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千鶴舫
修真界亂了, 但沒全亂。
妖族被掣肘多年,能修煉的靈脈福地少之又少,沒有多少硬碰硬的實力, 因而只是氣氛上四面楚歌, 實際卻是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的游擊戰。
四處點火的游擊讓修真界變得混亂而忙碌。
總而言之, 妖族在盡量保存實力的情況下給各大道門持續不斷地添堵,傷亡事件不多。
但道門的人馬被分散于各處蹲點狙擊,卻是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有那麽點焦頭爛額的意思。
腦殼再爛,也爛不到太微上仙這裏, 他帶着天極宮的弟子坐飛甲出游, 飛了五日, 終于高調地抵達了千鶴城。
西海之濱, 人傑地靈,臨海重鎮千鶴城有綿延上百裏的海岸線,與之隔着一條海灣遙遙相對的, 便是有「千妖邦」之稱的碎月群島。
此島遍地妖修, 連極為少見的鲛人也定居在某些小島上,數千小島星羅棋布,從雲端俯視, 就像在碧藍琉璃片上灑了一捧羊脂玉珠子, 珠子聚合的模樣宛如一輪殘月, 碎月群島由此得名。
千鶴城既是港口,又是商業重鎮, 海岸連成一線的畫舫稱為明市, 與之相對的便是碎月群島金桃城的地下黑市, 一明一暗,售賣之物囊括修真界所有奇珍異寶。
哪怕是見不得光的肮髒交易,黑市一樣應有盡有。
空知在船舷眺望:“主人,蘭老板将他的私人停甲坪空出來了,特意給我們用的。”
玉無缺恨不得半個身子伸出去瞧新鮮,聞聲回頭問道:“蘭老板?誰呀?這麽大方。”
“千鶴城五十裏畫舫淩波,都是他蘭明熙的産業。”空知介紹道,“蘭老板是主人的故交,今晚設宴為你們接風呢,主人去嗎?”
“算不上故交,只是經他手出貨出慣了。”鶴不歸語氣淡淡的,“去,咱們是以采辦的名義來的,要他做的事還多,自然得去。”
鶴不歸掀開門簾款款走出來,被陽光刺得眯着眼:“住的地方定下了嗎?”
空知道:“蘭老板希望主人住他私宅,特意收拾出來,說是四周安靜,戒備森嚴,不會有人擾了主人清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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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老東西,是生怕誰撞上來勾搭鶴不歸,劫走財路才如此殷勤。
“不住。”鶴不歸道,“挑兩艘最大的畫舫包下。”
空知不懂,一向怕熱鬧的鶴不歸,怎麽突然要往人多的地方去擠:“越大的畫舫越靠近鬧市,主人……”
“越鬧越好,最好在人人的眼皮子嘴皮子底下。”玉無缺站在太陽底下伸了個懶腰,沖鶴不歸會心一笑,“咱要金蟬脫殼,就得把戲做足,去安排吧。”
師徒倆一唱一和打啞謎,傀儡琢磨不透。
倒是這迷之默契,和指使人的調調,越來越像了。
空知噘嘴:“那我去忙了,主人交給玉公子照顧,你可用點心!”
