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些吓人。
後來他也發現,腦子裏那些與廚學相關的記憶中,的确夾雜着許多的悲歡喜怒,仿佛那些食物都帶着深重的感情。
難道,這一切,都與這細絲有關?
難道,七星幫襲擊他時,還發生了別的什麽事?
思齊不禁再次看了看那塊鵝卵石。
極其普通的石頭,就連石上的貼印都相當拙劣。
車停在了一幢清雅的小院門口。思齊到家了。
推開院門,掠走幾步,就是正房。房檐下懸着一塊小牌子,上面镌有“陸家莊”三個字。字體與“陸家莊”酒樓招牌上的字是一模一樣的,只是字要小些。
思齊每日在這塊牌匾下進進出出,極少仔細去看那幾個字,今日發生的事情太多、太古怪,似乎都跟他陸家的廚學有關,因此,思齊特意停下腳步,看了看夕陽餘晖下的那塊牌匾。
落日熔金,陸家莊這三個字,仿佛成了一團火。
“陸,家,莊。”
思齊輕輕念着,頭一次對家族歷史有了細細去了解的欲望。
天空暗了下來,暗得與平日不一樣。
黑夜說來就來,來得如此迅速,前所未有。
眨眼之間,周遭全黑了。
思齊不由自主地盤腿坐在了院落平地上。
他很清楚,必然有一樁奇怪的事情要發生,但他非常平靜。
這一整天,發生了太多稀奇古怪的事情。思齊反而希望再來一樁。
也許,答案就在其中。
他的腦袋又疼了起來。
黑暗中,思齊眼前出現了一道光線。
他不由自主地追随那道光線,穿過院子,穿過暮雲城的街道,來到一扇門前。
門上懸着的牌匾,影影綽綽的,很像思齊家的這一塊。
門開了。
一名神情憂郁的男子走了出來。
思齊沒有多想,悄悄尾随在男子身後。
男子約莫五十多歲的年紀,走路的姿态卻非常矯健、潇灑,一看便是常年行走、鍛煉的人。
男子背着行囊,似要走很遠很遠的路。
不過,思齊只跟着他走了一會兒,男子就停下了腳步。
在他們面前,是一座山寺。
山寺懸着牌子,卻因天色太暗,思齊看不清牌匾上寫的字。
一名小沙彌将那男子迎了進去。
隔得遠,思齊卻聽到那沙彌的聲音。
“陸先生有請。”
少頃,男子出來了。
這是思齊第二次見到他的正面。
與第一次相比,他臉上的憂郁一掃而空。但同時,又多了一絲茫然,眼神渙散,恍若身體內有些什麽東西被抽離了。
男子轉身朝山林中走去,思齊立即跟上。
他在一棵樹下停了下來,蹲下身子,取出行囊,從裏面取出了一只鐵制的盒子,将它埋在了樹下。
思齊目不轉睛地看着眼前發生的事情。
可是,那男子、樹、鐵盒,就在他眼前消失了。
他揉揉眼睛,發現自己依然站在那座山寺門前。
天色微明。
這一次他倒是看清了,這座山名為東山寺。
…………
天色微暗。夕陽最後一抹餘晖,随時會消失于天邊。
屋外有馬車駛過的聲音,有趕車人的吆喝聲。
思齊發現,方才那一切,仿佛是一場夢。
一段經歷。
一段記憶。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脖頸處的凹痕。
當他觸碰到那細絲般的物質時,他的心裏有了答案。
這是一段記憶。一段別人的記憶。
一直流傳于陸氏族人之間的傳說,原來,确有其事。
陸思齊從地上站起來,深呼吸,随後敞開了雙臂,原地轉了一圈。
他朝着那塊“陸家莊”的牌匾深深作揖,完成了這個儀式。
沒錯,是儀式。
父母還在世時,曾對思齊講訴過陸氏家族的一個傳說。這故事,恐怕每個陸氏子弟都曾聽過,就像每個兒童小時候都聽過神仙、玉皇大帝、土地神的故事一樣,陸家的兒童故事中,關于陸舫的那一段,絕對是經典。
