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是一只千年老狐貍
一曲終了,她收回雙手,指尖不自覺地顫抖。
擡眸正視皇帝。他早已經不看此處,而是微微傾身,打開了桌上香爐的蓋子,只用一根長長的竹簽輕輕撥弄着其中的香料。
時語冰驚駭地雙眸微睜,驟然醒悟,她知道那香爐裏焚得是什麽香了!正是方才塗抹在那件白狐裘上的迷情香。
她撫上自己的面頰,近乎滾燙,可以想象此刻是怎樣的一片紅潤,四周窗戶緊閉,她彈奏時便已經覺得口幹舌燥,茶水就擺放在皇帝手邊的矮幾上。
既已經如此,便沒有回頭路了。
起身一步一步走到皇帝身邊,“嫔妾口渴,可否問陛下讨杯水喝?”
皇帝停下撥弄香料的動作,用眼神示意她自便。
矮幾上放置着兩只白玉方缶,雕刻着繁複龍紋是為禦用。
她輕挽袖口,手朝着皇帝的衣襟伸去,不出意料,蕭敘的動作又停頓了一瞬,而她的手在觸及衣料之前忽得落下,拿起了矮幾上離蕭敘最近的那個方缶。
正是方才他用過的那只,時語冰執起茶壺往其中注滿了茶水。
宮中規矩,飲茶要坐姿端方,可她就這麽站着,朱唇貼上皇帝用過的那邊,微微仰頭,将茶水緩緩飲盡。
不緊不慢地以衣袖擦拭了唇邊的水漬,将沾染了紅色口脂的方缶放回道皇帝身前。
“美人覺得殿裏很熱麽?”蕭敘的放下長竹簽,好整以暇地望着。他的聲音比起初始時,少了幾分和煦。
“回禀陛下,嫔妾覺得冷。”
帶着小心思故意反擊,袖下的指尖卻不自覺地扣緊了掌心,感覺到痛意才微微松開,這樣做不至于令熏香迷了她的心神。
香料提煉得絕對精純,并未摻雜其他任何雜料,效力十足,可蕭敘卻無絲毫反應,如同這藥對他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腳。
“陛下可乏了?嫔妾伺候陛下安寝?”
皇帝斜睨了眼她用過的方缶,不置可否。撐着鬓邊微微斜靠在塌上,擡起雙眸就這麽望着時語冰。
他雙眸狹長,眉宇之見盤踞着與生俱來的貴族傲氣,眸光流轉,唇邊噙着笑意,又淡到令人覺得虛幻。
離香爐這麽近,這香對她影響甚大,耳邊盡是自己的急促呼吸,似有火苗燎起,催促她做一些此刻不該主動去做的事。
她須得耗費所有的精力極力忍耐,才能維持站姿屹立不動。
殿內靜谧了許久,蕭敘已經阖起雙眸,時語冰就這麽站在君王身邊,輕輕咬着唇,煎熬着忍受着。
叩、叩、叩......
皇帝的左手搭在矮幾上,他的指尖修剪得幹淨,好比白玉精雕而成,弧度優美,輕點着紫檀木質案面,發出帶着節奏的輕響,這聲音擾亂了她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心神,為這慢慢長夜又添了幾分煎熬。
不該用迷情香的,真真自食惡果。
等到香味盡數散去,時語冰額頭已經沁出薄汗,嬌唇被她咬得緋紅一片。
像是欣賞夠了她的痛苦隐忍,君王停下動作,“既然時美人覺得冷,朕就不留你在此過夜了。”蕭敘閉着雙眸道,聲音毫無起伏,含蓄地趕她走。
她的心瞬間沉了下去,挫敗感蜂擁而至,皇帝竟然沒有絲毫動情。渾身上下再也沒有一絲力氣,仿佛下一瞬就要摔倒,她僵着身子行禮,“嫔妾告退。”
緩緩步出未央宮,太監領着她穿過殿前花園。
“時美人留步。”宮女追出來。
時語冰唇邊瞬時漾開一抹笑意,就知道他會留下她,尊貴如君王也不可能完全清心寡欲。
宮女懷中抱着白色狐裘,上頭可是沾了迷情粉。
時語冰躲閃不及時,宮女已經利落地将狐裘披到她肩上,“陛下說夜裏風大,請美人披着這件狐裘回韶華宮。”
沉沉的狐裘落到她肩頭,時語冰一口氣沖上心間,堵得胸口發悶,半響才回過神,笑着道,“請宮人回禀陛下,說時語冰謝過陛下恩典。”
未央殿大門口并無轎辇,太監也只是送她到此處,把琉璃宮燈遞給她,“時美人慢走。”
皇帝包括他身邊的每一個宮人都游刃有餘,滴水不漏。
秋風肆虐,似乎是每一縷都帶着嘲諷的意味只往她臉上吹,時語冰接過燈,木然地朝着韶華殿走去。
她抹了抹眼角沁出的淚,并非因為傷心而落淚,也并未因為此刻足腕疼痛難忍,而是實在被那香料折磨得痛苦!