飛甲浩浩蕩蕩地飛越千鶴城上空,引來不少百姓側目,鶴不歸的飛甲造型特異,識貨的一眼就能看出來那是誰人手筆,能在千鶴城紮根的人,幾乎沒有不懂經商的,此等商機從頭頂略過,早就在第一時間奔走相告。
飛甲剛停穩當,城裏就傳開了。
太微上仙駕臨千鶴城,今年千鶴舫恐怕又得拍出驚世駭俗的天價寶物。
家底殷實出得起價的火速遣人去打聽這回鶴不歸要售賣的寶物,出不起價又想瞧新鮮的便是去預訂拍賣會場最好的座位,和黃牛打破了腦袋,就連會場外頭的攤位也坐地起價,不能靠得最近,那就退而求其次,裏三層外三層地支攤,硬是大白天就擺出夜市趕集的陣仗。
又聽太微上仙這次帶了人來是要大興采辦,能賣給天極宮的東西必然是頂好的東西,店家集體出動,羅列招牌,寫了拜帖,鶴不歸一行人才住進畫舫,外頭已經排着隊等着往裏遞帖子了。
見一縱傀儡擡着不少被布蓋着的貨品,消息馬上傳開,賭坊都開了多場博戲,有押價的,有押寶的,有押出貨數量的。
總之整個千鶴城,因為大財主的降臨而轟動無比。
此時,財主師徒卻窩在豪華的客房裏,翻了一地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不是挺好?”玉無缺拿起一鼎破障香爐,“是上等法器了,能賣個好價錢。”
鶴不歸嫌棄道:“裏頭熏的香我不喜歡,永樂摻了不少醒腦藥,聞着刺鼻。”
哦懂了,不在你的審美上,玉無缺又撿起一面銅鏡,鶴不歸介紹道:“這個呢,攝心鏡,照人善惡,無所遁形。”
是好厲害,可你這個怎麽賣?玉無缺拿去一邊,委婉拒絕:“世上哪有徹徹底底的好人,買這鏡子回去讓自己難堪,銷路堪憂。”
鶴不歸從亂堆裏拿出一盒縮小的禿頭傀儡:“拟無量齋戒僧的訓練假人,還有一套十八羅漢,他們的功法我都會,外頭可見不到。”
說着還要一一擺出來,沒有連通動力的傀儡就是巴掌大的玩偶,一字排開堆在面前,鶴不歸盤腿坐在後頭,像個長不大只曉得玩玩具的纨绔子弟。
關鍵這小纨绔還一臉得意神色,可愛得玉無缺頭暈:“師尊,這不好吧,高僧被當成訓練假人打來打去,除了你誰敢這麽得罪無量齋,你敢賣,人家敢買嗎?”
他随手一指:“要不賣兵器。這把,炔星昆吾劍,聽着就超厲害。”
玉無缺拿起就挽了幾朵劍花,潇灑是潇灑,鶴不歸卻老大不樂意了:“怎麽這也拿來了,不賣,我不給旁人鍛劍。”
“那刀……”
“刀槍棍棒統統收起來,空知!你是把兵器庫給盤過來了?”
空知無辜道:“主人,這些是你自己收的。”
做了那麽多東西我哪知道都收了些什麽來。
鶴不歸往榻上一躺:“不想挑了。”
手藝人,做出來的東西別人看是樣樣都好,自己看就這不好那不好,拿不出手,玉無缺感同身受,耐心收拾:“我來挑,師尊先歇息,晚上蘭老板接風,還得想法子應付老狐貍呢。”
蘭明熙那家夥,圓滑精明,左右逢源,在商海沉浮那麽些年,沒點本事也不可能有千鶴舫這樣龐大的産業,可正因他太懂人情世故,誰都不得罪,要在妖族閉鎖碎月群島的特殊時期讓他想辦法找門路過去,非得有誘惑至極的利益勾引,否則單單憑着人情,他不可能答應。
鶴不歸瞟了一眼床頭放着的錦盒,那裏面的傀儡是鶴不歸近期的得意之作。
他想好了,若姓蘭的獅子大開口,便挑一個将他嘴堵上,一具開出天價易如反掌,所得油水也夠蘭明熙下半輩子過活了。
只是想法子上島,他定然會答應。
華燈初上,畫舫連成一片淩波絢爛海景,這裏巨賈雲集,酒肆樂坊自是人聲鼎沸,最熱鬧的還屬風月場所,青樓女子船上船下競相攬客,海風拂過,竟半點聞不出水腥,全是勾魂攝魄的脂粉氣。
鶴不歸被玉無缺扶着下船,又醉又氣,香氣彌漫過來,鶴不歸站定:“去城裏醒醒酒,這裏太吵了。”
“好,再買碗玉露羹。”玉無缺哄小孩,“甜絲絲的,不氣那老東西。”
鶴不歸呼出一口酒氣:“嗯。”
接風飯局吃得并不順利,酒喝了不少,事也談定很多,但都是無關緊要的事,諸如拍賣貨品數量,時間,場地,以及天極宮采買貨單,調度,運送問題。
這本就不是他們此行的目的,鶴不歸憋了一整頓飯,最後一個字沒提碎月群島的事。
原因無他,提及近期修真界動蕩,蘭明熙就變得言辭閃躲,态度暧昧,師徒倆不聾不瞎看得真切,這老狐貍有古怪。
再問若是被他聽出意圖,反而壞事,只能作罷。
故而無效酒局讓鶴不歸很是郁悶,他把事情想簡單了。
城裏要安靜得多,走在大街上,鶴不歸始終在琢磨事,玉無缺一口一口喂他甜羹,瞧他兩頰一片緋紅,關切道:“他擺明灌你,你還真接,師尊,和這種人吃酒不能太耿直。”
鶴不歸看着他:“你總是和人喝酒嗎?”
