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見己
屋外大雪紛飛, 房裏暖得像陽春三月。
玉無缺飛進來裹了一身寒氣,他滿腳雪水,身上也濕漉漉的, 局促地不知怎麽邁腳, 生怕踩髒了師尊的房間, 又被原地轟出去。
鶴不歸把人叫進來就根本沒工夫管他,兀自披着薄衣盤腿在床上看書,燭火照得半側臉都暖烘烘的,氣色漸好,玉無缺放下心來。
感覺到面前的人沒動,鶴不歸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看我做什麽?”
玉無缺捏着衣角, 主動找臺階下:“師尊, 玄戒門把房都住滿了, 庭芳他們兩個人睡地上, 再加我有點擠,我能不能在這裏打地鋪呀?”
鶴不歸面無表情道:“不能。”
玉無缺失望地「哦」了一聲:“那我去外面——”
鶴不歸換了個姿勢看書:“有床不睡?”
什麽意思,跟您睡嗎?
玉無缺眼睛一亮:“徒兒睡覺不老實, 怕壓到師尊。”
鶴不歸莫名其妙:“誰要跟你睡啊。”
空知恰好推門進來, 聽見對話笑道:“已經備好軟榻,一會兒我給公子鋪床,擦擦汗先用膳吧。”
蒸糕馄饨都是現熱的, 還多了五個煎蛋, 夜裏喝茶睡不着, 空知給玉無缺備了一碗牛乳。
熬了一夜沒休息,白日裏又操心師尊風寒, 忙前忙後地抓藥做飯, 練劍練到這個時辰早就精疲力竭餓得前胸貼後背了, 他風卷殘雲地把東西全部吃個光。
還在屋裏泡了熱水澡。
等到整個人洗得噴香熱乎地出來,鶴不歸還精神矍铄地杵在床邊看書,空知給準備的小床就支在另一側,玉無缺走過去直接滅了一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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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休息了師尊,明天再看。”
鶴不歸嘟哝:“不困。”
“要趕路呢。”
“睡不着。”
書被一把抽走,鶴不歸拍大腿:“你越來越無法無天!”
玉無缺把書卷背在身後,理直氣壯:“師尊身體有恙,就該聽話,此時不睡,明天白天你又犯困,長此以往豈不是成了夜貓子。”
鶴不歸伸手去搶,夠不着,就用傀絲鬥法,仗着夜裏他靈力全無,玉無缺玩性大起,勾着書卷飛來飛去,穩準狠地飛進了炭盆。
「噗」一把火,書燒沒了。
這下徹底不用看了。
鶴不歸一口氣上不來,咬牙切齒地喊他:“玉!無!缺!”
偷雞不成蝕把米,玉無缺快速認錯:“我賠你一本,師尊莫氣,燒了就燒了,正好睡覺,一本雜書而已,哪有師尊身體要緊。”
被莫名教育一通,才買的話本也燒了,鶴不歸簡直想不通,自己收個徒弟來是幹什麽吃的。
管東管西,蹬鼻子上臉,還不如轟出去練劍,誰管他受不受凍挨不挨餓。
鶴不歸氣不過:“你少管別人閑事!”
玉無缺被吼得有些委屈:“你又不是別人。”
這大概就是親疏遠近會帶來的煩惱。
一個人過慣了,冷暖自知,無需旁人多言,鶴不歸又總是破罐破摔懶得周全這副身體,餓了困了,冷了病了,他會故意拖着,反正第二日天亮,虧了的總會補回去。
可這般稀裏糊塗地糟蹋自己,身邊多出來一個人總會看不過眼,鶴不歸最讨厭別人插手自己的事,可又非常清楚玉無缺所作所為是出于關心。
又煩又窩心,生氣都生不舒坦,鶴不歸索性扯上被子睡下,只留下一個郁悶的後腦勺,閉眼了。
玉無缺把書放回桌上,這才熄燈上床。黑暗裏總是聽見鶴不歸翻身的聲音,白天睡太多了,他半點困意也無,玉無缺靈機一動:“師尊想不想聽故事,講幾個故事你就有困意了。”
“不想。”
“那我開始講了。”
“我說了不想。”
“從前有座山,名叫千岩峰,山裏遍布彩玉,有一天「砰」一聲蹦出好多玉石小人。”
“呃……”
“這些玉人都有同一個名字,叫小缺。小缺們喜歡在火海裏游泳,千岩峰旁邊就有一池湖水,水是滾燙的,小缺們跳進去就會慢慢地融合成一個人,某一天,有人把小缺們一個個撈走了。”
故事講到一半,沒了,鶴不歸等了半天,心癢毛抓起來,忍不住問:“然後呢?”