今夜簡直是她畢生最恥辱的一夜,若是讓皇城教坊姐妹知道,她再無顏面傳道授業!
蕭敘将以牙還牙诠釋得淋漓盡致。他知道她故意弄傷足腕在花園門口等他,也知道她蓄意将迷情粉末塗抹在了狐裘上。
今夜他傳她來未央宮并非招幸,而是懲罰,這是一只千年老狐貍!
既然是權力巅峰的男人,她多花些精力與時間同他周旋也無妨,高處不勝寒嘛,太過容易就拿下來,她還有何等樂趣可言。
時語冰沒有直接回韶華殿,在宮中小徑中徘徊了片刻,等渾身的火氣散去。
回韶華殿時她突然決定不走正門,爬窗回去。進入房間也不點燈,就着夜色打開了胭脂盒,取了水将紅色粉末暈染開來,而後褪下身上的紗裙,塗抹上去。
做完這一切,她才鑽入被褥之中。
***
“美人何時回的寝殿?”
次日清晨,清漪的驚呼聲将她從美夢之中吵醒。向來舉止端莊的清漪,正一臉驚愕地盯着睡得迷糊的時語冰。
“皇上寅時三刻派人送我回來的。”時語冰翻了個身,顯得格外慵懶,扯過薄衾遮住光滑的肩胛,眼神中含着祈求,“清漪我好累,今日能不能晚起一會兒?”
清漣睜大雙眸,片刻之後才僵硬道,“美人請放心休息。”
時語冰偷偷睜開眼,看着清漪緩緩轉過身,抱起她睡前脫在木塌上的紗裙,翻看一番後,愣在了原地。
計劃得逞,她勾勾唇心滿意足地閉上了雙眸繼續賴床。
這是入宮一個月來,她第一次能夠在如此奢華的床榻上睡到晌午。
“清漪,下午我要去禦書房。”
“後宮妃嫔不能擅自去禦書房。”清漪提醒道,“美人才得皇帝招幸,可不能恃寵而驕。”
“可是昨夜陛下讓我穿着他的狐裘回韶華殿,還命我今日去禦書房将狐裘歸還。我若不去,是不是抗旨?”時語冰雙眸盡是懵懂和純真,言辭懇切并無矯飾的成分。
時語冰搬出皇帝,清漪若再攔她說不定會被冠上違抗皇帝口谕的罪名,“那等過了陛下用膳的時辰,奴婢陪着美人去禦書房。”
“還有”時語冰眸光流轉,“我看陛下昨夜甚是疲憊,你能不能去讓禦膳房準備補品,我下午一道送過去。”
清漪仿佛從時語冰話語中得到了重要消息,忙不疊地應了聲,而後就照着她的話去辦。
午間,禦膳房的宮人來送膳食,二十道菜,比起前一個月足足多了一倍。且每一道都由珍貴稀有的食材烹饪而成,樣式別致、口味鮮美,連盤邊的雕花都頗費功夫。
看來她侍寝的消息已經傳開,甚至不用她親自開口,略施小計就能引起旁人的誤會,再加上多數人的心中是藏不住秘密,所以她的計劃十分成功。
除此之外,還有一道湯羹裝在精致漆面牡丹印花食盒裏的,鹿茸雪蛤羹,兩樣食材都是大補之物。
用過午膳,語冰親自提着食盒,趁着清漪不在,帶着夕兒去往禦書房。
昨夜的遭遇就當是打落牙齒往肚裏咽,但她時語冰絕不認輸,遇見這只老狐貍,算是棋逢對手。
走到禦書房門口,禦前侍衛将其攔下,“時美人,陛下不在書房內,未得陛下傳喚不可擅自進入禦書房。”
“我來歸還陛下的裘衣,你不想陛下深夜回寝殿時受寒吧?”時語冰從夕兒手中取過裘衣。
侍衛神情為難,時語冰以退為進,将右手中提着的食盒遞到侍衛面前,壓低了聲音,“既然不能進去,這件衣裳就煩請禦前侍衛幫我轉交給陛下,還有這道湯羹,也是陛下昨夜指名要的。”
年輕侍衛看着面前的兩樣物件,神情更加為難,猶豫之後打開了禦書房的門,“既然陛下吩咐過,時美人請親自送進去。”
時語冰沒着急進殿,眉眼彎彎,沖着侍衛淺淺一笑,“你叫什麽名字?”
