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焦躁。
李公子建議她到陸家莊學藝,期限是五年。這一點,陶五兒事先就知道。她以為自己已做好心理準備,但她沒想到廚
廚工的活兒那麽簡單,無論哪一樣,她幾乎都是一看就會,一碰就熟。
太沒有挑戰性了!
當然,洪掌櫃的評語,五兒并沒忘記。
李公子對這評語的擴展和解釋,五兒也只字不忘。
她只是,不知如何在切菜時投入感情,賦予一道菜所謂的氣質、內涵。
這天,五兒吃早晨時動作慢了些,遲了才離開店堂。
店堂深處,洪掌櫃坐在一張八仙桌旁,兩眼注視着桌上幾個碧綠的果實,神色肅穆。
“陶五兒,你來。”
難得,老板娘竟主動招呼她。
“坐。”
更難得,老板娘讓她坐下講話。
五兒坐下,看了看桌上那幾根渾身長滿疙瘩的長瓜。
咦,這是什麽?好像沒見過。
她似乎明白了洪掌櫃叫她過來的意思,立刻閉上眼睛,從《佳肴正品集》中尋找答案。
她只想到癞子、葡萄這兩個詞,答案就出來了。
耐熱不耐寒,喜光不喜陰,味苦,清熱解毒,可糖漬,可清炒,可煲湯。
具體做法,關鍵所在,秘笈裏均有記載。
五兒速速默記了一番,才睜開眼睛。
“咦?你剛才為何要緊閉雙眼?”
洪掌櫃瞪着她。
“哦,剛才,剛才,有顆沙子迷了眼。”
“好吧,你仔細看看這東西,知道它叫什麽,怎麽做嗎?”#####
41對苦瓜傾入了感情
五兒看了看,點頭道:“這個是苦瓜,南邊人愛吃的。”
洪掌櫃眼睛一亮。
“你連這個都知道?”
“知道而已,并沒吃過。”
洪掌櫃的目光又暗了下來。
“本城氣候溫和,百姓口味不忌,酸甜鹹辣,均有擁趸。唯獨對苦之一味,諸多抗拒。所以這苦瓜,我從前在南邊游歷時,也曾吃過數次,因不喜其外貌,也不愛它特殊的甘苦之味,也就沒有探求此物烹饪之道的心思。”
洪掌櫃輕輕嘆了口氣。
五兒說:“不單是暮雲城,我老家桃溪鎮,也從無此物出現。我也是從書中看來的,知道此物可食,清熱解毒,最妙不過。”
她拿起一根苦瓜,只覺觸感很潤,并不似它的外表那樣糟糕。
一顆顆凸起如癞葡萄,摸上去卻如美玉般,冰涼、潤澤。
湊近聞,苦瓜散發出植物特有的青氣,并不難聞。
忽然間,五兒對苦瓜産生了一種別樣的情緒。
被人嫌棄,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五兒注視着苦瓜,這外形醜陋的瓜兒,怎樣才能讓它被不了解它的人所喜愛呢?
首先,要讓它不那麽苦。同時還要保留它碧綠可愛的顏色——這幾乎是它唯一被人普遍接受的優點了。
其次,又要保留它的苦,不然,它就失去了特點,變得平淡無奇。再怎麽烹饪,也不過是一道瓜菜而已。
陶五兒并不知道,此時此刻,她已經對這苦瓜傾入了感情。
“跟我來。”
洪掌櫃站了起來,打斷了五兒的沉思。
她在前,五兒在後,兩人穿過廚房間,來到後院一間陰涼的儲藏室裏。
“哇!”
滿滿一車苦瓜,呈現在五兒眼前。
“這麽多苦瓜!”
洪掌櫃苦笑道:“暮雲城裏富豪雲集,這車苦瓜,是錢四爺派人用安裝了特殊裝置的馬車,從南邊快車運來的。你看——”
她将一排苦瓜移開,揭開苦瓜下的蓋板。
一層冷霧噴薄而出。
“好涼。”
“這下面是雪山上的積年冰塊,用厚厚的稻草裹緊,經久不化。從南邊到暮雲城,每個驿站都有同樣裝置的馬車,等候接替前一站的貨物,如此數日,苦瓜運抵本城,仍能保持新摘下時的顏色。不過,我已試過,此瓜雖已得到妥善保藏,畢竟隔了這些天,又經過長途颠簸,新鮮脆嫩程度,已不甚理想,必須盡快将其做成菜肴,才不負錢四爺的這番苦心。”
五兒不禁感慨:“這世上竟有對苦瓜如此鐘情之人!”
