桃源再現。”
鶴不歸挑眉:“哦?說來聽聽。”
玉無缺蹲在原地招招手,賊眉鼠眼地道:“師尊先答應我,不管聽見什麽都不能打人。”
鶴不歸剛邁出去一只腳,一聽這話感覺有詐,立刻把腳收回來:“那算了。”
“唉唉,我不是開玩笑,真的有個絕妙好法子。”玉無缺只好自己站起來,湊到師尊耳邊叽叽咕咕。
他說得眉飛色舞,太微上仙冷冰冰的俊美面容卻越來越扭曲,眉頭也是越皺越深,直到玉無缺大言不慚道:“我要借屍還魂生造一座活死人島。”
說完一臉「你快誇我,是不是特別妙」。
結果換來鶴不歸瞪着眼睛的一記爆栗:“着實膽大妄為!”
玉無缺立刻閉了嘴,旋即聽見鶴不歸話鋒一轉,意味深長地說:“卻也是個辦法。”
那你打我幹什麽?玉無缺捂着腦殼心有不甘。
鶴不歸投過去一個我只是手癢的眼神。
這個臭小子聰明是真的聰明,但思維邏輯有點劍走偏鋒的意思,這種法子尋常人想都不敢想,因為太邪門,太有違天道,太離譜。
好在鶴不歸也不是什麽循規蹈矩的人,邪門離譜都無妨,只要能解決問題就是好法子。
玉無缺:“師尊不會覺得我大逆不道吧?”
“此事乃不得已而為之,不過給人尋個容身之地,諸天神羅若是連他們都容不下……”
那也着實配不上芸芸衆生的虔誠敬禱,哪怕為這事要降下天罰,鶴不歸憑着一己仙軀也能扛下。
他觑一眼死寂夜空,還在耿耿于懷蠻陵島的無妄之災,很是不屑。
“為師便同你一起,逆一回天道又何妨?”
作者有話說:
上周身體不舒服,家裏老人又突然病逝,周末也一直忙着老人後事,所以更新耽擱了實在不好意思。
本來今天要入V的,後臺收藏還是不夠,茍這五百收藏好生艱難,那只能再等幾天,就提前跟各位小天使說一下,快要入V了,謝謝你們來這裏,也希望入V以後你們還在呢。
筆芯。
啊呀對不起我是個豬,放存稿箱忘記設置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