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鴉瑩
夜風呼嘯, 劍刃于其間破空來回,凜冽冰雪卻也壓不住翻騰的腥臭。
黑衣人雖只執一柄再普通不過的劍,劍氣裹着殺意, 已然使出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氣勢, 半柱香的功夫, 屍塊摞成起伏的小山包,他腳下已無空地可踩。
【師尊,有活人。】
隔着幾丈遠,黑衣人停下動作,四面走屍已經不足為懼,他目光似有猶疑, 落在面前的禦屍人身上。
粗粗算去, 二十七個活口, 寒風中呼着白氣, 走屍大隊已然強弩之末,他們卻不見驚惶,和黑衣人對視片刻後, 便離開各自陣法, 走上前來亮了兵器。
玉無缺原本想着,這些人要是趁機跑路,也就不必追了, 反正來這一趟是為了救人, 也沒人看得出來他們的身份, 沒必要窮追猛打。
誰知對方不懼不退,擺出一副你死我亡的姿态, 鶴不歸更是冷冷地下了殺令。
【一個不留。】
【等等, 師尊。】
【嗯?】
【那個……】
玉無缺原地磨蹭, 一掃方才洶洶氣勢,劍燙手似的甩來甩去,整個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最後也沒憋出話來。
鶴不歸不耐煩了。
【磨蹭什麽,怕了?】
【徒兒不是怕,只是……】
黑衣人繼續扭捏,面前的人已經戒備地壓近,他格擋得漫不經心,實在沒法集中精力,師尊在後頭看着,退了顯得自己很慫,可上又下不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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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中打鼓,進退兩難。
【我從未殺過人。】
手刃妖邪是修行必做之事,可殺人不在此列,天極宮修學多年,從上到下尊長們都教導弟子要對生靈懷有仁德慈愛之心。
可鶴不歸卻要他在第一次下山游歷時就殺人,不是一個,是一夥,一個不留地殺。
這些人該不該死,這麽做到底對與不對?
就在他猶豫不決時,鶴不歸陡然松了傀絲,與此同時,禦屍人提刀便攻過來,招招狠毒強勢,未留餘地。玉無缺擋得心驚肉跳,幾次不慎被對方擊中,手臂鈍痛難當,若無護體結界保着,他非被削下皮肉不可。
他心知肚明,鶴不歸故意不管他,就是要借面前這些窮兇極惡的人之手,打這慫不拉幾的徒弟。
【師尊,你生我氣了?】
【哼。】
【那我哄哄你。】
鶴不歸捏碎一顆小石子。
【你有毛病嗎玉無缺。】
【我沒有毛病,我有心病,萬一殺錯人,夜裏睡不着覺,啊呀!】
戰鬥時心不在焉,處處都是破綻,玉無缺動作僵硬,反應逐漸變慢,還要忙着哄人,已經是自顧不暇。
識海裏不是「啊呀」就是「哎喲」,某一瞬間,鶴不歸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當初這小子能得他青眼,便是那幹脆利落耿直坦蕩的脾性招人喜歡,這才多久,成了個婆婆媽媽磨磨唧唧的跳腳彎蝦,莫非真是眼瞎了?