傳說,陸舫是陸家的一個逆子,但也是成就最高的一位廚學高手。
說他是逆子,是因他從未按照陸家培訓子弟的那一套,好好研習過陸家廚藝。說他成就最高,實在因為他的見識之廣,技藝之高,超過了族中所有人。甚至可以說,在整個美食屆,陸舫都是頂尖兒的高人。
他自二十歲起便雲游四海,歷經數十載,以畢生所學,寫成兩本廚學奇書,一本名為《佳肴正品集》,一本名為《美味奇思錄》。
兩書寫成後,陸舫并沒在意,但替他抄錄完本的書僮,某次去酒樓吃酒,因不滿菜式口味,無意間将一道菜的做法透露給了掌櫃的。此後不久,該酒樓以這道配方出自《美食奇思錄》的香酥鴨聞名,竟成京城名店。
又過了數月,某城一酒樓橫空出世,方圓百裏內的城鎮百姓,都以能到該城該酒樓吃上一頓飯而為榮。酒樓老板不是別人,正是陸舫雇傭過的那名僮兒。
此後陸舫遭到了各路富豪的圍追堵截,人人都想聽他談論廚學,人人都想得到他寫的那兩本廚學奇書。
陸舫起初還勉強應付,後見多數人都不是為品位美食文化而來,或虛情假意或直接了當,不過是想借這兩本已被定義為美食秘笈的書來大發橫財。
為了耳根清淨,陸舫再度雲游四方,卻在途中屢遭不測。
為了得到他的秘笈,為了錢,那些人不惜對他狠下殺手。陸舫悲憤無比,卻一籌莫展。
最後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陸舫将兩本秘笈藏到了一個絕對安全的地方,又将藏書之地的秘密存在了一段記憶裏,将記憶抽離出來,寄存在某寶剎藏經樓之中。
也就是說,除非那段記憶重現江湖,否則的話,就連陸舫本人,也不知他親手撰寫、親自收藏的兩本書,下落何方。
陸思齊年幼時對這個故事一點兒也不感興趣,沒有打打殺殺,沒有本領高強的神仙或妖魔,他總是聽得昏昏欲睡,記不清具體內容。可是,再不肯聽,不肯記,也奈何不了娘親隔三岔五地提起這故事,翻來覆去的,也就記住了。
思齊還記得,某次他不耐煩地問:“這書都不知去向了,陸舫老公公的記憶也不知藏在那座廟裏,就算知道了,也不知該如何處置。既如此,咱們知道這些事兒,又有什麽意思呢?”
母親被他問住了。一貫寡言的父親,這時開了口。
“那記憶進入誰的腦子裏,誰就會知道秘笈藏在哪裏。這一切,陸舫老先生早有安排。等到那段記憶重出江湖,世人就會知道,我陸家的廚學聲名,早在許多年前,就已聞名天下。”
“爹!那記憶會進入誰的腦子裏呢?難道記憶自己會飛?”
父親沉默了一會兒,“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聽我爺爺說,陸舫老先生一定會有安排,這段記憶,準會進入咱陸家人的腦子裏。”
此刻,陸思齊心如明鏡。
他就是陸舫老先生選中的陸家人。#####
12東山寺門外
夜晚開始下雨。
一層秋雨一層涼。這倒無妨,多穿件衣裳即可禦寒。麻煩的是,因為落雨,爹娘一致反對五兒跟着四哥去鎮西談生意,非要等雨過天晴,才肯讓她出門。
陶四也站在父母那一邊。
五兒無法,只得在房裏繡繡花,間或去廚房看看柳嬸在做啥,要不要幫忙。
柳嬸正在切牛肉絲。
“我來吧!”
“哎喲我的五小姐!你幫我把那把青菜擇了就行,怎麽可以讓你動刀子!”
“怎麽不可以?柳嬸子,我将來總是要下廚的,諸如收拾菜、炒菜、煮湯這種事,早晚得學會,何不現在就教我學會?”
