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無量齋
當然好。
鶴不歸暗暗想, 若有一人能做到如此,漫長無盡的壽命,也不至于用孤寡二字來形容, 冷清些無所謂, 怕就怕的是結局一早就定了。
這些話也不是沒從別人那聽過, 只是每每鶴不歸提及「被丢下」,誰都知道這是無奈之事。
總不能诓他,我依着你長生不死,唯這一件是無人做得到的。
再聰慧通達之人,有情就不可能無動于衷。
沉湎于已經錯失的人事物和即将會到來的失去讓他無法自拔,輕輕撚起一點火星, 就有絕望燎原之勢。
這是恐懼。
只是無形的恐懼在實在的物事面前, 很輕易就能擊潰, 鶴不歸曾經面對漫漫長夜抑郁而不得解法, 當下心魔暴起,玉無缺幾句安慰之言卻能輕而易舉地入了心。
鶴不歸面上不動聲色,只是眸光微動, 落在相疊的掌心上, 偃師的手指纖細白淨,扣緊回握倒像在膝上拘了一捧瑤臺玉鳳,這捧花心子都是燙的, 捏緊了不自在, 松開又有點不舍得。
燙得腳下泥人褪下去不少, 只有半截身子挂在鶴不歸身上,其餘已經快要回歸大地了。
看了半晌, 鶴不歸只是把指尖往裏輕輕扣下, 道:“你不要說好聽話诳我。”
“我幾時诳過師尊?”玉無缺彎起一側嘴角, 笑得無邪,“徒兒說到做到,只要你別嫌煩。”
“煩。”鶴不歸自覺方才有些失态,氣惱得很,“現在就嫌你煩,扶我起來。”
玉無缺半摟半拉才把鶴不歸提起來,泥人礙眼,他再次試圖去扒拉,依舊無法觸碰他們:“這些東西要怎麽趕走?”
“不必管他們了。”鶴不歸眺望遠處,“心魔難消,生了便會一直跟着我,走便是。”
玉無缺扶着他往前行,奇怪道:“那我的心魔怎麽出來的,怎麽憑空就沒了?”
Advertisement
鶴不歸一僵:“自己想。”
玉無缺哪想得透,只記得鶴不歸情急之下還誇他「心思單純」,一高興便忘了那瞬間是為什麽突然入了魔障的。
身下綴着五個人,每往前邁一步都十分艱難,好在只是鶴不歸一人被綴着,他半個身子靠在玉無缺身上,走得踉跄。
玉無缺卻突然沒了聲,鶴不歸看他一眼:“怎麽了?”
玉無缺用下巴指地:“說來,他們都是師尊心裏最在意的人。”
鶴不歸道:“嗯。”
玉無缺撇嘴:“心魔會瞧見自己在意的人,所以你瞧見他們。”
我瞧見了你。
鶴不歸沒說話,玉無缺卻有點郁悶。
相識雖短,情誼難得,緣分更難得。不論是幼時的啓蒙玩偶,還是如今數次相護,又收作徒弟,玉無缺早将鶴不歸看得很重,也用心待他,可在對方心裏,自己這個徒兒到底重不重要呢。
畢竟就連收徒的過程都很潦草,此前玉無缺倒不怎麽在意,今兒也不知怎麽了,許是見鶴不歸對別人抓心撓肝,心緒凄迷,他也有點染上愁緒,心裏不太得勁。
不得勁到嘆了一口氣被鶴不歸聽見,鶴不歸問:“你在想什麽?”
玉無缺沒過腦子:“你的心魔裏怎麽瞧不見我?”
鶴不歸莫名:“為什麽要瞧見你。”
“我都瞧見你了。”
鶴不歸覺得好笑:“你瞧見我了,就入了魔障,這是好事嗎?”
