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心魔
——小西, 怎麽又一個人坐在外頭,過來。
半柱香前,熟悉的嗓音自耳邊響起, 那一瞬鶴不歸就知道, 這第一重考驗考的并非玉無缺, 而是自己。
璇玑長老離去多時,自心而生的形象和他半點差別也無,甚至連指尖點茶留下的茶香都尚有餘韻,他這般慈愛地喚來。
饒是鶴不歸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假的,眼迷心障, 心底的最後一絲僥幸又被無端勾起。
也許師尊真的只是雲游四海, 現下回來了呢?
他應和着對方, 向璇玑長老伸出手, 油污橫生指尖,回握住了他。
就是這一點點僥幸,成了心魔肆意滋生的養料, 将他困在原地無法動彈。
——老三個頭還是小, 東兒都比他高一個頭了。
“父王,不許說我矮。”
——母後,弟弟這麽可愛, 我不舍得讓他走。
——能不能別送走, 我們會照顧弟弟的。
“我不想走。”
——娘也舍不得, 可我們必須離開,等這裏空無一人, 你弟弟要怎麽活下去?
——那我不做神仙了!我陪小西!
“不行。”
記憶裏, 父王厲聲喝止鶴南, 而鶴不歸坐在叽叽喳喳的心魔堆裏,淡淡地也道「不行」,和父王說的話重疊在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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蔓延的油污樹杈一般瘋長,越過腹部,下半身已經不見了蹤影。
鶴不歸無知無覺,艱難地回頭望去。
鶴王威嚴筆挺地站着,眉目剛毅,嘴角卻柔和地彎起弧度,鶴後一襲雍容華貴的羽袍,她蹲着沖鶴不歸招手。
是他化了人型,剛學會走路的那天。
走到半路跌了一跤,母後還沒來得及抱住,鶴南先跑将過來,一把摟起弟弟的腰,塞到懷裏心疼。
——細胳膊細腿的,跌壞了怎麽好?
“哥哥抱抱。”
——不急,咱們小西不急走路,慢些長大也沒事,哥等你。
“好。”
不過是些陳年舊事,鶴不歸都記得,一颦一笑,兄妹三人和父王母後的容貌都未曾變過絲毫,只是他們都沒能等到自己長大,便走了。
“母後什麽時候來看我?”
無人答話,鶴不歸又問:“我也回不了家了對吧?”
最後才落在璇玑長老身上,他記得師尊離開那日,将拂塵吊兒郎當地勾在脖頸後面,一貫的自在模樣,這便潇灑地下山去了。
人的背影越來越小,鶴不歸站在山頭一直看到沒了影,悶氣才成了委屈,那時即便想說,對方也聽不到了。
“師尊,你不要我了嗎?”
玉無缺看不見他的回憶,也不知道幾個泥人到底是什麽東西,落在眼前的景象,便是他家師尊魔怔一般,東一言西一語地自說自話,随着他心緒起伏不定,黑泥攀附而上的速度越來越快。
鶴不歸被完全包裹住了,連帶着他坐着的石頭,樹根,花花草草全都異變成了油泥的狀态,泥污裏突起的枝節開始自行編織,包住的核便是鶴不歸,将他織進石頭和花木,快要成型時,泥污變成原本的顏色,石頭還是石頭,花木還是花木,鶴不歸長袍下那一點墨色化去草地裏無影無蹤,他的身體也成了石頭。
變化來得來快,玉無缺看得頭皮發麻,他方才沒忍心斬下一劍,不過瞬息之間,鶴不歸半截身體就石化了,他不敢再耽擱,當即揮劍去斬泥人。
可泥人是無形的,玉無缺不管刺進去多少次都落了空,攻擊無效,眼看着黑泥攀上脖頸,把他家白玉一樣的師尊包得嚴嚴實實,只剩一雙凄楚迷茫的眼睛。
鶴不歸低眉垂目,面色平靜,不論玉無缺在一旁多麽用力劈砍,還是聲嘶力竭地叫他都沒有反應,他始終這般淡然神情,逐漸流失了生氣。
泥污漫過口鼻,流進鶴不歸身體,他的瞳孔在一瞬間成了灰色。
“師尊!”
玉無缺牽出傀絲,射進鶴不歸眉心。
他指望強行控制鶴不歸的識海,讓他脫離心魔,可對方堂堂上仙尊者,玉無缺的修為哪能破得了識海禁制。
“師尊,師尊你醒醒啊!”
鶴不歸半側臉已經顯出樹木的紋理,黑泥漫過頭頂,結成樹木的形狀,玉無缺伸手去抓,見他眼裏的光徹底熄滅了。
“鶴不歸!”