她容貌清純,如果忽略那雙靈動的眼眸,表面看起來毫無心機,甚至還與乖巧二字沾點邊兒。
不出所料,年輕侍衛臉頰泛起紅暈,慌忙側開臉。
“總之多謝啦。”不等侍衛回應,時語冰步伐輕快地跳入了禦書房中。
殿中果真空無一人,時語冰放下狐裘與雪蛤羹。
正中央擺放着皇帝禦案,由完整的金絲楠木雕刻而成,頗具氣勢,完美得并無一絲瑕疵。案上的筆墨紙硯也樣樣都是民間罕見,如同皇帝本人一樣,擺放得規矩整齊,找不出任何一絲破綻。
背後牆上的書架上累滿了書冊,分門別類,錯落有致。
教坊中有琴室有舞室,偏偏沒有一間供她安心看書的書房。
時語冰一時忘了這是君王的禦案,等她反應過來,自己已經坐在了禦座之上,禦案廣闊,筆架就在觸手可及的位置,就是在此處,君王手持着筆墨,生殺予奪,掌管衆生的命運。
她往前趴到案上閉起眼睛,全身心地品嘗着這新奇的感覺,四周很靜,自金絲楠木發出的涼意漸漸滲入她的身軀。
今日暖陽傾斜,隔着窗紗透進來,叫人有些發困,若是在此處睡午覺,不知會做何美夢。
時語冰唇邊不覺暈染開笑意。
......
她是被一陣窗外的鳥鳴聲驚醒的,睜開雙眸,驀地從案上擡起頭,自己竟然真的在禦案上睡着了,若是被人發現,那可是丢小命的重罪。
“醒了?”
才剛醒來,耳朵聽到的聲音盡是虛幻,她不确定地看了看四周,赫然看見皇帝正坐在東牆之下的木塌上。
指尖翻過一頁書,才從書冊之中擡起頭,神态自若,溫和無害。
時語冰即刻起身,意識到自己占了他的位置,而他十分遷就包容地坐在遠處,并未吵到她午睡。
時語冰藏起窘迫的神态,從食盒之中端出鹿茸雪蛤羹,送到皇帝面前,“陛下,嫔妾特意讓人炖了湯羹給陛下補身。”
“朕嘗嘗看、”
皇帝聲音溫和。他放下書冊伸手來接,時語冰傾身将瓷碗遞過去,修長的手指并接瓷碗,而是直接越過它,朝着她的唇伸來。
時語冰瞬間一凜,停下動作,猜不透蕭敘究竟意欲何為,心中生出一股逃離的沖動。
就在她準備退開之前,皇帝的指尖拿捏住了她的水晶步搖,“睡歪了。”他好心為她扶了扶正步搖,手上動作溫溫柔柔的。
幾息之間心境起落太大,她一時調整不過來,勉強扯出個笑容應對,“多謝陛下.....”
步搖擺正,那吸引了她全身心注意的手指并未離開,而是順着額頭的鬓發往下,食指指節若有似無的輕劃過她的臉頰,似是暧昧輕撫,又帶着點兒垂憐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