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馄饨
比起裂不裂的問題, 鶴不歸更在意前者。
不死城的城柱裏封着東西,這倒是第一次聽說。
當年姬瑄盛極一時,招攬天下最好的靈鑄師為自己修建城池,《千古風物志》裏也有記載, 他親自畫圖選料, 方方面面親力親為,歷時九年,才聯合衆家打造出一座鬼斧神工,固若金湯的城池。
就連遭人诟病的地下魂窟都有詳細的建造細節,怎麽城柱裏封着東西卻只字未提呢?
《千古風物志》可是在姬瑄的同意下,由自己祖父親手記錄下的, 不可能出錯, 這麽重要的信息會遺漏麽?
鶴不歸狐疑良久, 問道:“你這些傳言都哪裏聽來的?”
鴉瑩如實道:“蠃的故事自小便知, 長輩把它當做神話講,就像女娲補天、誇父逐日一樣,在我們妖族小孩兒心裏, 蠃魚為九天神君坐騎, 是第一個修煉成仙的妖族。”
神話深入人心,但就和女娲誇父般,這些人物僅僅是活在傳說裏, 沒人真的會去細究他是否存在。
誰料千年前, 姬瑄帶領他的傀儡大軍四處絞殺邪獸, 于深海尋到蠃的蹤跡,一路引誘至白令川, 蠃魚現身與其苦鬥許久, 最終死于他手, 後遍尋屍骨而不得。
這件事再被提起是五十多年前,某一支水妖部族出現了通靈神女,她自稱是受蠃的魂魄感召而來,要帶領妖族尋到神明屍骨,複生蠃魚,再現水妖輝煌,人族占着陸地,遍地是福地靈脈,修行的條件得天獨厚,自然修為上壓過妖族許多,妖族常年被追打趕殺,別說立足之地都沒有幾處,連活命都艱難。
神女打着抗衡人族,複興妖族的旗號,在水妖裏口耳相傳,很快就有了大批信徒,不死城城柱裏封着蠃魚屍骨,便是從她口中傳出來的,水妖們深信不疑,願為她效犬馬之勞,只求将來大業能成,妖族能和人族比肩而立。
聽完,玉無缺一言難盡:“神話裏的人根本無人見過,那個神女随口一說水妖就信了,這也太好騙了吧。”
鴉瑩搖搖頭:“神女神通廣大,她确實讓蠃魚顯靈了,否則萬千水妖部族,怎麽可能心甘情願地拜她一人?”
蠃之所以被水妖敬為神明,就是因為他天生神力,能無中生有造出源源不斷的新鮮水源,水會聽他的話,更來自于他,水妖視他勝過性命也不足為奇。
顯靈的蠃魚魂魄雖然只存在了短暫的一瞬,卻可翻雲覆雨,排山倒海,動動手指,浪濤和洋流便可來去自如,他憑空送了其中一族一的泉眼,直到如今,那些人把泉眼當做了顯靈真跡,日日朝拜。
而玉無缺出現的前一年,那撞擊城牆的巨浪便是神女和蠃魚合力促成的,城門雖然未開,卻納了怨靈入城,與此同時,城柱也有了裂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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鴉瑩道:“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神明即将複生的傳言。”
水伯天吳的妖丹能讓血肉再生,在水妖裏并非秘辛,神女會知道也不奇怪,為了複活蠃魚,她必須找到天吳并順利拿到妖丹,事關天極宮,利用救女一事拉攏淩斯,夥同他進入天極宮密謀整件事也就順理成章。
只是鶴不歸想不明白,神女的目的就只是複興水妖麽?
牽扯不死城,他實在不能不多想,神女到底哪裏冒出來的,又怎麽知曉的城柱裏封了東西,還有,她會魂術,又能一眼識破玉無缺腹中鑰匙,不是姬瑄舊人就是和不死城有千絲萬縷的關系,絕非只是複活蠃魚這麽簡單。
這個來路不明的神女必須查清楚。
鶴不歸道:“你知道神女在何處嗎?”