一抹極細的金光「叮」地閃過,玉無缺整個人晃了一下。
傀絲闖進了自己的識海。
景象扭曲變幻,只是一瞬間,半身不遂的僵硬感随之而來,玉無缺呼吸變得困難,喉頭有滑膩的物事堵着,還在源源不斷地往身體裏流,帶着一股土腥和草木氣息,噎得他只想幹嘔。
他家師尊并沒有變成樹,相反,鶴不歸好端端地坐在大石頭上,玉無缺卻以一種匍匐的姿态扒着他的衣袍,和那些泥人一般無二,他渾身泥油,半截身子被編織成了樹根,若不是這縷傀絲将他打醒,他恐怕已經被吞噬了。
“凝神定靈。”鶴不歸俯視着他,眼神犀利,傀絲自他心口而來,他道,“你被心魔控制了,玉無缺,看着我。”
“可——”
剛一說話,胃裏翻江倒海一陣翻湧,玉無缺哇哇吐得狼狽,進入身體的油泥盡數被他嘔出,他咳得滿臉脹紅,越吐越狠,恨不能把五髒六腑都嘔幹淨。
“方才……師尊不是說,我沒有心魔麽,嘔!”
鶴不歸也覺得奇怪,玉無缺分明在這林間出入自如,進來時也沒有感覺到異樣,何故在見到自己的一瞬間就入了魔障。
而且深陷其中無法自拔,心魔滋生速度齊快,若不是自己啓了靈核的能力敲醒他,現下已經被拖去泥裏埋了。
鶴不歸問道:“你方才瞧見了什麽?”
玉無缺心有餘悸道:“師尊被這玩意兒石化,變成了樹,已然,嘔!已然沒了生氣……”
鶴不歸愣了愣:“是見了我?”
“嗯。”
泥人一個都沒少,依然覆蓋在鶴不歸身上,只是沒有幻象裏那般瘋長,玉無缺吐得臉一陣青一陣白,還強撐着把劍撿起來:“要如何清除這些東西?”
鶴不歸蹙着眉:“你元神不穩,莫要亂動,靜心。”
玉無缺急道:“我哪靜得下來!”
“我沒事。”
見他情急至此,心魔就蔓生,鶴不歸自然明白了心魔起因,他溫聲強調:“我好好的,不會有事。”
玉無缺看向他,似是不确定面前所見的景象是真是假。
“玉無缺。”鶴不歸耐心道,“打坐誦經,聽話。”
玉無缺這才肯坐下,他默念了幾遍經文,把腦子裏鶴不歸那石化死去的駭人畫面趕出去。
不止是他變成了樹,一閃而過的還有他暈倒在浮空殿中,赤金山熔漿之上的模樣,實在不怪他一眼見魔,數次撞見鶴不歸虛弱病象,方才那種情況,他哪分得清好歹。
有傀絲牽着,鶴不歸也頌了一遍經文,清晰地傳遞到玉無缺丹田之處,師尊嗓音幹淨空靈,引導着他靜心,終于驅趕了他的恐懼。
再次睜開眼時,幹嘔不适的症狀消失,他身上的油污已經滲進了地裏,一滴都沒留下。
只是鶴不歸那的五個泥人還是匍匐狀态,他們抓着衣服不松手,不上不下,而鶴不歸心口泛着微光,傀絲張牙舞爪地伸出來,一根抓着玉無缺,其餘纏成了護體結界的模樣。
見玉無缺臉色已經好些了,鶴不歸才道:“見己之路上,人的欲望、執念、牽挂、遺憾會被無限放大,它們具象顯靈,将人拖進紅塵網中難以前行,這樹林雖然寂靜,卻一直都有法陣催動的靈力震蕩,想必一草一木,一顆石頭,都曾是想要上山而未果的活人。”
玉無缺聽完環顧一周,有些駭然:“難怪靈力激動無休止,心魔纏身,他們陷在此地,但人沒死透?”
樹林幽深,生機勃勃。
鶴不歸點頭:“命還在,只是不算人了。”
外界傳言無量齋手段殘忍,酷刑無數,犯了錯的修士但凡上山就再也出不來了,可來了一趟才知道,恐怕大多數人走不出這山路的根本原因,是過不了心裏的那道坎。
連鶴不歸自己都差點着道。
玉無缺上前一步,要去扶他:“那師尊快些起來。”
“別碰!”鶴不歸搖搖頭,示意他離遠些,“你的心魔去了,我的沒那麽容易對付,得靠自己想明白。”
“你有什麽想不明白的?”玉無缺無所适從,原地轉圈,“這五個泥人,是師尊的執念?”
“不能再見的人,算是執念。”
玉無缺意外道:“可我聽見你喊了師祖的名諱,他不是雲游四海去了麽,怎會不能再見?”
