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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8)

她,回頭看,不知何時,老板娘已站在她身後了。

“洪掌櫃!我殺了好多魚啦!”

陶五兒嫣然而笑,指了指那盆被她處理清爽的魚,滿臉期待,指望着洪掌櫃誇她一句。

“這樣殺魚法,是個人都會做。”

洪掌櫃并沒誇她,眼神冷峻,在五兒的衣裙上掃了掃,露出嫌棄的神情。

五兒到底年輕,不禁洩了氣,低聲抗議。

“可我穿着這樣的衣服,也沒有弄得很髒。還有,殺魚不就是這樣殺嗎?難道還有別樣的神仙殺魚法?”

洪念真只覺得好氣又好笑,但只一瞬間,她就收起了笑意。

“你沒見識過的東西,并不代表世上沒有。五兒,這一點,你要時刻記牢。”

這句話倒是甚合五兒的意思,她點點頭,沒再吭聲。

洪掌櫃走近魚池。

“你看好了!以後就照我的樣子做。”

說時遲,那時快,洪掌櫃伸出手,一條尺來長的草魚便被她提在了手上。

五兒來不及驚嘆,洪掌櫃已從案板上取了一把刀,在魚腹上輕輕劃開。

刀鋒之利,動作之快,那條魚兒怕是連疼痛都沒感覺到,便已被剖膛。

還是那把刀,還是那麽輕輕一劃,魚內髒被取出來,扔到了一只大碗裏。

刀光中,金紅裙袂飄飄中,魚鱗飛舞,魚鰓躍出。

眨眼工夫,這條草魚已料理清爽。#####

36殺魚如麻

洪掌櫃的衣裳上,滴水不沾。

她的手上,也沒有一滴血水。

寬大的裙裝,猶如舞者的舞服。殺魚這樣的行為,竟如舞蹈般,有了藝術的美感。

“繼續吧。手要快,勁要準。不要以為你是在殺魚,而是,讓魚以一種最不痛苦、最優雅的姿态,結束它在水中的生活。”

五兒若有所思。

“然後,就要看它的造化了。若是遇到高明的廚師,它将變成一道美味,在愉悅、贊賞中被人類吃掉。對于一條魚來說,這是它最好的歸宿。”

洪掌櫃說完這番話,飄然而去。

五兒摸了摸洪掌櫃用過的那把刀,沒什麽特別之處。她捉了一條魚,學着洪掌櫃的樣子,用這把刀殺魚,卻差點兒割破自己的手。

這一天,陸家莊的食客中了魔似的,每桌客人都要點一到兩條魚吃。陶五兒不停地殺,其它廚工不停地将魚送到廚師們的竈臺前,清蒸、紅燒、糖醋,怎樣都行,所有食客都吃得如癡如醉,大贊今天的魚格外鮮美,令人欲罷不能。

洪掌櫃有些驚訝。

陸家莊除了她以外,有五名大廚、十二名小廚,每個人的水平如何,擅長做什麽菜,洪念真心裏都有一本賬。

魚要做得好吃,食材是根本。今天的魚,跟平日的魚,沒任何不同……

洪念真在廚房間走了一圈,也沒看出十七名廚師跟平日的操作有何兩樣。

當她來到陶五兒殺魚的地方時,心念一動,難道,今天的魚特別好吃,跟這姑娘有關?

她站在五兒身後,觀看了五條殺魚的過程。

除了能看出陶五兒的确身姿靈活,一招一式中已有了她洪念真殺魚的風範,其他的,她也看不出來了。

所有魚格中的魚全部都被五兒殺光了。

今日到陸家莊用餐的所有客人,都吃到了鮮美無比的魚菜。

五兒長舒一口氣,去休息臺那邊給自己倒了一盞茶,一飲而盡。

趙姐也過來斟茶喝,見她如此牛飲,不禁“啧啧”兩聲,“這較弱的模樣兒,非要去廚房做事,你看看,吃得消吧?”

“哎喲可累慘了!趙姐,這陸家莊的客人怎麽這樣愛吃魚?”

趙姐道:“那倒不是。今兒也是巧了,每桌客人都要點一道魚菜吃。不過,也難怪,我也覺得今天的魚,光是聞到那香味,就很是特別!連我這種從不吃魚的人,都有點兒動心呢!”

五兒問:“那……平時不是這樣嗎?”