“她在東海深處,如今已經到了半年封海之期,想要進去除非水妖放行,是尋不到門路的,再強的修為也不可。”
“半年。”鶴不歸眼神暗了暗,玉無缺默契接話:“黃花菜都涼了。”
吳天妖丹已經被取走,複生關鍵之物便是這個,等下次開海,怕是蠃魚就帶着他的水妖子孫們踏浪而來了。
鴉瑩察言觀色,見鶴不歸沉默了很久,主動道:“淩斯東躲西藏一直兜圈子,也是為了尋到機會重返深海和她彙合,太微上仙若想查清此事,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鶴不歸感興趣:“如何做到?”
“去碎月群島,兩月後正好有一股洋流,搭上洋流通路,可從西海直入東海,避開所有法術障礙,我交給上仙一枚信物,你拿着去,即便遇到守隘妖族也會放行。”
為表誠意,鴉瑩當即拿出信物——素白手帕上繡着淩霜而開的梅花,裏頭有兩截綁在一起的頭發,還有一枚綠如翡翠的鱗片。
鶴不歸接過來細看,此物并非出自鳥妖,繡的圖樣又恰好是這兩物——寒梅淩霜盛開。
抛妻棄子的故事渣得令人印象深刻,如果他沒猜錯,這東西就是姜雪梅和淩斯的定情之物。
他直接問道:“想要我為你做什麽?”
“在下不敢要求上仙做什麽,只是希望找到淩斯後,能把人交給烈燕堂處置。”鴉瑩眸光落在鱗片上,很是惆悵,“為無辜橫死的妖族,也為了我可憐的表妹,我只想讓他們魂魄安寧。淩斯救女的故事有另外一個版本,上仙聽完,會明白我的。”
……
下了一夜的大雪,晨光剛起便淅淅瀝瀝地停了。
把鴉瑩送去安全的地方之後,師徒二人換下夜行衣打道回府。
忙碌一夜,又聽了個更加氣人的愛情故事,二人不但身心俱疲還饑腸辘辘,玉無缺見師尊臉色蒼白,便提議在驿站用些熱乎的吃食再騎馬回城。
鶴不歸又餓又困,坐下就揉起鼻子:“阿嚏。”
玉無缺剛點好吃的,聽見這麽一聲,他立即去摸鶴不歸的額頭:“有些燙,怕是風寒了。”
鶴不歸扭開頭,鼻音濃重:“沒那麽嬌氣。”
“不是嬌氣,是要保養。”玉無缺趁機又快速摸了一下,“真的燙,一會兒師尊先回去歇息,我去抓些風寒的藥。”
鶴不歸捂着湯碗,眼皮耷拉:“不打緊,天亮就好了。”
“困了?”玉無缺關切地看過去,鶴不歸捂着湯面不吃,坐着發呆,安靜得稱得上一句乖巧,把他瞧樂了,“多少吃一口,師尊說不要張揚,咱不禦劍只能趕馬,進城還得一陣呢,墊墊肚子回去給你做好吃的。”
鶴不歸不動筷,神思游離:“唔。”
玉無缺吸溜幾口面問:“師尊在想什麽?”
“鑰匙。”
“嗯?”玉無缺舔舔嘴皮,湊過去小聲問,“是我肚……”
鶴不歸捏住他的油嘴:“不要說出來。”
“嗚嗚,不說不說,鑰匙怎麽了?”
“怕我想錯了。”鶴不歸自言自語,在玉無缺衣服上擦幹淨手才收回去繼續捂着,“會不會鑰匙不止是開門,有別的用途?所以她不急在一時,敢将消息公之于衆,卻去打城柱的主意。”
“城柱有四根,其中一根是蠃魚,那其他三個是什麽,有沒有東西?”
“不死城禁制嚴密,牢不可破,難道關竅在城柱中,并非城門上的陣法?”