玉無缺愣頭巴腦地答:“可心魔是在意之人,說明我在師尊心裏沒那麽重要。”
鶴不歸愣了下,回身假意下山:“是不重要,我上山幹什麽,你自己去吧。”
“唉唉唉,師尊莫耍脾氣,我這不是随口一說麽,你回去了我怎麽辦。”玉無缺抱住他的手臂往山上繼續前行,“徒兒會努力的。”
鶴不歸:“嗯?”
玉無缺發狠道:“遲早有一天,我要成為師尊的心魔!”
鶴不歸看傻子似的剜他一眼,往腦門上打了個爆栗:“你盼我點兒好。”
“疼呀。”
“活該,快走。”
打打鬧鬧走了半個時辰,心魔只剩腦袋挂在衣袍上,鶴不歸身子沒那麽重了,連着山路也豁然開朗。
面前的小路平坦直上,遙遙望去,盡頭雲霧缭繞,無量齋的房檐若隐若現,古剎鐘聲裏,心靜如蹚在雲端。
玉無缺:“這條路是突然出現的。”
鶴不歸微微喘氣:“心魔乃紅塵荊棘,沒把你我困住,便是過了第一關了。”
玉無缺試探道:“過一關會不會罰輕些?”
“你想得倒美。”鶴不歸瞥一眼深林,“佛家弟子,即便要懲戒罪人也得挑一挑,大奸大惡未必心志堅定,走到山下就被心魔給收了,能見到這條路走上去的,才夠資格被他們審判懲處。”
玉無缺一凜,那就是說,上頭還有更厲害地等着收拾他。
“有為師在。”鶴不歸扯住他往前走,“不怕。”
鶴不歸跋山涉水來這一趟,全是為了護着這個不孝徒,有他在,玉無缺自然不怕,要真說怕的東西,也就是拖累師尊,害他一起受苦而已。
戰戰兢兢地扶着鶴不歸登上最後一級臺階,師尊卻停下腳步不再往前。綴了一路的泥人終于在這裏松開手,一路匍匐回了路兩邊的深林,落地生根,立時長成挺拔樹木,只是臉的方向自始至終望着鶴不歸的背影。
玉無缺靠過來:“師祖他們送了一路,往後就交給我了。”
鶴不歸正好笑地看他,想這人哪來那麽多好聽話編,便被突然飛來的挂珠圍了起來。
這些挂珠每一顆都有拳頭大,佛光閃爍,威力無比,轉速極慢卻能形成一股密不透風的光牆,緊緊戒備在二人周圍,像一個移動的囚禁陣法,踏上無量齋便讓罪人無所遁形。
玉無缺手欠去摸了下,立時被燙得眼冒金星,趕緊縮回手來。
只這瞬間的觸碰,他便知自己根本不是對手。
古剎佛音不絕于耳,石臺兩邊都是十人合抱的粗壯樹木,郁蔥寧靜,只是面前形狀和這般靜好景象格格不入,無量齋的僧人雙手合十圍攏過來,少說也有五十之多,他們并未看着來人,也沒帶兵器,只是低頭誦經,挂珠随着誦經聲飄蕩圍攏。
沒有殺氣,卻處處都是殺機。
其中一個弟子緩步向前:“我等恭候多時,請玉施主随我去戒堂,太微上仙在律堂稍等片刻,審訊結束,可去刑場一觀。”
玉無缺:“……”
挂珠輕動,即要捆住玉無缺,鶴不歸往側邊一站,把他擋在身後:“我要見方丈。”
弟子不急不忙:“方丈也想面見上仙,待我等将罪人拿下,便請上仙去內堂相見。”
“先見過方丈再說玉無缺的事,人已經送到此地,跑不了。”鶴不歸取下玉冠上的鶴翎,交給面前的弟子,“怎麽罰,請方丈見過這個信物再定斷,你拿去吧。”
佛門高僧,是否仙物一眼便知,弟子只得恭恭敬敬地雙手接下,讓人去通傳,過了片刻,僧人一路小跑而來:“方丈有請二位到內堂一聚。”
一群眼觀鼻鼻觀心的僧人在後頭跟着,雖然沒帶着刑具,挂珠陣寸步不離地圍着他轉,玉無缺實打實有被當犯人押審的既視感,到了內堂門口,鶴不歸卻不讓他進去:“你在這裏等。”
玉無缺戰戰兢兢地跪好:“是。”