懂這麽多,還敢教為師躲酒?
“沒有,都是庭芳教的。”鍋甩給好兄弟,玉無缺又道,“你分明瞧不上他,一杯接一杯,還攔着徒兒擋酒。”
“酒是好酒,事情談不成,還不許我多喝幾杯?”鶴不歸嗫嚅,“就是此人話裏藏話,聊得費勁,沒意思。”
鶴不歸轉過頭:“你聽得認真,又一句話不說,可是有什麽想法?”
玉無缺直言道:“蘭老板一個世俗中人,最在意的無非身家性命,這兩樣他都舍不下,從前巴結師尊,是因為師尊所作之物能給千鶴舫帶來名利和權威,今日我看,他明面上依舊是不敢得罪你,話外之音卻一副獨善其身的樣子,明顯有很大的顧慮。”
鶴不歸對他慧眼識人的見解頗為贊賞,笑道:“還看出什麽了,繼續說。”
“師尊代表了身家,他獨善其身的做法只能說明,他顧忌自身性命。”玉無缺道,“莫不是被人威脅了,或是知道些什麽要緊事,不想惹禍上身。”
酒局上,鶴不歸方一說到妖族之人不安分,千鶴舫的生意怕會受影響,蘭明熙立時就支支吾吾道什麽生意人,安定有安定的營生,亂局有亂局的過法。
擺出不想摻和任何事,只想安穩做個守財奴的窩囊樣子,還借酒裝瘋地哭了一鼻子,見他這般維諾怕事,鶴不歸便不再言其他。
鶴不歸道:“賣貨采辦,交給空知便是,其餘人另有安排。”
玉無缺笑了笑:“師尊要查蘭明熙?”
“近一年他去過何處,跟什麽人有過大宗交易,都得查仔細。”鶴不歸道,“不止是他,包括親眷族人,所有交易和人情往來,都得查。”
玉無缺摸了摸下巴:“徒兒覺得既然要查,便查徹底些,這裏既是港口,便把近一年來進港離港的貨單都查一遍,尤其是和碎月群島有關的。若是有心隐瞞,商家能挂千萬個名頭,貨卻總是那些貨,白紙黑字做不了假。”
“好心思。”鶴不歸誇了一句,又道,“你安排人去辦。”
“師尊放心,此事交給我。”玉無缺靈機一動,“還有一事,我想了個點子,有點浮誇,但許能另辟蹊徑尋到門路,但是得找師尊借好大一筆錢。”
“哦?說來聽聽。”
玉無缺湊過去,叽叽咕咕耳語片刻,鶴不歸聽完頗為意外:“你就不怕旁人對你說三道四?”
“怕什麽,他們愛說便說,師尊知道我是什麽人便行了。”玉無缺龇牙一笑道,“撿些不那麽要緊,又明顯看出非你所作的東西去賣,我急急尋個門路出手,千鶴舫不敢做這門生意,師尊也道千鶴舫是明市,隔海相望的那是黑市,這些年你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曉得蘭老板私底下沒少往黑市販售浮空殿的東西,找到門路,哪怕只是有可能的門路,就能想法子過去。”
玉無缺:“我就不信,都是生意人,就他蘭明熙一人有路可走,不是都說黑市裏連人都賣,那邊沒那麽七拐八繞的規矩,利字當頭,總能将消息傳遞過去。”
這确實是個法子,就是詭異了點,損了點,損的是自己徒兒的名聲,鶴不歸覺得,此人自己打得罵得,可別人碰不得摸不得,為了尋個沒影兒的門路做這等犧牲,他是不願意的。
玉無缺瞧他猶豫,認真道:“這是我能想到最快的辦法了,師尊,盡快找到神女老巢,才能避免禍事,別在意這些小細節,徒兒無所謂的。”
“可是我有所謂呢?”鶴不歸道,“你會被人指着脊梁罵。”
“那以後你多誇我。”玉無缺潇灑道,“別人是別人,我真不在意。”
虧了的名節,倒也可以從別的地方名正言順地掙回來。
大義面前,鶴不歸也知道這法子很妙,便只能同意,從兜裏掏出玉扳指,給玉無缺戴上:“好吧,此事不論成不成,為師也會為你正名,這個東西你收好。”
鶴不歸給的這枚扳指,玉石質地一看便不像他會挑的,但扳指上頭浮着鶴字紋樣,還有些許紅泥的痕跡,玉無缺問道:“這是什麽?”