洪掌櫃說:“那也未見得。錢四爺說,前年他在南邊吃過極其爽脆的苦瓜,微苦而有回甘,吃完後齒頰留芳,神清氣爽,令他久久難忘。去年他尋遍本城所有菜館、酒樓,連片苦瓜皮兒都沒見到,今年早早去信南邊的友人,替他定下這車上好苦瓜,備好馬車與玄冰,就為了過一把足不出城,盡享南邊佳肴的苦瓜瘾。”
五兒默默點頭。
“這些苦瓜,錢四爺本人自然吃不了多少。他說了,餘者全部贈與本店,只盼本店能做出美味苦瓜菜,讓有眼光的人嘗到味道、嗅到商機後,引進苦瓜種子,在本城大量栽種,這樣一來,以後他就不必為這道菜而求親靠友,耗費巨資,投入大量人力,只求口腹之快了。”
洪掌櫃一口氣說完這些,話鋒一轉,“可是,坦白說,我洪念真,還真不知如何烹饪這道菜。”
她瞥了一眼陶五兒,欲言又止。
“洪掌櫃!我,我,我可以試試嗎?”
洪念真說了那麽一長篇話,要的就是陶五兒的自告奮勇。
然而她不動聲色,反而用懷疑的語氣問了一聲:“哦?”
“方才你說過,對此物只是從書上看過,并未吃過。苦瓜長得如何,恐怕今天你還是頭一回見到實物吧?”
五兒點頭,“沒錯。可是,萬事萬物均有它存于時間的道理,既然南邊人能做好苦瓜菜,我們地處中原的廚人,沒道理做不好這道菜。”
洪掌櫃見她一副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樣子,不禁在內心激賞了一回。
“那可不一定。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北方出産麥子,南國盛産水稻,暮雲城地處南北交界之處,對面食與米制食物均有研究,但也必須承認,北方人比南方人擅做面食,南方人更會做米制品。”
五兒笑道:“洪掌櫃說得極是。不過,這一次,您就允許五兒試試吧!”
洪掌櫃見她已第二次主動請纓,便不再多言,微微點了點頭。
不多時,一小筐苦瓜已運抵廚房間陶五兒的工位上。
根據《佳肴正品集》所述,能否将苦瓜做得清爽美味,首先要淡其苦味。
五兒将幾根苦瓜洗淨,縱向一剖為二,變成兩根半圓柱形,露出裏面的瓜瓤和苦瓜籽兒。
她用一把薄薄的小茶匙,将瓜瓤和瓜籽去掉,盡力去處與瓜肉相連的那層白色絮狀物體。
——這層絮狀物,不僅會影響苦瓜的脆度,還會讓它的味道顯得格外苦。
接着,五兒将剖成一半的苦瓜扣在砧板上,用刀将苦瓜斜切成一片片的,裝入碗裏,撒上少許鹽,抓勻腌制。
腌苦瓜的過程中,她又取了七八只雞蛋打進另一個碗裏,将雞蛋攪散。
準備生姜莫、蒜末。
做完這些準備工作,苦瓜也腌得差不多了。
五兒将腌制苦瓜時滲出的水倒掉,又将腌好的苦瓜片用清水沖掉鹽分,放在一只竹簸籮中瀝幹。
“可以炒菜了!可我去哪位師傅的竈臺炒菜呢?”
“就用你邊上的這只吧。”洪掌櫃說。
五兒的工位旁,只是一只小爐竈,平日并不升火、啓用。
這會兒卻已燃起熊熊爐火,只等五兒架上鍋子開炒。
寶張已送來一車鍋子和鏟子供五兒挑選。寶馬也送來一推車的油鹽醬醋調味碗,任憑五兒選用。
五兒随手挑了只小炒鍋,選了只木頭鍋鏟。
鍋燒熱,倒入香噴噴的花生油,下蛋液後用鍋鏟迅速炒成蛋塊,待雞蛋炒得七八成熟時,便将它速速起鍋,放入碗中。
鍋底還有餘油。五兒下入蒜末、姜末炝鍋,香味溢出時,她将苦瓜倒入鍋中,在旺火中迅速翻炒了幾下,又用鍋鏟在調味碗中蘸了一點白砂糖,再次翻炒。
最後,她把蛋塊回鍋,與苦瓜一同翻炒均勻,又淋上一小勺生抽,立刻将苦瓜炒蛋盛出鍋裝入備好的盤子裏。#####
42苦瓜飄香
“苦瓜炒雞蛋!掌櫃的,您嘗嘗!”