“那可不一定。要是五小姐嫁了大富大貴之家,光你一個人,就有十幾個丫鬟、婆子來服侍,豈有讓你幹這種粗活的道理?”
五兒“噗嗤”笑起來。
柳嬸也笑。“小姐你可別當柳嬸在信口胡說。以咱家五小姐的相貌、人品,這性格脾氣,為人處事,別說大富大貴之家的公子,就是京城裏的世家貴胄,咱也配得過。”
“好好好!我信你的就是。可我還是想學着炒個菜,你教不教呢?”
柳嬸拗不過,只好手把手叫五兒如何拿刀,如何将肉切成片狀,再如何将肉片切成肉絲。
“刀刃朝外偏一點兒,免得切到左手指頭。”
“落刀後要果斷,切到底,不然肉絲看着是分開了,其實連在一塊兒。等到下鍋煸炒出來,就成一團一團的,很難看。”
“好了,不要太快。這活兒沒多難,熟能生巧,做多了,你就切得又快又好。”
将一塊肉切成一碗肉絲,陶五兒的額頭上已沁出細汗。
“做什麽都不容易啊!”
柳嬸笑道:“行了,我的小姐!你歇會兒,餘下的讓柳嬸來做吧!”
五兒卻非要親自炒一盤菜才罷休。
柳嬸只好提心吊膽地看着她切好青椒,又教她給牛肉絲調味。
“小姐真是會選菜。我這道青椒牛肉,是咱娘家的絕活。”
五兒說:“知道啦!你曾經說過,你們家的人,個個都會做菜。你還說過,當日你到咱綢布莊來幫廚,進門就做了這道菜,人人都誇贊。”
柳嬸得意一笑,開始教五兒如何給肉絲上淋上一道油,如何熱過冷油煸炒肉絲,青椒如何急火快炒,如何速速起鍋……
一頓手忙腳亂,陶五兒竟做成了這道菜。
“啧啧啧!那句話怎麽說的……師傅厲害,徒弟肯定不賴?”
五兒咯咯直笑。
“是名師出高徒!”
“對對對!就是那句話,名師出高徒!你看,你頭一回下廚,竟然就做成了這道菜。”
五兒很得意,嘗了一口自己的作品,自覺并不比聽風樓大師傅——也就是柳嬸的本家兄弟做的差。
當然咯,功勞并不全是她的。若非柳嬸手把手教她,将所有關鍵地方該注意那些事項,統統告訴她,五兒絕對做不成這道菜。即便勉強做熟了,恐怕也是徒有其名,牛肉老、青椒塌,色香味俱失,浪費這麽好的食材。
“行了我的小姐!這下你可以去洗洗手,幫柳嬸擺上碗筷。剩下的幾樣菜,我速速炒來,就可以開飯咯。”
柳嬸執意不許五兒再近爐竈。五兒自己也知道,她切肉絲切得極慢,已經耽誤了很多時間,再不将鍋勺交還給柳嬸,就來不及開飯了。
這是五兒第一次從頭到尾完整地做完一道菜。之後她有心再下廚幫忙,卻總有這樣那樣的原因,硬是沒完完整整再炒過一盤菜。
五兒并不在意,她一心想的是跟四哥出去玩兒。
這場雨下個沒完沒了。好不容易晴了,陶四卻在庫房裏忙着清點庫存。
這日晚飯後,陶四找了件自己的衣裳遞給五兒。
“明日立冬,你換上這件,再找娘要頂毛帽子,咱們一塊兒出去。”
五兒高興地試穿了四哥的衣裳,對鏡自賞,自覺像個風流倜傥的公子哥兒。但她也有些惆悵,距離上次出門,怕是隔了快十天了。從秋到冬,季節更替如此之快,不知上回遇見的陸思齊,又來過桃溪鎮沒有?