趙姐說:“今天上的魚,大概比平日翻了好幾倍呢。難不成今天是個什麽節?有吃魚的講究?”

五兒又倒了一盞茶,慢慢喝着。

“你知道我今天殺了多少條魚嗎?”

“多少?——等一下,今天的魚,全是你殺的?”

趙姐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五兒。

“整整三百條魚!是啊,全是我殺的。累死我啦!”

“天!你這小姑娘,竟然殺魚如麻!我以為,我以為你不過是去擇菜、切菜,學點兒炒菜、炖湯的功夫,哪知道,人不可貌相,你,你竟然……”

趙姐臉色煞白,看五兒如看鬼魅。

五兒莫名其妙,“這有什麽?雖說累一點,可是,洪掌櫃說了,不要以為你是在殺魚,而是,讓魚以一種最不痛苦、最優雅的姿态,結束它在水中的生活。我殺的魚越多,人越累,對這句話的領悟越深。”

趙姐放下茶杯,輕輕擦拭額頭上的細汗。

“趙姐,你怎麽了?我哪裏做錯了,哪句話說錯了嗎?你的臉色變得好差。”

趙姐搖搖頭,“你沒錯。我跟你說,你趙姐最是大膽,只是,只是……”

她欲言又止,五兒則滿懷好奇。

“只是怎麽了嘛?”

“嗨,告訴你也無妨。我啊,我娘要生我的時候,夢見一條魚跳進她懷裏,所以她常說我前生是條魚,這輩子修成人,做了她的閨女。我大名叫作趙魚兒,也是因此而來。我呢,聽多了聽慣了,也就上了心,平日裏什麽都不忌口,唯獨不肯吃魚,也最怕跟殺魚的人講話。”

五兒笑道:“原來是這樣!放心啦,趙姐!你要是魚兒變的,也是最美麗最聰明的魚仙,凡人動不了你的。以後你不要怕跟殺魚的人講話了,你看,我殺了三百條魚,咱倆說話,你也沒怎麽樣呀!”

趙姐的臉上總算重現笑容。

“行,這話我愛聽。不過,我還是覺得,你今天一口氣殺了太多的魚,當心那些魚的魂靈沒有散去,夜晚找你麻煩。這樣,你晚上點三柱香,為它們祈福吧!”

“這……”五兒心想,洪掌櫃說過,在愉悅、贊賞中被人類吃掉,對于一條魚來說,這是它最好的歸宿。今天的魚菜大受贊美,便是它們的福氣呀!

趙姐說:“你自己小心點吧!反正只是點三柱香,又不是多麻煩的事兒,你就照做吧!”

五兒只好點點頭說:“多謝趙姐提醒。”

在廚房間吃過晚飯,五兒就回房間洗漱休息了。

七名大廚個個沉默寡言,對洪掌櫃言聽計從,噤若寒蟬。五兒在廚房間呆了大半天,連他們的名字都沒搞清楚,也不知他們的來路,只盼日後見面次數多了,彼此熟悉起來,不難相處才好。

她今天太累了,洗衣服時眼皮都在打架,因此,收拾停當,五兒就上了床,把趙姐交待的上香之事忘得一幹二淨。

醒着時忘了,夢裏她倒是想起來了,正為自己忘記上香而着急,偏偏到處找香都沒找到……忽然,成千上萬條魚兒裹挾着江河湖水朝她襲來。

它們是下午她殺掉的三百條魚的子子孫孫,來找五兒索命。

五兒吓得拔腳就逃,偏偏身子不聽使喚,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為首的是一條花鲢魚,也是俗稱的胖頭魚,大得驚人,嘴巴張開時,更是能塞進一個人的腦袋。五兒吓得順手将一把刀拔出刀鞘,那條魚驚毫不畏懼,搖着尾巴張大嘴巴朝她游來……

“啊!”五兒驚叫一聲,吓醒了。

夜涼如水,她的手裏竟握着思齊給她的那把菜刀。

五兒輕撫刀背,沉思了一會兒,将刀放回了刀鞘。#####

37茭白冷面惹事端

次日一早,五兒的工位上堆滿了茭白。

“全部切成牙簽粗細的茭白絲。”

洪掌櫃吩咐道:“粗細要一模一樣,不能太細。昨天你切的土豆絲兒我看過了,細是極細,卻不适合我們的菜式。”

她深深地看了五兒一眼。

這讓五兒覺得,洪掌櫃心裏很清楚,她使出切絲絕活,卻不是她本人的功力。

“那又怎樣?我一定能練出那樣的本事。”

好強的五兒,決心苦練基本功,讓洪掌櫃對她刮目相看。

不知《佳肴正品集》裏,有沒有如何練習刀功的記載?