思路雜亂理不清楚,又頭昏腦漲的,鶴不歸勾着頭一臉疲憊:“煩人。”
玉無缺寬慰他:“反正師尊答應了姨姨請求,兩個月後咱們去一趟碎月群島就是了,等找到神女所在,總能尋到線索的,別着急嘛。”
這般心大如鬥,不操心的性子,鶴不歸恨鐵不成鋼地看他一眼:“又不是我劍法不精技不如人,我急什麽?”
玉無缺撇嘴:“我會好好練的。”
鶴不歸冷哼:“我不缺時間,可你等不起,別人也等不起,阿嚏!”
“不說了不說了,下次你再考我,不合格就打,這下病着不說了啊。”玉無缺解下外袍把人嚴嚴實實裹住,“越說越氣,不利于養病。”
鶴不歸扭捏拒絕:“起開,我熱,不穿。”
“發燒了能不熱麽。”玉無缺粗魯系緊,無視了鶴不歸的怒視,“捂出汗好得快,再吃幾口吧師尊。”
鶴不歸起了性子:“不吃。”
這還治不了你?
玉無缺叫來小二,果斷付賬,把他家賴賴唧唧的師尊拉起來:“不吃就走,回去給你做。”
趕馬回到客棧,三個小弟子一聽隔壁屋開門了,立時沖将出來,挂着清一色的烏青眼圈,想來是不見人回來,又不知出了什麽事,幹等了一夜。
鶴不歸已經沒力氣說話,把蠶繭交給淩霄。
玉無缺解釋:“岚姐找到了,性命無礙,放心吧霄哥。”
淩霄正要千恩萬謝,太微上仙大步一跨進了房,直接把門給甩上了。
玉無缺把一衆尴尬的小夥伴們推走:“我那屋沒動過,讓岚姐住吧,霄哥你草藥袋在哪?”
“太微上仙怎麽了?心情不好?”
“你們出去一夜,出了何事?要草藥袋幹嘛,有人受傷?”
淩霄眼睛一瞪:“無缺你站住,拿腹瀉丸做什麽?”
玉無缺低頭一看,哦喲,拿錯了!他又去淩霄的藥袋子翻找:“師尊有些風寒發燒,霄哥先給我瓶退燒丸救急,你開個方子,我一會兒去抓藥。”
淩霄無語:“不把脈我怎麽開方子,哎你等下,太微上仙怎麽可能得這種随随便便的病症,別是你看錯了——”
“別多問。”他火燒屁股一般拿了就跑,關門前還眼神狠厲地警告:“說話聲音小些,吵到他有你們好看!”
“砰——”
大門緊閉,三人面面相觑。
巫青岚嘆為觀止:“說句狗腿不為過吧。”
淩霄看着被翻了一地的藥罐感嘆:“肯定是被打怕了。”
去浮空殿探望過他的只有岳庭芳,這狗腿扒拉的樣子不是第一次見了,岳庭芳把門輕輕掩上,只老氣橫秋地嘆道:“兒大留不住呀。”
隔壁屋,空知剛給鶴不歸更了衣,伺候躺下,玉無缺就開門進來,他蹑手蹑腳地倒水送藥,輕聲支使道:“再拿兩床棉被過來。”
空知:“主人說熱。”
玉無缺催他快去:“熱什麽熱,他都燒糊塗了,捂出汗再泡個熱水澡,明兒肯定就好了,哦,拿完棉被讓店家燒桶燙燙的熱水送進來。”
空知猶豫,玉無缺還兇他:“別墨跡,你主人都病倒了,不得聽我的?”
空知天真地問:“憑什麽。”
玉無缺:“憑我是你家主人唯一的大徒弟!”
好像還挺有道理,空知轉身幹活去了。
鶴不歸在床上滾來滾去,熱了掀被,又被玉無缺給包成粽子,他再掀,玉無缺較勁似地再捂,一來二去鶴不歸臉都捂紅了,呢喃中還在罵他:“煩人。”
“好熱。”
“不吃面。”
玉無缺笨拙地給他擦汗,聽他胡言亂語不免覺得可愛,想是餓了,便問他:“不吃面那就吃馄饨,睡醒就有,鮮蝦海菜口的,行不行?”