也許,他已将五兒忘了……
到底是天真爛漫的少女,惆悵來得快,去得也快。畢竟她又能女扮男裝,飛出家門,在鎮裏鎮外逍遙一日。
次日陶四帶着五兒先去侯員外家談生意。
陶四帶了許多樣布,不僅當場給侯員外講解一些面料的紡織、染色工藝,還提到繡藝。
五兒對四哥佩服得五體投地。侯員外也被陶四的口才給折服了,爽快地付了定金,留下樣布,說是請夫人和公子小姐們挑選一番後,再确定準确的數量。
生意談成,陶四婉拒了侯員外的留飯,帶着名為遠房表弟,實為男裝打扮的五妹,離開了侯宅。
“四哥,咱們再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逛逛,四哥陪你就是。”
“我想去西坡,想去聽風樓。”
“倒也不是不可。只是這兒靠近鎮東,要去鎮西,得穿過大半個鎮子,太過招搖。咱們不如去東山上逛逛,去雨軒樓吃碗面,豈不比去鎮西要便當?”
“可我想去西坡嘛!我還想看去和正堂看看秀文姐,怪想她的。”
“哈哈!再過些日子,二哥娶了親,你天天可以見到秀文姐,何必在乎這幾天?我看明日再去也不遲。我跟你講,明日我要去鎮西頭的張鐵匠那兒打一杆鐵槍,完了再去西坡逛逛吧。西坡那地方最近常有七星幫的人出沒,官府也不管,帶樣防身的武器,總比咱們這樣去亂逛要保險。
五兒默默點頭。
兄妹二人便朝鎮東口走去。
剛出鎮口,一陣風刮來,兄妹倆都不禁将衣裳裹緊了些。
到底是立冬節氣,風刮在人臉上,已不似前些日子那樣溫和,力道硬了許多。
遠遠傳來東山寺的鐘聲,陶四不禁笑了起來。
“這會兒水瘦山寒,沒什麽好看的。只怕就是蠟梅花兒開得還好,咱們上山折幾枝回來?”
“四哥你忘了?東山寺的素齋,爹娘都愛吃,不如咱們去廟裏吃碗素面墊饑,完了再買些素鴨、酥餅之類的帶回家,孝敬爹娘?”
陶四笑道:“我說風景,你說吃食,真沒看出來,五妹何時成了一名吃貨?先也說要去聽風樓吃飯,這會兒又說去東山寺吃素面。離中午還早,我一點兒都不餓,還是先在山間轉轉,呼吸呼吸山裏清冷的空氣,洗洗你的腸胃再說吧!”
五兒嘟起嘴,“好你個四哥,竟叫我用山裏的冷空氣清洗腸胃,回頭我告訴娘,看她不罵你一頓才怪!”
“那可不行!娘一聽這話,準會罰我天天早上不許吃飯,立在門外吃兩頓冷空氣再說……”
“哈哈哈哈!”
兄妹倆說笑着,轉眼已來到山間。
山間景色并不蕭條,近前一片銀杏樹,樹葉雖被前些日子的雨水打落了許多,樹梢上依然殘留着金黃的顏色。枯葉滿徑,踩上去沙沙作響。溪水潺潺,緩緩流淌。與其它季節相比,雖然缺少點兒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色,但走在山間,欣賞着這有聲有色的圖畫,別有一番情趣。#####
13聽四哥與思齊侃侃而談
快近寺門時,一股幽香撲入鼻息。
“蠟梅!”
五兒叫了起來。
忽然她停下了腳步。
陶四也停住了。
寺門開了。
走出一名青年男子。
他擡起頭,望向五兒這邊時,也愣住了。
陶四好奇地看了看妹妹。
只見陶五兒臉色緋紅,眼裏仿佛随時會湧出淚來。
他又看了看寺門外站着的男子。
男子長身玉立,容貌清秀,正望着他的妹妹,神情頗為激動。
奇怪!這個人,像是跟五妹認識的。
男子朝他倆走過來,行了個禮。
“陶公子!”