【你到底想怎麽樣,不敢就滾回來。】
【想師尊告訴我,這些人為何非殺不可。】
沒等鶴不歸說話,玉無缺又道。
【我明白師尊是想教我何為殺身成仁,徒兒願意學,只求個問心無愧。】
問心無愧四個字,像是戳到了某根神經,鶴不歸的怒火降下去大半,最後只在心底感嘆了一句。
玉無缺還小,心地善良不是過錯。
他才十六,要他手刃素昧平生的普通人,的确強人所難,只是鶴不歸也第一回當人師尊,沒什麽經驗,認為揠苗助長好歹也是長。
卻疏忽了自己強加給玉無缺的經驗見識,悟道理念,沒個幾百年,沒出生入死地經歷幾場惡鬥,是不可能照單全收的。
鶴不歸想起他振振有詞地反駁,從未殺過一只狡兔,細心養着,哪裏舍得。
其實和今天婆媽局促的模樣有異曲同工之處,這苗太嫩了些,揠不得,心也太軟了點,到底可貴。
鶴不歸素白手指一翻,牽住玉無缺小心躲避着攻擊,拿出稀少的耐心解釋。
【這二十七人皆是血淵殿高階弟子,縱的走屍乃千錘百煉而來,修為高深,有自我意識,一只屍王便可喚醒亂葬崗數百走屍為己所用,你看清楚,這些走屍到底哪裏來的。】
滿地走屍就是最好的教具,鶴不歸一邊講解,一邊玩提線木偶般扯着玉無缺四處亂看。
有師尊提點,玉無缺很快發現端倪,看罷心中大駭。
【不止有未煉化的鮮屍,還有将死之人,他們……竟然為了施法材料膽敢害命!】
頂在前面送命的走屍有的只着了尋常衣物,行動僵硬,屍身腐壞嚴重,恐怕是屍王喚醒了附近百姓墓地的屍體,有的屍體沒有屍斑,卻有中屍毒的痕跡,流的血也不是青黑而是鮮紅,可見剛死不久。
這些屍體哪裏來的不言而喻,四周貧苦百姓聚集,既可挖掘旁人墓穴,也可就地殺人取屍,走屍并未經過煉化,驟然邪氣侵體,用罷極易成為邪魔為禍鄉裏。
血淵殿煉屍煉蠱雖上不得臺面,卻也是利用陰邪的修行之法,并非正統修行故而限制頗多,非已死妖獸或無名屍身是不能随便利用的,濫用他人屍身、剝奪性命皆是觸犯公律。
何況目下他們根本不顧百姓安危,在此狂妄殺人,确實是罪大惡極。
【徒兒已豁然開朗。】
循循善誘好累,以後還是揠苗助長吧,鶴不歸心累地想。
【殺幹淨。】
黑衣人目光堅定,提氣捏劍。
【是!】
殺氣翻湧,劍刃射着寒冷精光游走在禦屍人脖頸間,「噗呲」聲疊起,來不及發出一聲喊叫,盡數斃命。
活人的血是熱的,面對狠厲的殺器,恐懼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暴怒對玉無缺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沖擊。
他親手殺死了二十七個人!
站在遍地碎肉和屍體中間,他渾身戰栗,有一瞬的恍惚,仿佛那十六年在天極宮修行的日子不過是尊長們精心打造的溫室,溫室裏習得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他以為的凡塵向來風調雨順,以為的蒼生皆仁義正直。
以為修道之人一身本事,只會把刀劍對準偶爾出現的邪魔,便是遵從了守護蒼生的職責。
而鶴不歸從來不知道何為委婉,他半個招呼不打,就逼着玉無缺親手撕開血腥一幕,要他直面真實。
凡塵之所以不太平,大都因人的惡念而起,惡貫滿盈等同邪魔歪道,不值得原諒,一樣該殺。
這便是師尊教他的殺生既度生。
玉無缺戰戰兢兢,杵在屍堆之中努力平穩呼吸,消化着鶴不歸的用意。
【師尊,都死光了,這些人——】
肩上被人輕輕按了按,鶴不歸從黑暗中走出來,撤掉一手傀絲,迎着玉無缺回過頭來迷茫的眼神,師尊只露一雙美目,卻彎着眼尾肯定地點頭。
“做得很好。”鶴不歸道,“先把烈燕堂的弟子撿出來,然後一把火燒幹淨,別留後患。”
“是。”
玉無缺僵硬的脊背一松,把面紗摘下,戰場慘烈,橫七豎八不是死屍就是重傷的鳥妖,烈燕堂的弟子修為耗盡,連人型都維持不住了,只有鴉瑩強撐着一絲神識等到最後,看清兩名黑衣人紛紛摘下面紗,她哽着的一口氣才洩下去。
“幸好……幸好是你來了,太微上仙。”
鶴不歸點住她的眉心:“你傷勢太重,睡一會兒,到安全的地方再說。”
鶴不歸固住鴉瑩元神,将她挪去幹淨的地方躺着,也拿出乾坤袋去翻找鳥妖,玉無缺颠颠跑來,雙手一伸:“師尊,這些鳥妖大半都死了,還有中毒太深,入了骨髓的,恐怕救不回來,還撿麽?”