方丈沒發話,其餘人也不會擅自将人押走,鶴不歸放心地進了內堂,将門掩上。
方丈法號宗煥,慈眉善目,心寬體胖,雪白的胡子和眉毛就快連成一體,看上去就是個很好說話之人。他一身袈裟挂珠盤坐在蒲團上敲木魚,知道有人進門也沒睜眼,只是耳骨動了動。
鶴不歸自己扯個蒲團坐下,見對方無意寒暄,他也懶得主動打擾,便拿起面前泡好的茶品了一品,一盞茶都喝盡了,宗煥還在念經,鶴不歸才不耐煩地瞧瞧案幾:“再念我可帶人走了。”
“好了好了,今日午課總要做完的。”宗煥睜開眼,見到鶴不歸的剎那怔了怔,“多年未見,太微上仙容顏竟半分未改。”
“大師別來無恙。”鶴不歸笑了笑。
別人喊大師那是客氣,鶴不歸喊他大師那是折煞,宗煥連忙告饒:“小西哥哥別打趣貧僧了,在你面前我哪敢當得起一聲大師。”
小西哥哥差點沒讓鶴不歸掉一地雞皮疙瘩,鶴不歸白眼一翻:“別亂叫,讓你弟子們聽見,還了得?”
宗煥哪有個尊長模樣,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道:“上仙莫怪,當年貧僧年幼和你相識,叫慣了一時改不了口,誰曾想如今貧僧垂垂老矣,上仙還是舊時模樣。”
七十多年前鶴不歸跟着璇玑長老下山游歷,在無量山附近的小村落歇腳,便是那時第一次見到宗煥。那時的宗煥大師還是個小沙彌,只到鶴不歸的腰間,挂珠墜得他脖子都直不起來,白白嫩嫩的小臉很是可愛,青色頭皮上九個醒目的戒疤卻昭示他修行有德。
小沙彌在大街上化緣,見人就合十鞠躬,從街頭鞠到街尾,村子貧苦,他一路化下來也沒化到東西,鶴不歸在看別人畫糖畫,小沙彌化到他面前時,缽中空空,瞧得人一陣心酸,連糖畫都不忍心買了。
他便解了錢袋遞過去,璇玑長老攔下他道:“布施齋僧是為了廣結善緣,小西莫要瞎給。”
鶴不歸當時還說:“我與佛門無緣,不結也罷,肚子餓就拿錢買了吃,有什麽問題?”
璇玑長老一時半會兒也解釋不清這個問題在哪裏,鶴不歸便開始硬塞錢袋子,宗煥當時也是初初下山化緣苦修,只見過驅趕嫌棄僧人的,沒見過不要還硬塞的,他百般推拒,哪扭得過鶴不歸的脾氣,于是當街急得掉眼淚。
鶴不歸也惱了,一番好心落了不是,把小和尚當街氣哭,他轉頭便走,璇玑長老好一頓勸才把人勸回來,那小沙彌還哭哭啼啼站在街心等他們。
無奈之下,師徒二人把小沙彌送回了最近的寺廟,錢袋子拿回來,在破陋寺廟裏和沙彌的師父吃了一頓寡淡清粥。
那時才知小沙彌法號宗煥,是無量齋最小最有慧根的弟子。
師徒二人在村子裏歇腳的幾日,總能見到宗煥化緣,一來二去,宗煥便和鶴不歸熟悉了起來,由于叫「鶴施主」被揍過幾次,他才改口叫「小西哥哥」。
後來鶴不歸誅殺妖邪和叛門修士,往無量齋去過幾次書信,來提拿罪人的正是宗煥,匆匆一面,鶴不歸态度冷淡,送完人就走,宗煥都未來得及和他寒暄。
多年過去,當街嚎哭的小沙彌已經是功德無量的宗煥方丈,要不是玉無缺在天極宮鬧出那麽大禍端,鶴不歸非得親自押人上山,許是連這一面都難得見到。
但他和故人寒暄,并非是想憑着一點舊情網開一面,無量齋僧侶修行獨樹一幟,早已通天曉地,境界堪比仙族,他們坐鎮凡塵實則是替天行道,懲戒犯錯修士從來沒有網開一面之說。
宗煥端詳起桌前鶴翎,問道:“這尾鶴翎出自仙族,太微上仙将他呈上是何意?”