五兒全神貫注地炒好這道菜,方才松了一口氣。
從切苦瓜,到腌制苦瓜、炒苦瓜,陶五兒可謂一心一意,眼裏、心裏全無他物。
她不知洪掌櫃站在她身邊,觀看了整個過程。
她也不知錢四爺站在廚房間門口,一邊看她做菜,一邊頻頻點頭。
她更不知,李公子、林公子都來到了陸家莊。
只是一盤苦瓜炒雞蛋而已,陸家莊的裏裏外外,都似被一層紫霞罩住。街上行人如癡如醉,陸家莊酒樓裏的夥計、客人,更是熱血沸騰。
“錢四爺來啦!”
随着趙姐的通報聲,洪掌櫃已飄然轉身,速速來到店堂裏,将這位貴客迎進樓上包廂。
尚未到午市時間,錢四爺念着他的苦瓜菜,已趕到了陸家莊酒樓。
這邊廂洪掌櫃親自陪客,那邊廂,廚房間裏,五兒又切了上百條苦瓜,有的用鹽揉過,有的用滾水飛過又用冰水浸,有的并無去苦這道工序,但在切片時更注意紋理,下鍋時講究旺火猛炒,如此做出的苦瓜,同樣不算太苦,卻保留了苦瓜最初的風味。
苦瓜炒蛋、清炒苦瓜、苦瓜釀、排骨苦瓜湯、香辣苦瓜、涼拌苦瓜、苦瓜煎蛋、苦瓜焖五花肉、豆豉苦瓜、苦瓜炒牛肉……
錢四爺口舌生瘡,見到滿滿一桌苦瓜菜,喜形于色,每一樣都嘗了嘗,欲罷不能。
他不知這些菜均是陸家莊小廚工陶五兒做的,只當是洪掌櫃見多識廣、手藝高超,早已将苦瓜烹饪技法傳授給手下廚師們。
所有苦瓜菜嘗過,錢四爺“咦”一聲,驚喜地說:“這也太快了吧!嘴巴不痛了,毒瘡不見了!”
趙姐笑道:“這叫食療,剛好對了您的症候!”
錢四爺點頭笑道:“不錯,不錯!這苦瓜做得太好吃了!比我前年在南邊吃的還要好!”
說罷他又夾了一大筷子苦瓜焖五花肉,放進嘴裏,津津有味地吃起來。
洪掌櫃說:“多謝錢四爺誇獎!只是,苦瓜雖好吃,對人也好,這東西卻又太寒涼了些,不可多吃。”
錢四爺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嘴巴張開又合上。
洪掌櫃接着說:“您今日吃的苦瓜,已解除了您的病痛,再吃下去,恐怕……”
錢四爺放下筷子,嘆口氣。
“有道理。真是可惜!這麽好吃的苦瓜宴,卻不能敞開肚子盡量多吃。”
話雖如此,他還是很高興。
這天陸家莊的午市迎來了大批客人。事先預定桌位的人自然可以優先用餐,但在他們吃完後,陸家莊還不能休市,因為第二批客人已等在門外。
一批又一批,陸家莊連翻了三桌臺子,一車苦瓜全部用掉,苦瓜菜售罄,客人們才漸漸散去。
好幾名豪客在餐桌上就做出決定,要從南邊引進苦瓜種子,在暮雲城大量種植。
為了争搶地盤,他們竟在店堂裏争辯起來,比財力,比人力,比手裏擁有的田地……但有一點他們保持了一致意見,那就是,苦瓜種出來,若是不在陸家莊烹饪,必然會爛在泥裏,白送給人,也沒人愛吃。
陸家莊上上下下累得人仰馬翻,直到過了未時,才得以休息片刻,很快就要準備晚市的菜肴了。
眼看着白花花的銀子滾滾流入陸家莊的錢櫃裏,洪掌櫃自然是萬分欣喜。
她叫過正在休息臺邊喝茶的陶五兒。
“今日你不僅替我解決了一道難題,還為陸家莊帶來了聲譽。所以,我要獎勵你——”
五兒一躍身從休息臺上跳下來。
“洪掌櫃,你準我上竈臺炒菜了麽?”