“撿。”
玉無缺見識了此人的冷酷,本以為死了的弟子他要棄之不顧,誰知鶴不歸拿了他手上的袋子,小心翼翼接過瀕死的鳥雀,用靈力護着。
“鴉瑩昏厥,你把她背上,別磕了碰了,等我把鳥妖都撿完,尋個僻靜地方療傷。”
玉無缺意外:“很多都死了,一起帶走師尊不覺得累贅麽,反正一把火燒了,也算是下葬。”
“玉無缺,我是心狠手辣,但萬事得分好歹。”鶴不歸看他一眼,“死者無辜,該有個像樣的安葬之地。”
“徒兒記下了。”
一夜血雨腥風,被熊熊大火掩住了,等這夜大雪落盡,來日誰都無從知曉。
……
一個時辰後,隐蔽洞穴中。
鴉瑩逐漸蘇醒。
洞穴幹燥,篝火溫暖,她躺在柔軟的榻上,腿腳傷處都包紮過了,整個空間裏彌漫着濃濃藥香。
玉無缺蹲在藥爐邊一下一下杵着藥泥,杵好便送去給鶴不歸,地上鋪了兩塊碩大的綢緞,鳥妖挨個兒躺好,它們兩腳朝天,羽毛稀疏,有的腹部敷着厚厚的藥泥,鶴不歸上藥,玉無缺打下手,師徒倆都沒怎麽給人包紮過,白紗布散了一地,包好的鳥妖被捆得像個大饅頭。
這畫面有些滑稽,若換個獵戶模樣的人,鴉瑩定會以為對方是要把她的弟子們一個一個烤了吃,只是師徒倆叽叽咕咕,一個啰嗦,一個責罵,忙碌的背影着實讓鴉瑩感動。
“太微上仙。”她勉強坐起身,行了大禮,“多謝今日救命之恩。”
“姨姨醒了!”
二人齊齊回頭,鶴不歸沖玉無缺使了個眼色,乖徒兒便端着湯藥巴巴送過去:“先把藥喝了,解屍毒的。”
鴉瑩被扶回軟榻,喝下藥精神立時好了許多,今夜之事鴉瑩看在眼裏,多虧鶴不歸及時出現,救下一命還把人都帶回來醫治,此時夜半霜寒,見他們還在辛苦救治,鴉瑩着實過意不去,艱難下榻想要幫一幫。
鶴不歸擡起頭:“躺着,你幫不上忙。”
鴉瑩臉色一僵,玉無缺扶了扶額,笑道:“姨姨歇歇,能治的都上了藥,性命無礙,實在沒辦法的都放在那邊,等姨姨傷好了帶回去安葬便是。”
順着玉無缺的手指,鴉瑩見不遠處蓋着白布。
鴉瑩難過地閉了閉眼,問道:“死了多少?”
玉無缺:“二十六。”
一聲嘆息,鴉瑩哀痛道:“血淵殿不會善罷甘休,上仙實在不該插手管這件事,會給天極宮惹上大麻煩的。”
“都殺了,沒有麻煩。”鶴不歸低着頭上藥,語氣淡淡的,“血淵殿敢公然對你痛下殺手,想必不怕遭獄釋宗诘問,吃了悶虧他們不好聲張,未必沒有下一回。”
“獄釋宗放任不管,血淵殿才得以嚣張,往後行事我會更加小心的。”鴉瑩道,“你們隐藏身份救下我,我知道是為了烈燕堂着想,若被獄釋宗知道天極宮出手救人,只怕日子更不好過,不管怎麽說,今日大恩,鴉瑩定湧泉相報。”
“玉無缺,把人扶起來。”
鶴不歸腹中沒有客套話,但他清楚,當年因為鴉瑩一時心軟保下玉無缺,人又被天極宮接走。
因此得罪了獄釋宗,這些年沒少受排擠針對,日子過得艱難,說到底,今日相救也只還得了當年的救命之恩。
這些年受的苦已經是筆糊塗賬了。
鶴不歸放下藥缽,看着玉無缺:“給鴉瑩磕頭。”
玉無缺:“??”