鶴不歸沒答,問了別的:“先說,你們打算怎麽懲罰玉無缺。”
“按照公律,私自修煉禁術,廢其修為,不過也得看。”宗煥摸了一把胡子,瞟向門外,“玉施主如果是第一次修煉,且并不精通,又能交代清楚禁術來路,倒可留下性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我懂了,留下性命然後呢?”
“在無量齋服苦役,以觀後效。”
“能否下山?”
“終身服役,不可下山,若他有些許慧根,興許可納入無量齋為僧。”
鶴不歸沉下臉:“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他都只能留半條命在這,就算能活,也只能活在無量齋眼皮底下。”
“是。”
“不行。”鶴不歸不高興道,“他已是我座下弟子,怎可出家為僧。”
宗煥不卑不亢道:“小西哥哥,不是,太微上仙,修真界公律,任何人都不得違背,貧僧只能秉公處置。”
“玉無缺罪不致此。”鶴不歸道,“心魔陣厲害無比,卻困不住他分毫,便能見此人心性純良,何至于要困死在無量齋?”
宗煥剛直不阿道:“太微上仙攜愛徒上山,已見山內心魔陣,玉施主确如你所言,秉性純良,故而未受心魔之擾,貧僧正是看到這個,才留了他半條命的,否則動用「天罰」一級的禁術,摧毀神魂都不為過,哪會只需服苦役呢。”
鶴不歸知道他說的是實情,便捏着茶碗道:“師徒連坐,我當受什麽懲處?”
宗煥難為情道:“依律當施以杖刑,以示懲戒,不過太微上仙尊享仙號,我等不敢随意懲處,杖刑鞭刑或者心魔陣可自行挑選。”
鶴不歸噎了片刻。
吃齋念佛的人比他還不通人情世故,好歹相識一場,論起刑罰卻臉不紅心不跳又是鞭子又是棍杖。
他來這一趟當真是沒來錯。
鶴不歸道:“你不能罰我,所以也就不能罰玉無缺。”
宗煥:“為何?”
鶴不歸指了指鶴翎。
宗煥沉吟片刻:“太微上仙與仙族結緣,有仙物為證,自是不敢将你罰重,但此物只保得了你,不可庇護玉施主。”
鶴不歸眼睛一眯:“沒得商量?”
宗煥搖搖頭:“除非仙族親自駕臨,說玉無缺非凡人而是仙族人,那便不在我們懲戒的範圍之內,啊呀!太、太微上仙——”
宗煥只覺眼前一花,原地卷起疾風,鶴不歸憑空消失,他坐着的地方一只仙鶴盛氣淩人地睨過來。
尾羽鋪地,長餘三十多尺,毛色和桌上那尾一模一樣,仙鶴長頸細腳,遺世獨立地昂了會兒脖子,旋即一腳踏上茶幾,踢翻了茶杯。
“宗煥,我懶得跟你商量。”
仙鶴揮起漂亮的翅膀,只能從眼睛裏看出他有些怒氣:“你打不得我,也就打不得玉無缺,懂嗎?”
作者有話說:
修完了哈哈哈;
鶴不歸今天為大家表演一個仙鶴炸毛想象一下大鵝追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