她的眼睛晶亮,長睫毛撲閃,每個毛孔都透出了希望和喜悅。
洪念真有些不忍心,但,她知道璞玉需要打磨的道理,等待,也是廚娘養成的必修課。
“不,那個還早。你要學的東西,還有很多。心急吃不了熱豆腐,且耐心些。”
洪念真語氣柔和,五兒雖覺失望,卻也無話可說。
“你來本店已經好些天了,明日歇一日,去城裏逛逛吧。對了——”
她從袖中取出一包碎銀,“這個你拿去花銷,不算你的工錢,是我額外賞你的。你去買些穿的、用的,應該都夠了。”
五兒高興起來。寶張等人也替她高興。
五兒這幾天同這幾名年齡相仿的廚工已混熟,知道他們都跟自己一樣,來自暮雲城附近的小鎮,來陸家莊學藝、讨生活。
不一樣的是,寶馬他們都經過了層層淘汰,才得以進入陸家莊。不像五兒,單槍匹馬,用一手切土豆絲的絕活兒,大名就上了陸家莊的花名冊。
聽他們說,洪掌櫃挑人極其嚴苛。寶張、寶朱、寶馬等人,雖說家境尋常,卻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子弟,家裏遠親近戚,絕無一名偷雞摸狗之徒。再一個,洪掌櫃還有一個特別奇怪的要求,能進陸家莊的人,之前都不能學過廚藝,要像一張雪白的宣紙,質地優良,她才會留下。
寶馬說,與他一批來陸家莊謀取廚工差事的,共有十二名男子,有一位還在京城小飯館做過小廚,刀功、竈頭功夫、紅案、白案,都有一手,人也生得聰明伶俐,洪掌櫃卻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似的,第一輪就讓此人離開了。
廚工們都很喜歡五兒,五大廚和十二小廚,卻對五兒十分冷淡。
不過,五兒并不介意。
阿金阿水他們五名大廚,歲數總有三十左右,有家有口的,每日收工後就回家了。一般情況下,五兒很少有機會跟他們說點什麽。
一月二月……十二月,十二名小廚中,五月、七月、十一、十二月都很年輕,看上去跟陶四、秀文姐差不多大,都不茍言笑,很難接近。其餘八位小廚,年紀稍長,也是兢兢業業,每日悄無聲息地進出廚房間,唯恐做錯一件事、說錯一句話。
五兒并不知道,從她進入陸家莊廚房間的那一刻,她已成為大小十七名廚師的競争對手。
他們從未見過像陶五兒這樣的廚工。準确地說,他們從未見過像陶五兒這樣,天賦極強的小廚娘。
直覺告訴他們:這個女孩,只要給她機會,早早晚晚,定會超越他們,成為陸家莊的頭號小廚娘。#####
43三碗飯開了早市
難得休息一天,五兒卻不知該去哪兒逛逛。
暮雲城的地圖存在她的腦子裏,她知道哪條道路通往哪裏,知道各個街巷上有什麽出名的店鋪。
她多希望能在地圖上找到另一個陸家莊——陸思齊的陸家莊。可是,她查看了許多次,除了位于城中心地段的這個陸家莊酒樓,暮雲城裏,沒有第二個陸家莊。
清晨,走出酒樓時,陶五兒回頭看了看樓上的牌匾。
如李千山所言,“陸家莊”三個字,“莊”的那一橫,是斷開的。
就這一瞬間,五兒心頭像壓上了一塊巨石,全無休假日的輕松感。
她想到了來暮雲城的初衷,想到了進入陸家莊酒樓學藝的初衷。前路漫漫,她究竟朝前邁進了多少步,抑或是并無前進?會不會南轅北轍,根本是連方向都弄錯了?
五兒不敢想。
去哪兒呢?在暮雲城裏,除了陸家莊的人,五兒只認識李千山和林斐。
昨天她已見過這兩人。李公子只對美食有興趣,林斐林公子,看她的眼神怪怪的,雖說兩人年齡相仿,五兒也不想去雙木錢莊找他玩兒。
女孩子嘛,還是要跟女孩子玩兒。
可惜,幺妹、翠屏今天都要開工。
忽然,陶五兒眼睛一亮,想到一個人。
“哎呀,我怎麽忘了她?”