太微上仙財大氣粗道:“天下錢莊,有了這個扳指你便可随意支取,我不曉得存了多少錢,不過……”
“嚯!”
“買那些畫舫綽綽有餘,你只管花吧。”
接下來的日子,上仙閉門不出,最多去甲板上曬太陽,還是從前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樣,而他新收下的徒兒,卻在千鶴城揮金如土,惹來重重非議。
表面上,這人簡直不分好次只買貴的,仗着他家師尊家底豐厚賽過舫主,他搖身一變成富貴公子哥,走到哪都有數不盡的商販圍追堵截趁機推銷,更要命的是這小公子來者不拒,喊什麽價都樂意買,實打實是個有錢無腦的冤大頭。
城裏人一邊說小公子像是腦子不大好,可惜了鶴不歸收了個這種敗家徒兒。一邊把他捧成香饽饽,今日請客明日請客,太微上仙被晾在畫舫獨自曬太陽,敗家徒兒吃香喝辣好不快活。
私底下,又多了一些傳言,說小公子不止揮霍無度,還動起了斂私財的心思,他手上有一批浮空殿的精細物件急着出手,這些物件不會出現在拍賣場,有的是挑剩下的,有的是太微上仙不願意賣的,小公子近水樓臺先得月,想偷偷找夠資格的厲害買主,賣一批攢錢娶媳婦。
如若不是連着胡鬧了半個月,這等閑話是沒人信的,加上此前太微上仙突然收徒,就謠傳他對玉無缺青眼有加。
如今見他這般糟踐錢財也不置喙,更是坐實了太微上仙溺愛徒弟的傳言。
那玉無缺手上有一批奇貨急出,可信度直線上升。
沒過多久,真的有人找上了玉無缺,想要搭一條門路。
這日,不孝徒在外演戲還未歸,鶴不歸卻已經将調查的結果理得差不多了。
千鶴城的圖紙找了人尋來,各個秘密布防點都設下,鶴不歸已經派了人手去駐紮,明面上是采辦點,實際都是配了精銳弟子,一邊暗中調查,一邊随時應對緊急情況。
加上調查結果已出,他揉着太陽穴,給白應遲去了一封信。
“嘎吉——”
窗邊一陣異響,鶴不歸頭也沒擡便道:“都到門口了,還演。”
“噓。”玉無缺偷雞摸狗地開窗,熟門熟路地翻窗,進了屋悄悄掩上,見師尊只批單薄寝衣勾着身子坐在桌邊,後背的骨頭都看得分明,他脫下熱熱乎乎的大氅把人裹成粽子,鼻尖碰着鼻尖那麽近地道:“這幾天沒人唠叨,師尊又熬上了,我給你扛回床上去。”
“玉無缺,我已經十五天沒有打你了。”鶴不歸瞪他,“是不是皮癢?”
“要打就白天再打,這才好坐實了我孽徒的名聲。”玉無缺收起嬉皮笑臉,正色道,“師尊,我這邊有情況。”
“我也有。”鶴不歸艱難伸出手,把晾好的茶遞給他,又縮回熱乎乎的大氅裏道,“你先說我先說?”
“方才瞧見靈雀飛出去,看來事情小不了,師尊先說吧。”
鶴不歸拿出一沓紙,這是幾日來查清的脈絡:“近一年來蘭明熙和金桃城往來最多的貨物都在這,你看看。”
玉無缺拿過細看,蹙眉道:“物料居多,沒什麽成品,他往年也往金桃城送這些麽?”
“也送,但今年翻了五番。”鶴不歸故意考他,把翻了倍的物料圈出,“這些多了。”
“這些是鍛造兵器不可或缺的媒介,還有這幾樣,特性便是不受海水腐蝕,做船甲軸承最佳。”玉無缺快速浏覽,“鲛人發……鲛人發所作甲胄金剛不破,他們這是……”
“兵器,甲胄,大型船只。”鶴不歸沉聲道,“是在武裝人馬,大有私販軍火之嫌,碎月群島是妖修對外販售的門面之一,以此大批量購入,再從海路運往各處海域,航路隐蔽。”
“武裝人馬?!難怪!”玉無缺恍然大悟,“師尊,你猜尋我之人找我要什麽?”
“什麽?”
“空知。”
作者有話說:
周末休息,下周一再見咯!
今天還丢稿子了重新碼的,萬幸趕上了嗚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