鶴不歸言簡意赅:“是她撿到你的。”
難怪鶴不歸多次提醒,要他對鴉瑩以禮相待,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
玉無缺從身上摸出一個錦囊:“外婆說此物是娘親給我的,雖不是親娘,但是當初救下我喂我吃喝的好娘親,是姨姨的嗎?”
這錦囊玉無缺偷偷翻開來看過無數次,沒有金玉也并非信箋,只躺着一尾墨綠鴉羽。
自小無父無母,這是關于爹娘全部的念想,玉無缺珍重以及,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見到,還是在這樣的場面下。
見到舊物,鴉瑩點點頭:“裏面放着我妖身之羽,你還留着吶。”
得到确定回答,玉無缺怔了怔,立時歡喜地磕了三個響頭。
鴉瑩趕緊扶他,憐愛地順着玉無缺鬓邊亂發:“在街上就瞧見你了,我不敢認,長這麽大了,功法又了得,可見天極宮待你親厚,太微上仙對你也很好。”
玉無缺綻開燦爛笑顏:“我見姨姨親切,原來裏頭有這個緣故。”
這樣的認親場面太微上仙最不适應,他別開臉,不自在地咳了聲,很突兀地丢出一句:“愛子心切,你有,淩夫人也有。”
鴉瑩沉默片刻,苦笑道:“原來上仙是來要人的。”
“也罷,她也是可憐人,我本不想為難她。”鴉瑩從懷中拿出一個蠶繭,稍一施法,蠶繭便如人型大,裏頭躺了一個人。
玉無缺眼尖:“是岚姐!”
“別擔心,她只是昏睡,烈燕堂和她無冤無仇,不會害她。”
鴉瑩用指甲刮開蠶繭,絲線逐漸消融,淩岚周身無虞,玉無缺小心地把人扶到榻上躺着,不解道:“姨姨為何要抓她?難不成也是想利用她找到淩伯伯麽。”
鴉瑩直言:“是,我就是要找淩斯。”
玉無缺更不明白了:“血淵殿找淩伯伯是為了報右護法身亡之仇,他們暗害你,你怎麽還替他們找人?”
“不是為了他們。”鴉瑩沉下臉,“我烈燕堂與淩斯,此生不共戴天!太微上仙可願聽我一言?”
鶴不歸:“願聞其詳。”
“外頭都傳,淩斯是為救女兒才不惜鬧出這麽大的禍端,待女兒救活便回來俯首認罪,這一貫是他信誓旦旦的做派,上仙信麽?”
鴉瑩語氣中滿是不屑,聽得出對淩斯恨意極深,鶴不歸本就不喜歡這個人,搖搖頭道:“我不信。”
“是了,他講的故事漏洞百出,上仙聰慧,自然是不信的。”
鶴不歸道:“你也不信,還抓走淩岚,是天真是愚蠢?”
喂喂,師尊,你說話怎麽這樣直白。
玉無缺替人尴尬的毛病又犯了。
“是我蠢!明知這畜生心腸歹毒,涼薄寡性,卻還指望他能念及妻兒回頭是岸。大戲都演到天下人面前了,竟還有人信他是個舍身為人的好父親。”
聽她語氣,似有無數隐情,鶴不歸問道:“淩斯到底做了什麽,你但說無妨。”
鴉瑩恨意滔天,怒捶軟榻:“他殺了死不瞑目的發妻,又用同樣的法子,虐殺數萬妖族以作水妖補食之用,背後不止救女這麽簡單,太微上仙,淩斯勾結的神女大有來頭,他們要複活水妖先祖之事并非空穴來風。”
鶴不歸蹙眉:“水妖先祖數不勝數,複活何用?”
“上仙可聽說過蠃?”鴉瑩沒等他回答便解釋,“蠃是上古水妖最純的血脈,被數萬妖族敬為神明,地位尊崇無比,我便說一件你在意之事,蠃死在白令川,是姬瑄親手斬殺,死後妖族尋不到屍骨,才知被姬瑄收走另作他用。”
“傳言有說,不死城四根城柱,其中一根封着蠃的屍骨,十六年前不死城異動,滔天巨浪打過去卻無事發生,僅僅留下玉無缺一個棄嬰,我後來去看過,封着蠃的那根城柱,已經裂了。”
作者有話說:
走劇情,寫不滿意的時候太焦慮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