沒過多久,五兒已來到三碗飯街。
跟她上次來時不同,三碗飯如今不僅僅有夜市,還有早市。
一長溜的攤點,有賣豆漿油條的,又攤餅做飯團的,還有包馄饨、煮面條的。
五兒找了一大圈,在她上次遇到孟曉秋的地方等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到曉秋的人影。
倒是對面的胖哥胖嫂還在,一大早的,他們也沒賣什麽油炸臭豆腐,而是支起一口大鍋,賣上了牛肉面。
五兒從摩肩接踵的人流中擠過去,來到胖哥胖嫂的攤位前。
“請問,對面的孟姑娘,怎麽沒看到她的攤位了?”
胖嫂正在給一位客人煮面,胖哥将一塊幹硬的牛肉用刀片得菲薄如紙片,待胖嫂撈起面條盛入碗裏,他将三五片牛肉片放在面條上面,又撒了些香菜碎末,胖嫂再将一勺褐色的濃湯澆上去。瞬間功夫,菲薄的牛肉片漲開了,變得又厚又大,面條雪白、牛肉飽滿、香菜碎碧綠、牛肉湯濃郁,五兒是吃飽了才出來逛的人,也被這碗牛肉面勾引得垂涎欲滴呢。
胖哥将牛肉面端給客人時,胖嫂才騰出空來回答五兒的問題。
“你是問孟姑娘孟曉秋麽?她呀,要到晚市才來呢!”
五兒扭頭,墊着腳尖看了看馬路斜對過。
“她還在對面擺攤兒嗎?”
“沒錯,那是她租下的地盤。”
“可現在,那地方,擺攤兒的,另有其人。好像在炸一種油餅。”
胖嫂說:“姑娘很久沒到三碗飯來了吧?如今允許開早市,曉秋每天晚上收攤兒太晚,又沒個幫手,沒法兼顧早市,就把那地方的早市轉租給別人了。”
五兒笑道:“收攤晚,說明生意好。您這麽一說,我就定心了,回頭我再來找曉秋姐姐。”
離開三碗飯,五兒去如意客棧看望柳嬸。
雖說只在如意客棧住過兩晚上,經歷也不算美好,但不管怎麽說,這裏是五兒離家後住過的第一個地方。
剛進客棧,店小二就認出她來。
“哎喲陶姑娘!今兒怎麽有空光顧咱們客棧呀?聽說你在陸家莊做事,是真的嗎?”
五兒說:“是啊!你聽誰說的?”
小二露出恍然大悟的樣子。
“哎呀我就說嘛,陸家莊新來的小廚娘,就是在咱們客棧住過的陶姑娘!柳嬸還不信呢?”
五兒笑道:“柳嬸呢?我來看看她。”
柳嬸剛剛清理好一間客房,聽到櫃臺前的說話聲,趕緊走了過來。
“陶姑娘,多謝你惦記着。”
五兒将她在路邊藥房買的香囊遞給柳嬸。
“這是送你的。天氣熱了,把這香囊挂在床頭,可以驅蚊子。”
柳嬸感激不盡,“陶姑娘,你真有心了。這些日子我一直惦記着你呢!聽來來往往住店的客人說,陸家莊新來了一個小廚娘,一門心思要争奪主廚的位置,聽他們形容那小廚娘的容貌、身段,又說她姓陶,小二就一口咬定是你。我尋思着,你那天忽然差人來取了包裹、行李,定是找到了城裏的親眷,怎會去陸家莊做事兒?還要争奪主廚的位置?你才多大,又懂些什麽,怎會作此謀算?”
五兒心下納悶,笑道:“多謝柳嬸惦記着!我确實去了陸家莊做事,只不過,我只是廚房間一名小廚工,別說主廚,我連個竈臺的邊邊都沾不到呢!”
小二插嘴道:“反正你去陸家莊廚房間做事,就對啦!那地方,曾有多少外鄉來的男男女女,到了暮雲城,先是在咱如意客棧落腳,随後就去那陸家莊謀事,結果卻總是自信滿滿而去,垂頭喪氣而回。陶姑娘,你能進去,肯定是有人介紹吧?”
五兒想否認,忽而想到自己确是在李公子的大力推薦下,才有了施展刀功的機會……
“此事說來話長,我就不啰嗦了。照這樣說來,陸家莊的廚房間,是個很難進去的地方?”
小二驚訝地瞪了她一眼。
“陶姑娘,難道你沒聽說過?在咱們暮雲城,除了官府、衙門,就是陸家莊和栖霞山莊兩個地方,引衆人趨之若鹜。栖霞山莊我不大清楚,陸家莊的事兒,我可聽過太多了。即便是沒上花名冊的女侍或臨時幫忙的雜工,月錢也很是豐厚。若是在廚房間裏做事,除了有大筆月錢可拿,還有機會得到紅酥手的指教,有望成為一代名廚。到那時,就算不親自下廚,随便去哪個飯館點撥一番小廚師,或是開個店賣賣土特産,雪花白銀都會滾滾而來呀!”