這麽一想,五兒閉上眼睛,“快刀法”三個字,就浮現在腦海中。

五兒大喜。如何練習快刀法,洋洋灑灑,卻有好幾頁記錄。五兒匆忙讀過,從第一步開始練習。

一堆茭白,約莫有幾百根。五兒切了十幾只後,發現在這堆茭白裏藏着一只極大個頭的茭白。

“長這麽大個兒,一定很不容易吧?要是菜夠了,我就不切你。要是不夠,我也只好對不住你咯。”

有了昨晚的花鲢魚索命之夢,五兒今日小心了許多,竟然對着一根碩大的茭白說了許多話,這才繼續幹活。

切片,再切絲。按照“快刀法”所述,切絲的粗細,切片時就決定了。

五兒的速度很慢,但這活兒本來就是熟能生巧的事,切了一會兒,五兒便加快了速度。

“哎呀!我真的有天賦呢!”

陶五兒的刀速越來越快,雖然不似昨天切土豆絲那樣神速,但也算得上又快又好。

一得意,一分心,扶着茭白的左手就挪動得慢了些,中指指頭被鋒利的菜刀給切到了。

五兒後知後覺,看到血絲站在茭白上,才發現自己受了傷。

她這才感到了鑽心般的疼痛,來不及扔掉沾了血絲的茭白,便沖到休息臺,從随身包裹中取出一只小銀瓶,倒了一粒綠豆般大小的黑色丸藥,捏碎了,将它塗在傷口處。

這是二嫂何秀文送給五兒的和正堂秘藥,若是吃壞了肚子、腸胃不适,吃一粒香蜜丸,便可暫時無虞。五兒手頭別無他藥,只得用香蜜丸的粉末抹在傷口處,只盼能止血、止痛。

疼痛感漸漸消失……五兒回到了廚房。

“咦?茭白絲呢?”

剛才切好的半簸籮茭白絲,已不見了蹤影。

廚工寶張說:“剛好阿水師傅說,天氣熱了,要做些冷面,所以你這邊的茭白絲,寶馬那邊的綠豆芽,統統給阿水師傅拿去做澆頭了。”

五兒想說那茭白絲上沾了血,擡眼一看,阿水師傅那邊已炒好了滿滿一盤茭白絲,只得将這話咽了下去。

五兒跟寶張聊天時才知道,五位大廚分別叫作阿金、阿木、阿水、阿火、阿土,十二名小廚分別名為一月、二月……十一月、十二月。

廚工們都是寶字輩,寶後加上各人的姓,寶張姓張,寶馬姓馬,此外還有寶王、寶孫、寶朱等人。

五兒說:“原來這裏還興給人取藝名……哦,不對,是廚名。金木水火土,一月到十二月,寶字輩……那還有沒有四季、二十四節氣的名字呢?比方說叫作春夏秋冬的,叫作立春、谷雨、秋分、冬至的呢?”

寶勝憨笑道:“倒是怪好聽的,只是還沒聽說誰叫這些名兒呢!”

五兒想起什麽,大叫起來。

“不好!這樣取名也太随意了些。像我現在是廚工一名,老板娘會不會叫我改名為寶陶?”

“有可能哦……我覺得比陶五兒還好聽些。”

“怎麽可能!”

正聊得起勁,寶朱沖了進來。

“出大事了!你倆還擱這兒聊天呢,快去廚房間,老板娘來啦!”

眨眼間,寶朱和寶張都溜回了各自崗位。五兒稍慢一點,進了廚房間就看到洪掌櫃急躁不安地走來走去。

“你們都按我說的程序辦了嗎?”

“是!”

“撒謊!都照做了,就絕不會有客人吃了咱們的菜,出現這樣的後果!”

廚師阿土問道:“不知客人吃的是什麽菜?”