鶴不歸顯然不想多說:“就是不能再見。”
“想見就去找啊。”玉無缺道,“找個人還不簡單麽?”
“找不到了。”
“你找過沒有?不然,此行了了我陪你去。”
“不去,找不到了。”
怪不得生出心魔,犟得像頭驢,又不肯明說,可不是鑽牛角尖了麽。
玉無缺在他面前蹲下:“為什麽找不到了,師尊收了徒,理應帶我拜一拜師祖,咱們一起去尋他,你想見他,見就是了。”
“玉無缺,有些話別人說來希望我信,我就信了。”鶴不歸道,“我可以假裝都是真的。”
玉無缺反應了片刻,盯着他的眼睛問:“假裝?所以師祖不是去雲游四海。”
鶴不歸眼神暗了暗:“他說是。”
油泥突兀地動了下,玉無缺眼尖,明白過來,他溫和地笑着,努力去找鶴不歸迷茫的目光:“師尊心裏藏了事,說給我聽聽,興許說完心結就解開了。”
鶴不歸沒動靜,玉無缺又道:“方才師尊能讓我恢複清明,明明神思清楚,何以現在又糊塗了。”
鶴不歸低落道:“方才聽見你叫我。”
“鶴不歸。”玉無缺膽大包天,換個繼續喊,“鶴西。”
鶴不歸淩厲地瞪來一眼,玉無缺嘿嘿一笑,趁這個機會小心地避開油污,把鶴不歸放在膝蓋上的手提了起來,牽在了手心。
“說吧,徒兒聽着,璇玑長老說去雲游四海了,然後呢?”
鶴不歸喃喃道:“然後……”
起初鶴不歸真的信了,璇玑長老性子随性,修為大乘,想要雲游四海,兼濟蒼生也正常,他走之前還說:“小西守着家,我想你了就回來看看,遇到好吃好玩的會給你寄來,你便知道為師一直惦記着你。”
确實有東西一直往山裏寄,有時候是一壇陳年好酒,有時候是極寒之地的仙花,用靈力護着,非得讓鶴不歸賞過後才慢慢凋謝,新奇玩意兒很多,哄孩子的物事不少,就是人一直不見回來。
璇玑長老留信說——天下不太平,為師得先顧着蒼生,不過去哪兒都最惦記你,小西不必牽挂。
越是這麽說,鶴不歸越是想他,去信催了幾回,師尊都不回家,到後來前言不搭後語的書信減少了,連寄送的東西都不見了,鶴不歸才發覺不對勁。
他尋着寄送的地點一個個找過去,店家說,那是很多年前有一位高人和他們約好的,每隔一段時間便寄些東西出去,連書信都是提前寫了幾十封存着,只是東西和人一樣并非長久,陳酒會售空,老鋪子關門大吉,存下的信再多,總有寄完的一日。
玉無缺試探道:“師祖不是不想回家,是回不了。”
“嗯。”
“騙你是怕你傷心。”玉無缺道,“師尊其實心裏清楚。”
鶴不歸難過地點頭:“他自知大限将至,不想我親眼看着,所以才謊稱雲游四海,離開了天極宮。這些年未見飛升天象,他恐怕早已不在人世了。”
“不是怪他騙我。”
鶴不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泥人,不忍地偏開頭,玉無缺接話:“你氣自己沒守到最後,氣他沒給你這個機會送終?”
“氣我自己。”鶴不歸道,“命格孤辰寡宿,親近之人為我牽挂終生,最後眼見着他們一個個離我而去,誰都留不住。”
“族中仙者早就算過了,我這條命是替人受過,人生八苦,別人不過一世,卻也覺得苦不堪言,我得用無窮無盡的壽數去嘗遍,以此償債。”
“師兄師姐也要走的。”鶴不歸丢開玉無缺的手,“你也是,遲早有那麽一天,我又被丢下了。”
玉無缺啞然。
原來太微上仙的心底,怕失去才是症結所在,別看鶴不歸端得一副超脫孤高姿态,一旦幼稚起來,能因為這種無奈之事糾結成心魔。
玉無缺又是好笑又是心疼,他确實沒經歷過生老病死,人生簡單到連心魔都是被鶴不歸幾次暈倒給下吓出來的,但有時候事情就得想得簡單些。
你怕失去,我告訴你不會便是了。
你怕我走,我現在就答應你不走。
玉無缺十指相扣地哄他:“我不會招呼都不打就跑的,往後徒兒去哪,去幹什麽都跟你說,如無必要,絕不離你半步,可好?”
作者有話說:
沒錯,鶴不歸就是沒長大,比玉無缺幼稚得多;
這會攻受得一起成長了,一個長心,一個長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