五兒如聞天書,只好笑笑,換了個話題問柳嬸:“那晚偷襲我房間的王武,最近沒來騷擾別的房客吧?”
柳嬸說:“說到這個王武,也是巧了!”#####
44在孟姑娘的攤位上遇到熟人
柳嬸給五兒端來一杯茶,才繼續說道:“我昨天還在對面的包子鋪裏遇見他。這天氣越來越熱了,他穿了件短衫,手臂上的黑色竟然絲毫沒褪。我問他這手臂是不是廢了,從此就不再幹壞事了。他伸出胳膊說,除了顏色發黑,總也不退回原來的樣子,其餘并不礙事。不過,卻有一稀奇事兒,他每每動了念頭,想重操舊業,順點兒小玩意時,這條手臂就會感到徹骨寒意,僵硬異常。就這麽着,他只好改邪歸正了。”
五兒哈哈大笑。
“天下哪有這等怪事?依我看,準是他做賊心虛,卻怪到這條胳膊上頭。”
五兒想起什麽,又問:“柳嬸,你可注意看到,王武的胳膊上有沒有一個瓢蟲文身?”
柳嬸說:“哪裏來的瓢蟲?我跟王武就在一張桌子上坐着。他那條黑胳膊特別引人注目,不單是我看到了,那包子鋪的跑堂,從前也吃過王武的虧的,趁着客人不多時,跑到咱們的桌前,揪住王武的黑胳膊看了又看,笑得喘不過氣來。他呀,給王武取了個诨名,叫作黑白雙煞手。我們都看到了,光溜溜的黑胳膊上,什麽文身或刀疤,一概沒有。”
五兒腦子裏回想了一遍那晚上發生的事,閉上眼,王武胳膊上的七星瓢蟲圖案還歷歷在目。難道,這個幫會進出自由,那王武入過一陣子七星幫,如今退出來了?”
“诶,陶姑娘,你在想什麽?”
柳嬸推了推她。
“哦,沒想什麽?我只是覺得,若是王武因此事改邪歸正,浪子回頭金不換,也是極好的。”
柳嬸笑道:“我也這麽想,只是有句話,不知陶姑娘聽過沒有?”
五兒問:“什麽話?”
柳嬸說:“指望浪子回頭?不如指望母豬上樹。”
衆人都笑起來。五兒與他們敘了這些家常,心情很是暢快,邊告辭離開,去街上随便亂逛,買了花兒、粉兒,又買了些發飾、耳環等物。
五兒自小不缺錢,對銀錢無甚概念,懷裏揣着洪掌櫃賞她的碎銀,七七八八買了許多東西,還剩一大半,這才對如意客棧小二的話有了些微的體會。
若是純粹為了謀生糊口,陸家莊給的工錢,還是相當不錯的。
中午時分,五兒在一家打着桃溪鎮特色招牌的小飯館裏吃了午飯,無非是米飯和炒菜、熱湯,滋味很一般,五兒吃得卻很滿意。
離家十來天,沒有收到家人的只言片語,五兒很是挂念。這頓飯,吃的是鄉情。
午後倦怠,整個暮雲城的人,仿佛都開啓了夏季午睡模式。
五兒走得倦了,索性折返到如意客棧,開了間空房,睡了個把時辰。
一覺醒來,神清氣爽。戶外的暑氣也散了,太陽偏移到西邊,慢慢地有微風吹過來。這暮雲城的氣候,也算得上宜人了。
五兒洗漱了一番,看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再次前往三碗飯,尋找她在暮雲城遇到的第一個朋友:孟曉秋。
路上她巧遇了林公子林斐,被他纏着說了好一會兒話,若非那幾個保镖一再示意林公子該回去了,五兒不知何時才能擺脫他。
這麽一耽擱,已是黃昏時分。
三碗飯街上人潮洶湧,比早市時更加熱鬧。
還沒到孟曉秋的攤位前,五兒就聞到了一股香辣誘人的味道。曉秋正忙着将各種丸子、蔬菜放在小竹簍中,浸在滾水中燙熟。
“孟姑娘!”
五兒朝孟曉秋招招手,對方頭也不擡一下,甜甜地應了一聲:“哎!”