“一早上來吃冷面,吃的是茭白絲豆芽兒的澆頭。”

阿水站了出來。

“洪掌櫃,冷面連同澆頭都是我做的。阿水敢對天起誓,絕無任何違規操作。”

五兒暗叫不好,沖出廚房間。

這會兒還早,午市尚未開始。來陸家莊吃飯需要提前預定座位,這是規矩。大概是昨天的魚菜太好吃了,今天一早就有人慕名而來,怎麽勸說也不走,只求嘗嘗陸家莊的小菜。

恰好阿水師傅做好了冷面,為了打發這一撥人,便在午市開市之前,讓他們先點上一盤冷面,既解決了麻煩,陸家莊也不損失什麽。

萬沒料到,一名年紀很輕的客人第一個吃上,才吃幾口,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其餘客人見狀,吓得紛紛扔下冷面,逃出陸家莊。

五兒過來的時候,趙姐和姚管家正圍着這名客人,趙姐将一塊毛巾塞進了客人的上下牙之間,以防他咬破自己的舌頭。

“他沒事吧?”五兒問。

姚管家說:“看着像是癫痫發作,又有些區別。很是古怪!”

五兒瞥一眼他桌上未吃完的那盤冷面,直覺這客人的怪病,與自己有關。

她蹲下身,取了顆香蜜丸,扯掉毛巾,給這客人灌下。

趙姐和姚管家正一籌莫展,雖然覺得五兒這麽給人胡亂喂藥有欠妥當,此刻也顧不得許多了。

讓他們驚喜的是,那客人服下藥丸後,漸漸恢複了平靜。

又過了會兒,他緩緩睜開眼,竟醒轉過來。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

趙姐長舒一口氣。姚管家趕緊命人将客人扶到一張墊了軟墊的躺椅上坐着。

“我,我這是在哪裏?”

客人約莫十三四歲,生得眉清目秀、氣質如蘭。

此刻他眼神迷蒙,仿佛連自己姓甚名誰都不記得了。

趙姐微笑着告訴他:“這位公子,咱這裏是陸家莊。”

客人一臉茫然,目光在眼前幾個人面前移動,落在陶五兒臉上時,他展顏而笑。

“我說呢!原來姐姐在這裏。”

所有人都看着五兒。

五兒也深感詫異。

“你認識我?”

客人瞪着五兒,忽然眼皮一翻,頭一仰,再次昏過去。

“陶姑娘,這是怎麽回事啊?”

五兒內心一片茫然。

“姚管家,快去跟掌櫃的說,所有炒好的茭白絲,都給毀了吧。”

“啊?為什麽?”

“我也說不上來。”五兒搖搖頭,“我只覺得茭白有點問題。”#####

38對茭白過敏的人

“哇!”

客人忽然頭一歪,吐出一口鮮血。

衆人惶惶不安,客人又吐出幾口冷面和茭白、豆芽。

“我……你們圍着我做什麽?”客人從躺椅上一躍而起。

看到陶五兒,他彎腰拜了一拜。

“林斐多謝姐姐救命之恩。”

五兒連連擺手,“沒什麽的。你沒事就好。”

林斐大聲對衆人說:“沒事兒,沒事兒。我自幼就不能吃茭白、竹筍這類東西,今日是被貴店的美點佳肴給吸引,一時忘了這回事。給各位添麻煩了!”

趙姐搖頭道:“林公子,你麻煩我們倒不要緊。只是咱們陸家莊的生意,昨兒才火爆起來,今日被你這一攪和,怕是又要冷清一陣子咯。”

林斐面露愧色,沉思一會兒,眼睛一亮,卻沖着五兒說:“姐姐,這也不礙事,回頭我寫個說明,貼在陸家莊的外牆上,路過的人看了,就知道這事兒跟貴店并無關系……”

趙姐道:“這可使不得!本來也算不得什麽事兒,悄悄兒的,就過去了。你這一解釋,反倒是越描越黑,不知道的,還以為林公子跟我們有什麽交易,故意做出這套文章呢!”

姚管家插話道:“林公子尊上,可是暮雲城鼎鼎有名的雙木錢莊的林老板?”

林斐拱手道:“正是家父。”

女侍們發出豔羨的嘆息聲,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林斐,誰都沒料到,本城最有名的富二代,與她們只有咫尺之遙。

林斐點點頭,“也好。那我就不寫了。”

說完他又看着陶五兒,目光中流露出的親近、依戀,令所有年輕女侍豔羨不已。

“姐姐,那我回去了。以後我有空兒就來看你,你有什麽事兒,随時到雙木錢莊找我就是。”

五兒笑道:“林公子有禮了。你別叫我姐姐了,聽着怪怪的……”

“可我心裏就覺得,你是我姐姐,親姐姐。”

五兒臉色緋紅,“林公子!”