“咦,師尊不是不聽麽。”
“不講算了。”
“講講講,然後嘛小缺們被帶去了一個鐵山裏,為什麽是鐵山呢,這個我也不知道,但構造和赤金山差不多,同樣是四面火海,泡在裏頭融合得更快。”
又等半天,鶴不歸沒了耐心:“你到底想不想好好講故事!”
說不聽的是你,急吼吼的也是你。
我也沒有故事,這不是得現編現講嗎!玉無缺搜刮腦子,又道:“然後山口伸進來一只巨人的手,他一直等到小缺們融化成一個人,突然向下将人掐住,師尊猜,怎麽着?”
要不是睡不着,鶴不歸才懶得捧這個場,他不耐煩道:“怎麽着。”
玉無缺故弄玄虛:“他——摳開了天靈蓋!”
好爛的故事。
鶴不歸忍無可忍,陰陽怪氣:“你若是寫話本為生,不出一月,就得去村口要飯。”
“不是我編的,這些都是夢見的場景,我挑揀着記得的給師尊講,怎麽樣,是不是有點恐怖?”
一點都不恐怖,甚至有點沒頭沒腦,但如果是夢境,這就值得聽一聽。
鶴不歸勉為其難:“吓得犯困了,你再講幾個。”
長夜漫漫,玉無缺搜腸刮肚地說了一夜的故事,實在搜無可搜,恨不得立即入夢再弄點新鮮素材來,他眼皮撐不住了,虛虛喊了聲:“師尊,還想聽什麽?”我實在編不出來了,咱睡了吧。
結果鶴不歸呼吸已然綿長深沉,玉無缺歪頭便沉沉睡去。
第二日雪停了。
淩霄起了個大早,剛推開窗就看見樓下練劍的身影,他吓了一跳:“無缺,你昨兒就練了一夜,怎麽大早上又開始了,受什麽刺激了?”
“我這是悟了!”
“是吃錯藥吧。”岳庭芳剛睡醒,炸着一頭毛也來窗戶邊看樓下奇景,“觀夏婆婆打得你屁股開花也不見你早起練劍,這都下山了,反倒練得比誰都勤快,決計是吃錯藥了。”
提到藥,淩霄趕緊穿衣服:“還要給太微上仙熬藥呢,我先去了。”
玉無缺叫住他:“我早熬好啦,霄哥有空給我備幾瓶風寒藥丸,我帶着路上吃。”
淩霄笑他:“無缺變得體貼了,我這就給你備好。”
岳庭芳打着哈欠欣賞了一會兒練劍的風姿,連連搖頭:“上仙還沒起了,你費那麽大勁兒沒人看。”
玉無缺反唇相譏:“正經練功,你當是你啊,馬屁精。”
巫青岚仍舊坐在鏡前梳妝,剛畫好眉,幽幽道:“我畫了一個時辰的妝,他就練了一個時辰的劍,像是真的用功,岳哥,無缺以前劍法不及你,我方才瞧他進步很大,再勤奮幾日,怕是越過你去。”
岳庭芳難以置信:“那不成!比我厲害我怎麽當大哥,拿劍來!”
二人大清早在院子裏舞刀弄棒好一頓比試,向來是輸家的玉無缺,今日竟然和岳庭芳打了個平手,要不是岳庭芳拿出上清觀的獨門劍法克他,玉無缺缺了些戰鬥經驗,恐怕當真分不出高下。
打得正興起,隔壁屋開了窗,玉無缺立刻收劍,神清氣爽地打招呼:“師尊起啦,想吃點什麽?”
空知露出腦袋:“主人說大家一起下樓吃吧,公子不必做了,外頭冷,快進來換身幹淨衣服。”
岳庭芳拉住他問:“你還做早膳?方才怎麽不問我吃不吃。”
玉無缺斜他一眼:“那你吃不吃。”
“吃啊,你做嗎?”
“不做。”
岳庭芳打他一拳:“還是不是兄弟啊!”
玉無缺摟着他往屋裏走:“小心眼,計較這個幹什麽,能一樣嗎?”
“有什麽不一樣。”
“那是我師尊。”
“也沒見你給長思真人做過飯呢。”
那更不一樣了。
長思真人不挑食不使小性子,入夜睡得早晨起還打拳,從不熬夜一年四季喝着養生湯羹還愛泡腳,鶴不歸跟個小孩兒脾氣一般,不困就生熬,不好吃就餓着自己,可不得哄着?
玉無缺丢下一句:“你不懂!”