幾位食客擠在了五兒前面。
“給我來一份魚丸、一塊豆腐、一把白菜,對了,再來一把粉絲,多燙一會兒!”
“好嘞!客官能吃辣不?”
“能!但不要太辣,稍微帶點兒味道就行啦!對了,多擱點蒜泥!”
另一位說:“給我來兩份魚丸、一份牛肉、兩只雞心、一把生菜、一把豆芽兒、一串鴨腸……”
孟曉秋咯咯笑着,“這位大爺,您吃得完這麽多嗎?”
“昨兒我來吃過,沒過瘾,今日就多叫上一些。對了,多加點辣,再給我來杯冰水!這天氣,吃點辣的出點汗,再喝杯冰水,那才叫爽快呢!”
食客一個一個擠上前,孟曉秋反應很快,一面聽客人叫菜,一面已取了食材下到竹簍子裏,轉眼間她一雙手上共支起了八只小竹簍,燙好了菜後,她将食物倒在碗裏,又從另一只大湯鍋裏舀出紅亮的湯汁澆上去,再按客人的要求酌情加入蒜泥、辣醬以及某種秘制醬料。
五兒見曉秋這樣忙碌,不好意思打擾她,索性也叫一碗燙食來吃。
“曉秋姐,給我來一份魚丸、一份肉丸、一份鴨腸、一把粉絲、兩把青菜!”
孟曉秋這才有空擡起頭看看她。
“呀!這不是陶姑娘嗎?來來來,裏面剛好有個空位,你去坐着,我燙好了菜就給你端過去。”
“行!有勞姐姐了!”
“這有什麽?你花錢捧我的場,我該多謝你才是!哦,對了,你要吃什麽口味的?微辣、中辣、重辣?”
“重辣的吧!近來吃得清淡,正需調劑調劑。”
“好!你去坐會兒,我馬上就好!再給你上杯冰水,不要錢,姐姐送你喝的!”
四張小餐桌旁坐滿了人,五兒好不容易看到那張空位,趕緊坐了下來。
“咦?你怎麽來了?”耳邊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
五兒一看,這不是穿了布衣短衫的李公子嗎?
五兒剛想大聲打招呼,李千山卻“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聲張。
“三碗飯這地方,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咱們低調點兒,盡量不要引人注意。”
五兒白了他一眼,“行行行!我假裝不認識你。”
“那也不必,咱們說話時聲音輕點兒就行。五兒,你今天怎麽有空出來逛?”
“洪掌櫃誇我苦瓜做得好,開恩放我休息一天,還賞了我一包碎銀,叫我買些穿的用的呢!”
李千山瞪大眼睛,“這麽說,昨天的苦瓜菜,都是你做的?”
五兒得意地說:“是啊!不然你以為是誰做的?”
“我只當陸家莊的廚師們都學會了苦瓜菜的做法,至于從哪裏學來的,自然是師從于陸家莊的掌櫃了。”
五兒說:“本來也不是什麽難事兒。只要把苦味控制好,就很簡單。我相信,大廚、小廚們看到我的操作,現在也能做出好吃的苦瓜菜了。”
45孟曉秋的麻辣燙
說話間,孟曉秋已端來了五兒要的丸子和蔬菜。
“陶姑娘,這叫麻辣燙,口味又麻又辣,又是現燙現吃的,用的是我自己配制的醬料,你吃第一口時未必習慣,沒事兒,你就喝一口冰水壓一下。”
李千山插話道:“可我保證,你吃完第一口,就會忍不住去吃第二口,越吃越覺得好吃!”
孟曉秋笑道:“這位客官昨兒來吃過,今天又來捧場,多謝啦!”
李千山擺擺手,“不必客氣!好東西就應該讓更多人知道。”
這碗麻辣燙,光是聞聞就令人垂涎欲滴。
五兒剛用筷子夾起一只肉丸,李千山就提醒她別燙着了。
“這東西,外層都裹着辣油,不散熱。”
五兒用嘴吹了吹,這才咬了一口。
香辣、彈牙,又麻又辣!雖然好吃,口味卻太辣了些。
五兒趕緊吃了一大口冰水,這才覺得舒服了些。如李千山所言,盡管辣得她直吐舌頭,五兒還是忍不住又夾了一筷子青菜送進嘴裏。
青菜也夠辣,卻是又脆又辣,比尋常的炒青菜、白灼青菜、煮青菜不同,除了吃口上的爽脆是青菜的感覺,竟是一絲青菜的本味也嘗不出來。
整個舌頭,已然被花椒、辣椒等各式重口味調味品給麻痹了。
頃刻間,五兒額頭上冒出了細密的汗珠,嘴唇上方也是。
她感到腦袋有點暈,卻還是止不住要一口一口地往嘴裏送麻辣燙。
“好吃嗎?”李千山問。
“好吃,就是太太太,太辣了些!”