陶五兒悄悄瞥一眼陶四,随即還了個禮。
“陸公子,沒想到在這裏相遇。來,我介紹一下。這是我四哥,這位是暮雲城陸家莊的陸公子陸思齊。”
陶四一肚子疑惑,卻不好多問。有一點他是明白了,陸公子既然喊他五妹為陶公子,想必是上回五妹穿了他的衣裳出去結交的朋友。
陸思齊仿佛洞穿陶四的心思。
“四公子,十天前我在西坡上迷路,幸遇陶公子指引我來到桃源鎮。這些天我都住在東山寺,今日才出來,未曾想與陶公子、四公子相逢,實在是緣分不淺。”
這樣解釋與陶五兒的相遇相識,既略過了引人追問的遇襲、搭救等細節,省去一些令人羞赧、尴尬的解釋,也不算是說在謊——當日陸思齊蘇醒後第一句話,确是問五兒他身在何方。
五兒長舒一口氣。她沉浸在與陸思齊重逢的喜悅中,礙于四哥在旁,不敢流露出來。
陶四倒是爽朗,哈哈大笑道:“那感情好!暮雲城我曾去過幾次,都是同父親或哥哥們去辦事兒。那可是個好地方,比咱們桃溪鎮要繁華富庶多少倍!”
思齊笑道:“這倒不假,只是桃溪鎮有桃溪鎮的好,山清水秀,民風淳樸,這一點又比暮雲城要好上太多。”
陶四搖搖頭,“那是你路經此地,游客心态。若是長居于此,也會發現此地各種各樣的缺點。不過呢,要是讓我選最美的地方,我還是會選桃溪鎮。哈哈哈!”
三個人都笑起來。
陶四又問思齊有何打算,若是沒有急事兒,不妨與他們結伴在山間漫步,欣賞初冬的山景,走走談談。
思齊立刻高興地答應了。
再看五兒,她眸子晶亮,閃爍着喜悅的光芒。
思齊卻不知為何,見她如此,心中反而刀割一般痛了一下。
陶四和陸思齊一般大,問過生辰,竟是同日同時出生,兩人越發驚詫,便不再稱兄道弟或公子長公子短,索性直呼對方大名。
陶四一直拉着思齊聊天,這邊廂,陶五兒反而再沒跟思齊說上一句話。
但她也不覺得失望,聽四哥跟思齊侃侃而談,也很愉快。
“時候不早,兩位要是不嫌棄,我帶你們去廟裏吃碗素面吧!”
陶四笑道:“來的時候,五兒就跟我說,要去廟裏吃素面。你這一提醒,我的肚子也餓了呢。”
三個人進得東山寺,思齊熟門熟路地帶他們進入齋堂,同小和尚招呼了一聲,沒過多久,三碗清爽、雅致的素面端了上來。
随後小和尚又捧出一個食盒,內有素鴨素什錦和素油豆沙酥餅,裝得極其穩妥,顯是精心準備的伴手禮。
思齊說:“我在這裏有要事,午後不能陪兩位了。待過了今日,我就可出寺返回暮雲城。但我想先去桃溪鎮上逗留幾天,不知能否與兩位再相聚?”
陶四說:“當然要聚。明日我和五兒要去鎮西頭張鐵匠那兒,然後去西坡走走,你若是過來,我們可在鎮東咱家店鋪裏碰頭。”
五兒眉頭微蹙,心想:若是爹娘看到有外人來約咱們一塊兒出門,四哥倒是無妨,我可就懸了,沒準根本不許我出去。
她只知四哥跟思齊準能談得來,哪裏想到,陶四現在跟思齊相談投契,根本忘了她這個女扮男裝的小跟班。
思齊看了看五兒,沉吟道:“你們要是出去的話,怕是很早就出門吧?”
“不錯。”
“我明日一早要同這裏的住持、大師辭行,怕是要到近午才可到鎮上。不如你們自行安排,我們約個地方相聚?”