“我只有四個哥哥,并沒有弟弟。”

“這我也明白,我就是打心眼裏覺得,跟你很親。”

五兒見他越說越無邊,又羞又急,一跺腳,“真當我是姐姐的話,你就聽話,速速回家!”

那林斐果然應了一聲“是”,說了再會,轉身就出了陸家莊。

衆人叽叽喳喳,均覺此事既古怪又有趣。

陶五兒進店第二天,便成了人人皆知的“名人”。

回到廚房間,五兒卻感到陣陣寒意。

洪掌櫃站在她的工位前,正對着她,臉上挂着一層寒霜。

“洪掌櫃……”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哦,哦,沒事兒。有位林公子,大概是對茭白有些過敏,方才暈倒在店堂裏。”

“那你為什麽要求我們毀掉切好的茭白絲?”

五兒呵呵一笑,試圖緩解氣氛。

“你還笑?”

洪掌櫃厲聲喝道。

“今天要做五百盤茭白絲肉絲,這是錢四爺早就向我預定好的。”

五兒辯解道:“夠了,夠了,別說五百盤,餘下的茭白,炒個八百盤也夠了呢!”

洪掌櫃冷冷地看着她,“是嗎?”

“是是是!方才我看過了,有根超大的茭白,就它一個,就能炒上三百盤呢!”

洪掌櫃氣極反笑,“陶五兒!你不要睜着眼睛說瞎話!我只問你,要是茭白不夠數,怎麽辦?”

五兒說:“絕對不會的!要是不夠數,就把我給炒了呗!”

洪掌櫃輕輕點了點頭,“好,我倒要看看,你怎麽切夠五百盤的茭白絲。”

洪掌櫃輕輕一晃,站在了五兒身後。

五兒的笑容僵住了。

她明明記得,剛才她離開這裏去休息臺時,菜筐裏還有許多茭白,那根巨大的茭白就在其中。

此刻,只有三五根茭白寂寞地躺在菜筐底部。

至于那根大茭白,連鬼影子都沒有一個。

“這是怎麽回事?誰把我的茭白拿走了?誰拿走了茭白?快還給我!”

無人回應。

半晌,寶張才怯怯地說:“陶姑娘,方才掌櫃的已經在說這事兒了。整個廚房間都沒看到茭白。再說了,誰沒事幹去拿這些呢?”

“那,那,誰看到了那根超大的茭白?”

寶張把頭搖得像只撥浪鼓,“我反正沒看見。”

“到底怎麽回事?我只切了百把根茭白,還剩一大半呢!這個你們可以作證,一早上送到我工位上的茭白有整整一筐,我切好被炒成茭白絲的只有那麽一點,無論如何,這裏都應該剩下大半筐呀!”

阿水師傅為了林斐暈倒的事,憋了一肚子悶氣,這會兒冷冷地插了一句話:“沒準陶姑娘有魔法,能讓茭白自己長腿到處跑。”

五兒聽出話裏的怨氣,急道:“阿水師傅,發生這種事,我也不想的。現在茭白沒了,錢四爺那邊預定的菜沒法做成,茭白長腿到處跑也好,別的緣故也罷,大家還是幫忙看看,找到一點是一點吧!”

洪掌櫃也說:“那就依了你的,大夥兒都看看自己的工位下有沒有茭白,若是有,就拿到五兒這邊來。要知道,若是不夠五百盤茭白肉絲的分量,陶姑娘可說了,就炒了她。”

五兒賠笑道:“是啊是啊!五兒初來乍到,跟大家還沒混熟呢,就被大卸八塊下了炒鍋,各位不會忍心吧!哈哈哈”

廚工寶朱“噗嗤”笑出聲來。

“炒了你,又不是把你當茭白絲放鍋子裏炒。”

“呃?”

寶張低聲解釋道:“就是炒你鱿魚,讓你卷鋪蓋回家的意思。”

“啊?”

五兒這才明白,炒人,并非開玩笑的話,而是被攆出陸家莊的意思。

“咦?茭白!”

寶朱彎下腰,在他的工位下拾起了十幾根茭白。

“呀!我這裏也有!”

寶張、寶馬也叫起來。

不用人吩咐,大家把茭白放到了哪只菜筐裏。莫名的,除了體型碩大的那一只,其它茭白似乎都回到了它們本該呆着的地方。

洪掌櫃臉色陰晴不定,卻也無話可說,拂袖而去。

“快幹活吧!”