入座吃飯,弟子們還是頭一次跟太微上仙這麽近距離用早膳,幾個人噤若寒蟬,十分拘謹,淩岚淩霄對着一屜小籠包發愣,對看一眼,誰也不敢先開口說話。
淩岚被烈燕堂抓走一事大家都知道了,可烈燕堂為什麽這麽着急找淩斯,玄戒門和血淵殿突然打起來又是為哪般,誰也理不清頭緒,找玉無缺答疑解惑,他一概一問三不知。
至于師徒二人徹夜未歸出了什麽事,為什麽上仙一回來就病得這樣重,玉無缺也同樣三緘其口。
可太微上仙到底是因為淩岚才風寒的,她觸犯門規私自外出尋人,結果被旁人抓住威逼利誘,又累及其餘三人涉入險境,四人各有各的錯處,這下都琢磨着怎麽告罪才好。
淩岚放下碗,站起來道:“太微上仙,我知錯,請上仙懲處。”
“我們也是。”
淩霄和岳庭芳也知趣地站起來,頭一個比一個勾得低,巫青岚正撚着蘭花指剝小籠包的面皮,也被提溜起來,無所适從地站着。
玉無缺「騰」地一起湊熱鬧。
鶴不歸橫他一眼:“幹你何事?”
“徒兒事前就知道,有知情不報之罪。”
鶴不歸冷笑,我還不知道你?
怕他雷霆之怒,真發落了自己的小夥伴,所以英雄病又犯了,要做這個出頭鳥來擋槍。
這是仗着鶴不歸不會罰他才站出來,怎麽說呢,有點恃寵而驕的意思。
鶴不歸白他一眼:“你知情不報的罪稍後另算,至于其他人。”
玉無缺眼巴巴:“師尊。”
鶴不歸才懶得跟小輩計較:“坐下吃飯,一會兒空知送你們回山,我已修書一封跟木青君說了,此行是我叫你們來的,拉些貨回去交差,其他不必多言。”
玉無缺沖淩霄擠眉弄眼:師尊不罰。
淩霄趕緊道:“多謝太微上仙。”
淩岚憂心忡忡地問:“他如何了。”
“下落不明。”鶴不歸見她欲語還休,提點一句,“各安天命,路是自己選的,你和淩霄還想撐起禦靈宗,先顧好自己。”
淩岚輕輕點頭:“是我糊塗了。”
鶴不歸掃了衆人一眼,淡淡道:“不許再有下一次。”
幾人齊聲道:“弟子會盡快回山,不再生事。”
用罷早膳,得收拾行李趕路了。
空知負責護送弟子回山,趕馬成了玉無缺的事,侍傀不在,吃穿住行全得自己替師尊周全,空閑時間還被抽查課業,累雖累,得了幾句誇獎玉無缺累也快樂得很。
又行三日,終于到了無量山下,馬再也不肯往前走了。玉無缺只好把馬車拴在樹林裏,背着包袱和師尊步行上山。
山路崎岖,蜿蜒而上像是沒有盡頭,走了三四個時辰,玉無缺尋到個大石頭讓鶴不歸休息,自己去溪澗取水,趁機勘察有無危險。
說來奇怪,明明四處都有法陣散發的靈力激蕩,陣陣嗡鳴吵得耳朵都疼,可一路上來什麽都沒發生過。
又聽見幾聲嗡鳴,這回嗡鳴沒有立即消散,玉無缺頓覺古怪,打了水趕緊回去找鶴不歸。
“師尊,你聽見怪聲沒有,我——”
後半句話還沒說出口,玉無缺猛地停下腳步。
鶴不歸還坐在方才的大石頭上,可他身後多了五個黑色的泥人,這些泥人像是從地裏長出來的,質地類似油料,不斷生長,黏黏膩膩地又滴到地下,他們已經現了人型,面目模糊,卻死死地扒着鶴不歸的長袍。
而鶴不歸只是安靜的坐在那。
玉無缺拔劍出鞘。
“別過來。”鶴不歸沒有回頭,有氣無力地道,“你別過來,先看看自己周圍有無問題。”
“沒有啊。”玉無缺着急地看了一圈,确認道,“這些是什麽東西,怎麽找你不找我啊,他們已經碰到你了!”
“無事,他們生自本心。”鶴不歸緩慢回頭,試着觸碰其中一個泥人,臉上滿是悲切和不忍,他努力保持着清醒,告訴玉無缺,“佛家三重境界,見自己,見天地,見衆生。玉無缺,去往無量齋的第一重考驗便是見自己。”
“你心思單純,不經人事,所以看不到他們。”鶴不歸終于拉住其中一只泥人的手,難過道,“為師心魔叢生,見了自己,便無法超脫了。”
鶴不歸的手被黑色油泥逐漸吞噬,玉無缺大喊:“師尊小心!”
他沖将過去,一劍差點砍下,卻聽鶴不歸認真地瞧着其中一個泥人,哽咽地喚了聲:“師尊,你不要我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