李千山奇道:“有那麽辣?我怎麽感覺還好?”
孟曉秋聽到他倆的對話,扭頭答道:“這位姑娘叫的是重辣口味,您叫的是微辣口味,自然感覺兩樣。”
李千山笑道:“五兒,你也太不自量力了!想我走南闖北慣了的人,也只是叫個微辣來嘗嘗,你桃溪鎮上長大的姑娘,平日吃得清淡,怎麽一來就叫了個重辣的?”
五兒打了個噴嚏,“爽快爽快!”
她感到自己已被辣暈了,汗如雨下,卻有點迷戀這種感覺。
她垂頭眯眼,在腦子裏查找關于麻辣燙的記錄,卻一無所獲。
“這麻辣燙是什麽菜系的美食?我竟從未聽說過。”
李千山說:“三碗飯就這點兒好,隔三岔五就會冒出一個攤檔,做些稀奇古怪的吃食,多半是攤主自己發明的。好吃的話,就能繼續做下去;不好吃的話,收手也容易。”
曉秋得意地說:“說得真好!這麻辣燙其實也不稀奇,不過是将各種食物在滾水中燙熟罷了。稀奇的是我親自調制的醬料包。這可是秘方,哪家酒樓要是想買,我就開個合适的價格賣掉。”
五兒立刻想到了陸家莊,不覺愣了一下。
陸家莊的菜單,中規中矩,絕無麻辣燙這般具有魔鬼般誘惑力的美食。
“你在想什麽?”李千山問。
“我在想,為什麽大小酒樓裏都沒有這樣的美食?”
“那麽,你覺得陸家莊要是賣麻辣燙,合适嗎?”
李千山眯起眼睛,慢悠悠地問道。
五兒說:“奇怪!你這麽一問,我便覺得——”
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孟曉秋的腦袋已湊到她與李公子之間。
“喂喂喂,你們在說陸家莊?”
“是啊!”五兒被她吓一跳。
“你?你?”
孟曉秋指指陶五兒,又指指李公子。
“你們認識陸家莊的洪掌櫃?”
五兒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認識啊!怎麽了?”
李千山沒有表态,直到孟曉秋扭頭注視着他,等待他的表态。
“哦,認識。怎麽,姑娘對洪掌櫃有興趣?”
孟曉秋拍一下小餐臺,兩眼放光。
“太好了!你們既然認識洪掌櫃,何不幫我介紹介紹?”
五兒脫口而出:“好啊!”
李千山卻問:“孟姑娘為何想認識那個女魔頭?”
五兒聽到“女魔頭”這三個字就大笑起來。
“李,李公子,哈哈哈!”
李千山蹙眉道:“我說錯了嗎?這世上,我還沒見過比紅酥手洪念真更魔性的女人!”
孟曉秋饒有興致地聽他倆對話,又見所餘食材不多了,索性收了攤,給自己燙了一碗麻辣燙,坐在五兒和李千山中間,與他倆邊吃邊聊。
得知五兒已在陸家莊做廚工,孟曉秋又羨又妒,心癢癢的,自覺比五兒更有資格去那裏做事,當着陶、李兩人的面兒,又不好明說,只能按捺性子,委婉地道出了自己想去陸家莊謀事兒的念頭。
“李公子,你也幫我做個推薦吧!我什麽都會,刀功也行,炒菜、炖湯,我都來得……”
李千山笑道:“可是,孟姑娘一定也聽說過,洪掌櫃寧願要一個從未進過廚房的人,也不願要一個什麽都會做的。”
孟曉秋說:“有所耳聞,但那不過是江湖傳言,未必作數吧?再說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凡事都沒有非得如何如何的道理,破個例、改個規矩,有時不見得是壞事兒。”
李千山但笑不語。
五兒今天在如意客棧逗留時,曾聽到小二講起陸家莊的種種傳言,這會兒見李千山也這麽說,方才信之不疑。
不過,她很希望在陸家莊的廚房間裏有個年齡相仿的女伴。
“曉秋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