不知誰說了一句,大夥兒做鳥獸散,各歸各位,廚房裏想起了洗菜聲、切菜聲、烈火烹油聲。

陶五兒對這半筐茭白的消失和複得也很驚訝,只是這會兒她來不及細想,只是揮起菜刀,專注地切起茭白絲來。

直到切完所有茭白,她才看到碩大的那一只。

“茭白呀茭白,難道你這茭白成了精,混到咱們這裏來搗亂了?”

話音剛落,那只茭白就不見了。

五兒揉揉眼睛,千真萬确,菜筐裏空空的,別說什麽大茭白,小的也一根不剩了。

腦子裏電光石火,五兒想到了李千山給她講過的故事。數年前,京城陸家莊,廚林盛會,竹筍精!

下次碰見李公子,她一定要把這事兒告訴他。

五兒知道,除了李千山,不會有第二個人把她說的當真。#####

39一道菜有什麽內涵

夜晚,五兒提筆給父母與秀文姐寫信。

給陶掌櫃夫婦的信上,陶五兒只寫了她一切都好,現在陸家莊大酒樓的廚房間見習廚藝,下次回到桃溪鎮時,她一定要親手給爹娘做一桌好吃的。

給秀文姐的信,她寫得很是詳細。從三碗飯街的小吃售價,到如意客棧的柳嬸、小二,再到陸家莊酒樓的洪掌櫃、姚管家、趙姐、寶張,當然她也沒忘記寫到李公子。不過,着墨最多的,還是洪掌櫃洪念真。陶五兒寫衆人如何怕她,寫她殺魚時的風姿,狠狠地吐槽了戲袍一樣的廚娘裝……五兒特意寫到秀文姐贈她的香蜜丸,不僅能治腸胃,還能止血止痛。

第二天一早,五兒将兩封信交給郵差,就去了廚房間幹活。

經過兩天的練習,五兒的刀功突飛猛進。殺魚,雖不如洪掌櫃那般行雲流水,但她的廚娘裝已不再成為累贅,幾乎可以做到滴水不沾了。

切片、切絲,對五兒來說,都是小菜一碟。除了豆腐切絲尚需加強練習,她交出的活兒,總是把廚工、小廚、大廚們驚得一愣一愣的。

陶五兒自己也有些驚訝。

她有天分,這一點她從不懷疑。但,天分如此之高,她也忍不住竊喜。

眉宇間自然而然就有了得意之色。

她很想見見李公子,一來是告訴他茭白失蹤又回來的事件,二來,她也很想讓他知道,她沒有給他這個推薦人丢臉。

“徒有形式,不見內涵。”

洪掌櫃看了看五兒剖的魚和切的肉片、菜絲,給了這八個字的評語。

“內涵?什麽內涵?”

洪念真微微一笑,“此刻我同你說上一籮筐,你也不會懂。慢慢來吧,形式上達到一個标準,很簡單;一道菜,賦予它怎樣的氣質與內涵,從選材到刀功,已見雛形。”

五兒一頭霧水。

洪念真搖搖頭,“說到底,你還是沒見過世面。天下美食,你所知所聞所見所嘗,都還少得可憐。”

她揚着頭,語氣裏有着淡淡的輕蔑。

陶五兒深吸一口氣,克制住體內的洪荒之力。

不過,洪掌櫃随後說的話,又讓五兒有些高興。

“這樣吧,等一下若是李千山過來吃飯,你也去吧。聽聽他的評價,或許你會有所領悟。”

于是陶五兒高高興興地坐在了李千山對面。

“李公子,你今天點的這盤裏脊肉片,還有這盤清蒸鲈魚,肉片是我切的,鲈魚是我殺的。你看,肉片是不是厚薄正好,鲈魚是不是形态完美?”

李千山點頭笑道:“不錯,正如你所言,單從外觀看,無可挑剔。”

五兒很是得意,剛要說出洪掌櫃的評語,想讓李公子給他評評理,李千山接着又了兩個字。

“不過——”

凡事有了這兩個字,接下來就會出現逆轉。

“肉片伸展和卷曲得比較僵硬,魚的姿态也不夠舒展……”

陶五兒驚訝得瞪大眼睛。

“李公子,你在說什麽?”

“呵呵呵!”