五兒笑逐顏開。
“那就在張鐵匠的鋪子裏見吧!那時候,四哥的鐵槍也快打好了,你也到了。”
事情就這樣定了。返回桃溪鎮的路上,陶四對陸思齊贊不絕口。
“暮雲城的人,多數自帶三分勢利眼,有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陸思齊這樣的謙謙君子,又随和又博學,待人又誠懇,就是難得了。”
五兒聽了,臉有得色。不知為何,四哥誇贊思齊,她聽了,猶如別人在誇她一樣,不,比誇她還要受用。
次日一早,五兒和陶四就趕到了鎮西張鐵匠的張氏鐵匠爐。
交待過用途、要求後,陶四便帶着五兒離開,轉去拜訪了幾家在別的城鎮開有分店的店鋪。陶四也有意将桃源綢布莊的生意做到別處,只是心中無底,跟鎮上有類似經驗的人談談,一來摸摸情況,二來也可順帶放下樣布,招攬生意。
兩家人家拜訪完畢,已近中午。
五兒嘆道:“原來做生意這麽不容易!”
陶四說:“你是初見,所以覺得困難。等你做熟了做順了,非但不覺得難,反而巴不得遇上點麻煩,你好大展一下身手呢!”
“還有這等事?順順當當的不滿意,偏要來點兒波折?”
陶四笑道:“這事兒,我給你說了,你也不懂。反正你女兒家要嫁人,外頭的買賣、應酬,自然有相公去安排。你只需知道男人在外頭會遇到些什麽事兒就行了。”
五兒羞紅了臉。
“得了,別光顧着說我!也不知我未來的四嫂這會兒藏在哪裏呢。”
說笑間,兄妹倆又回到了張氏鐵匠爐。
打造鐵器的鋪子,就叫鐵匠爐。不過是間破房子,房子裏放了個大火爐,爐邊有一風箱。
兄妹倆進來時,張鐵匠已把陶四要的鐵槍打好了,這會兒正在打別的器什。
張鐵匠的兒子使勁兒拉風箱,風進了火爐,火星直竄,火勢猛了許多。
張鐵匠則把一塊鐵放進爐子裏燒紅後,移到鐵砧子上,用大錘鍛打。大致的粗胚出來後,他又叫兒子掄大錘,他自己則左手握鐵鉗翻動鐵料,右手握着一只小錘子,與兒子的大錘相互配合,叮叮當當聲中,各種各樣的工具就打成了。#####
14假如你是一名男子
兄妹倆正在欣賞張鐵匠的手藝,陸思齊進來了。
張鐵匠掃他一眼,招呼道:“稍等一會兒,馬上就好。”
原來,思齊也在這裏定制了一把短刀。
張鐵匠将一把淬火過的小刀交給思齊,自誇道:“不是我吹牛,這樣一把小菜刀,我老張打過幾千把,這把卻是最滿意的。”
“你要這菜刀做什麽?哦……我知道了,是家中廚房裏要用。”
思齊笑而不語。
離開鐵匠鋪後,三個人又如昨日那般,邊走邊談,陶四和思齊說得多,五兒偶然插上一兩句話。
“思齊,你為什麽會住在東山寺?”
走到西坡上,五兒才問出這句話。
“對呀思齊!我只聽說東山寺可以挂單,但你又不是佛門子弟……普通人怎麽跑去廟裏住?”
挂單,是指行腳僧到寺院投宿。思齊要住在東山寺,自然另有緣故。
思齊面露難色。
“不方便說就算啦!不過今晚你怕是要住在咱們鎮上了,要不去咱家吧!”陶四說。
思齊作了個揖。
“別客氣!我們家雖是小戶人家,多餘的房間卻還有幾間,你不嫌簡陋就好。”
“絕對不敢。只是太唐突了些……我還是在鎮上住店比較方便,還請陶四兄千萬莫怪我不識擡舉。”
陶四見他如此,也不好勉強。
五兒松了一口氣。
四哥為人熱情,卻常常忘記身邊還有個女扮男裝的妹妹。還是思齊考慮周到……
想到這裏,她不禁擡頭看了一眼身邊的思齊。
剛好思齊也偏過腦袋望着她。
四目交接,心如鹿撞。兩個人的臉頰上同時飛上了紅雲。
“我說思齊,你不是喜歡健走嗎?從你們暮雲城往北,有條古棧道,你有沒有走過……”
“今年夏天,聽說名滿京城的戲班子到各地巡演,第一站就是暮雲城,你有沒有去捧場啊……”
“喂喂,思齊,你在想什麽呢?”