鶴不歸迷糊道:“不行。”
玉無缺問:“那你要怎麽樣?”
“練劍。”
玉無缺無奈道:“剛不是要吃東西嗎,怎麽又要練劍了。”
“玉無缺練劍。”
玉無缺一愣:“徒兒知錯了,會努力的。”
“唔……他知道個屁。”鶴不歸夢中爆粗,嘴還撇着,“根本護不住自己。”
別人酒後吐真言,他家師尊要病後才會說幾句真話。
這便是實打實地擔心玉無缺了。
說來也是自己不争氣,以前浪費的時光,往後都得翻倍償還,為了自己,更是為了鶴不歸這稀裏糊塗的一點牽挂。
後來鶴不歸終于睡踏實不再亂動,玉無缺才放心離開。
他出門抓藥,回來一邊煮馄饨一邊熬藥,日上三竿的時候送進房,鶴不歸迷迷糊糊起來吃了半碗,倒下又睡。
期間偷偷去看過幾次,給鶴不歸換了枕巾,燒退了之後,玉無缺便沒再進去打擾。
夜裏子時,鶴不歸清醒了。
睡了一整個白天,身子都睡軟了,燥熱褪去,腦袋也清明不少,他醒過來先泡了熱水澡。
泡好空知把晚膳端過來,還有熱騰騰的湯藥:“玉公子叮囑了,先吃點東西再喝藥,要是不夠還有蒸糕,随時能熱了送來。”
鶴不歸懶洋洋道:“哪來的藥?”
空知:“方子是找淩霄開的,藥是玉公子去抓的,照着主人的體質開的方子,和在浮空殿吃的差不離,玉公子有心,都給主人記着呢。”
鶴不歸嘗了一口,祛風寒的不多,大都是補氣血的,還加了一味續筋草。
鶴不歸:“他們都歇下了吧,淩岚如何?”
空知:“主人放心,弟子們都無事,他們早就歇下了,只是客棧沒了空房,玉公子那間挪給了淩岚,其餘三人擠一間,他沒地方睡,便出去了。”
鶴不歸蹙眉:“大雪天他跑哪兒去了?”
而且什麽叫沒地方睡,這麽大個空房打個地鋪很難嗎?
鶴不歸再讨厭和人親近也不至于冰天雪地地把他趕出去吧。
鶴不歸起身:“走,去找他。”
空知指指窗戶:“沒走遠,玉公子一直在院裏練劍呢。”
客棧院子并不大,積雪已經被玉無缺踏成了黑水,他踩了滿腳濕噠噠的泥,不嫌髒不嫌累,如此已經練了好幾個時辰了。
又不敢饒人休息,拿着樹枝兀自琢磨劍招,踢腿挽劍花,盡量不發出聲響,練錯了再來,反反複複,一直到大多客房都熄了燈,他還在院子裏比劃。
對着自己的影子舞劍,寂靜得只有喘息聲。
“方才那一招,力在小臂,不是手腕。”
不然聽見師尊的聲音,玉無缺詫異擡頭,繼而咧嘴笑開:“師尊好些了嗎?”
鶴不歸沒答,只道:“再舞一遍方才的劍式。”
“是!”
“後腳不許落地。”
“哎!”
“手臂打不平嗎?”
“哦哦!”
“再來。”
再舞一遍還是錯,那就第二遍,第三遍,直到第七次,力道,姿勢,靈力調度都達到了鶴不歸的要求,師尊才滿意地抱手喊停。
可說的話有點沒頭沒腦:“馄饨湯有點鹹。”
玉無缺喘着粗氣,滿頭問號:“鹹?”
不應該啊,他嘗過,鹹淡恰好,就是鶴不歸最喜歡吃的那個味。
“怎麽個鹹法?”
“不知道,就是鹹了。”鶴不歸又拉開一扇窗戶,指指屋內,“不信你自己來嘗嘗。”
哦,是想我進屋歇息,找借口呢。
早說嘛,師尊。
玉無缺抿唇一笑,輕點腳尖,泥鳅一樣滑進師尊的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