李千山夾起一片肉吃了起來,“味道不錯。”

他又夾了一塊魚肉,“很好,蒜瓣肉,這魚不錯。”

“可是,伸展和卷曲是什麽鬼?怎麽看得出魚是不是很舒展?”

五兒刨根問底。

“哈哈哈!陶姑娘,我錯了。我應該誇你幾句,再說這些的。你才來陸家莊三天,刀功如此了得,實在是讓人佩服。”

“我已經不開心了,你現在說再多誇我的話,也沒用。”

“喲,小姑娘還挺有個性嘛!行行行,你想聽我說什麽,你說,我照辦就是。”

五兒說:“你告訴我,為什麽你會覺得這盤肉片的伸展和卷曲比較僵硬?”

李千山說:“切肉的時候心裏沒有食客,只是單純地要把一塊肉切成某個狀态,自然就會是這樣的狀态。”

“怎麽看出來的呢?”

五兒大驚。沒錯,李公子所述,正是她切肉時的心态。

“你看,這肉片的紋理,歪歪扭扭,一點兒都不流暢。雖然并不會影響肉片的嫩滑與韌性,口感也相差無幾,但從色相來看,已知這是一盤敷衍的肉片,缺乏誠意。”

天哪,這不是跟洪掌櫃說的意思一樣嘛!

五兒叫了起來。

李千山飲了一口酒,臉皮上浮上一道淺淺的紅痕。

“英雄所見略同啊!對了,洪掌櫃到底怎麽說的?原話如何?說來聽聽!”

五兒說:“她沒你說得詳細,所以我聽不懂。她說我的刀功是徒有形式,不見內涵。要是像你這樣解釋,我不就知道了嘛!”

李千山呵呵笑着,又飲了一口酒,臉上的紅痕更紅了。

“洪掌櫃惜字如金,不像我,話痨,絮叨。”

五兒說:“算了,不說這個,我有件事要告訴你,真是太奇怪了。”

說罷她将昨日那筐茭白如何離奇失蹤,那根大茭白如何碩大無朋,林斐林公子竟會對茭白過敏等事兒,一股腦兒說給李千山聽。

“這事兒太古怪了!你想啊,大半筐茭白,說不見了,就不見了。莫名其妙的,又回來了。難道它們真的長了腿?”

李千山只是喝酒、吃菜,臉上沒有半點驚訝。

五兒說:“最後它們都回來了,唯獨少了那根大茭白。所有人都是百思不解,我忽然想到你說的故事——”

“我說的?什麽故事?”

李千山這才擡起來,放下筷子。

“那天,你說起若幹年前在京城陸家莊舉辦的廚林盛會,綠裙姑娘,其實是竹筍精變的!”

李千山驚得差點碰翻面前的酒杯。

“陶姑娘,噓!”

他做了個禁言的手勢,眼珠轉動,唯恐被人聽到什麽的樣子。

“怎麽?”

五兒壓低聲音,滿臉不解。

“不要亂講,尤其不要說什麽此地有什麽精什麽怪的事兒!洪掌櫃會生氣的。”

“知道了。可是,你不覺得這事兒只能如此解釋嗎?”

“那可不見得。要知道——”

李千山湊近陶五兒,用近似耳語的聲音說:“所有的妖精都很小心,害怕刀啊、火啊這些東西,絕對不會随便亂入廚房的。”

“可是——”

“根據你的描述,那樣大的茭白并不罕見。昔年我在水鄉,蘆葦蕩中随便一拔,就是一根碩大的茭白。”

不遠處,洪掌櫃瞥見李千山如此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禁皺起了眉頭。#####

40也許有機關和暗道

五兒氣餒。

“不管怎麽說,那半筐茭白莫名失蹤,又莫名出現,總得有個解釋。既然這也不對,那也不能說,李公子你倒是說說看,到底是怎麽回事!”

李千山撇撇嘴。

“我又沒有親眼見到,哪裏知道是怎麽回事?”

五兒翻個白眼,生起了悶氣。

“對了,那個林斐林公子,就是雙木錢莊的少爺,真沒想到,林老板家的公子,會單獨跑到外面來吃東西。要知道,他可是林老板的寶貝疙瘩,哪次出門,身後都跟着七八個保镖。這一回,不知這小子用了什麽計謀,才擺脫那幫保镖。林老板要是知道了,這些保镖,還有跟班們、丫頭婆子們,統統都會吃不了兜着走。”

“哪有這麽嚴重?林公子不過是個富家子,他還管我叫姐姐呢!”

李千山瞅了瞅五兒,悄悄笑了笑。

“喂,李公子,我還是想不明白,那些茭白到底怎麽了?我就不信你一點兒都不好奇!還有,洪掌櫃也沒說什麽,這事兒竟然就過去了!連我慌亂中求她倒掉好多茭白絲,白白浪費了那麽多東西,她也沒再說什麽。”

“你剛才不是說了嗎,你完成了五百盤茭白絲的任務。不然的話,她就會炒掉你。這還不算懲罰嗎?你不過是僥幸逃過一劫罷了。”

李千山見五兒愁眉深鎖,不禁搖頭。

“你這樣可不好。不過是個小事兒,你卻止不住去苦思冥想……”

“愛鑽研,有啥不好的?”

“好吧,我跟你說——”

李千山左顧右盼,确定周圍沒有女侍,這才湊近五兒,低聲說:

“陸家莊落成多少年了,才轉到洪掌櫃手裏。陸家人當初建這酒樓時,不管是外觀還是內設,是店堂,還是倉庫,特別是廚房,無一處不是精心設計。那廚房間,表面看着平淡無奇,只是特別大而已,實際上,底下不知藏有多少機關、暗道,只是都沒有開啓罷了。”

“機關,暗道?為什麽不開啓?”

“陸家人設置的東西,外人怎麽能開啓?”

“你的意思是,茭白滾進了暗道裏,又從暗道裏滾出來了?”

“差不多吧。”

“那就怪了,既然外人不能開啓這些秘密機關,茭白怎麽能掉進暗道裏?”

“這我也很費解……”

“洪掌櫃知道嗎?”

“她麽,她大概迷迷糊糊地知道一點兒,具體如何,我看她也鬧不清楚呢……”

“哼!”

一聲清冷的呵叱聲,從他倆頭頂降臨。

洪掌櫃洪念真,不知何時叉着腰站在了他倆邊上。

“叫你倆見面談談,是讓你們讨論一下廚藝,誰知道呀,你們竟在背後說我壞話!”

李公子嬉皮笑臉地求饒道:“豈敢豈敢!我歌頌你都來不及,哪裏敢說你一個不字?”

“我一看你鬼鬼祟祟的樣子,就知道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果不其然!哼!”

“啊!念真,你,你,你在偷看我?”

李千山滿臉狂喜,每根汗毛孔都才顫抖,整個人像被暖陽曬酥了一般。

“呸!”

洪掌櫃輕輕一跺腳,臉色忽陰忽晴。

“來人啊!把這小子攆出去!”

兩名五大三粗的黑臉壯漢應聲而到。

“老大有何吩咐?”

還是那兩名兇神惡煞,五兒看一眼就覺得可怕。也不知洪掌櫃從哪裏找到這兩人,平日裏他們都站在哪裏,怎麽洪掌櫃一招呼,他們就從天而降似的。

洪念真此時已恢複了平靜,聲音也輕了許多,甚至算得上溫柔。

“把這個不知好歹胡說八道的李某人扔出去。”

“是!”

說時遲,那時快,兩黑臉漢已将李公子擡起來,如入無人之境一般,穿過廳堂。

五兒站了起來。

洪掌櫃說:“怎麽?還想跟出去,繼續說我壞話?”

“哪有?”

“還不快滾回廚房間做事!”

日子一天天過去。最初的新鮮感,被重複的工作給消磨了許多。

從單純的完成每天的廚工任務,到注入感情去做這件事,必将是個漫長的過程。

每天夜晚,五兒累得頭一沾枕頭就睡着了,別說沒空思索跟思齊有關的點點滴滴,就連爹娘哥嫂,她也來不及思念。

至于要怎樣賦予一道菜內涵與氣質,她雖然大致懂得其中道理,內心卻并不認同,更是不會撇開睡意,專門去思考這些。

五兒多想盡快上竈臺炒菜啊!

可是洪掌櫃毫無此意,偶爾露出的口風,似乎每個一年半載,五兒連竈臺的邊都別想沾。

天氣越來越熱。廚房裏熬了綠豆湯,從冷庫裏取了冬天在鏡湖鑿的冰塊,大夥兒可以免費享用。

冰鎮綠豆湯可以解暑,五兒心裏卻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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