“……哦,哦……沒想什麽……只是沒想到,才不過十來天,這西坡的景象已大不相同。”
陶四拉過他的手,“來,管它同不同,咱倆比試比試,從這兒到那座短橋處,再轉回來,看誰走得快。五兒你就算了,你給我們做評判就好。
陶四只覺得遇到了一個投契的好友,根本沒想到,他夾在五兒和思齊中間,實在有些不像話。
三個人在西坡上玩鬧了一會兒,陶四竟覺得五兒是個累贅了。
“五兒,待會兒我給你雇輛車,送你回家。我跟思齊逛逛,就去酒樓暢飲,完了我再給你找家客棧歇息。這麽一堆事兒,帶着你,多有不便。”
五兒瞪圓眼睛。
“那我回去就告訴爹,你打着拜訪客戶的名頭,跟朋友閑逛、喝酒!”
陶四如洩了氣的皮球,作揖道:“好了好了,我的好——好——五兒!”
差一點兒,他就當着思齊的面,叫五兒妹妹。
“我答應你,走到哪兒都帶着你,還不行嗎?你可千萬不能在爹面前這樣說我,不然的話,爹會很傷心的。”
“明明是你會傷心,爹才不會難過,只會氣憤!”
“……氣憤傷肝,總之不利于身體健康。”
思齊饒有興味地看着陶四和五兒兄妹鬥嘴。
他自幼獨來獨往,父母之愛倒是享受過一些,手足之情,于他是陌生的體驗。
此刻他卻體會到了一點兒,不禁百感交集。
想到這些天發生的事,那從天而降,落在他肩頭的責任,他的微笑也變得沉重起來。
那段來自族人陸舫的記憶,将他整個人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仍屬于他自己,另一部分,卻屬于整個陸氏家族。
他本是陸氏的另類,上蒼卻偏偏選中他來拯救整個家族的命運。聽上去,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然而他卻無法抗拒,甚至沒有絲毫抗拒的念頭。畢竟他的身體裏,流淌着陸氏的血脈。
“就帶着五兒吧!”他說,“她年紀小,肯定也想在外面多玩玩。”
陶四正想說什麽,忽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仔細一看,來者是侯員外家的家丁。
他氣喘籲籲地跑上前,說是侯府上來了一位客人,看到昨日陶四送來的樣布,有意訂制一些,給家中親眷做過年的衣裳。
陶四一聽有生意要談,立刻将思齊和五兒抛之腦後。
“是怎樣的客人?為何要在咱桃溪鎮上訂制綢布?”
“這位貴客是侯夫人娘家的兄弟,向來在外省做官的,這回辭了官告老還鄉,經過咱們鎮,特意來看看妹子。兄妹倆暮年相逢,很是喜悅,見到四少掌櫃送來的樣布,看着好,就想馬上訂了,随車帶走。我聽看門的說一早您就到張鐵匠這兒來了,估摸着您還沒回綢布莊,領了命就直接往鎮西趕來。張鐵匠說您跟兩位公子一道,似乎往鎮外走了。可巧讓我趕上,您就快跟我回去吧!”
陶四同思齊匆匆招呼了一聲,又叮囑五兒早點回家。
“思齊,你聽我的,就去中街的青雲客棧歇息。回頭我辦完事了,好去那兒尋你喝酒。對了對了,我家五兒年紀小,你要是方便的話,把她送到家。”
奇怪,方才陶四在的時候,五兒只覺得他鸹噪吵人,自己有一肚子話要同思齊講,只愁沒機會。這會兒陶四不在,她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思齊先開口。
“五兒,你是慣常女扮男裝麽?”
“不,不是。巧的是,扮了幾次,就遇上你幾次。”
“你四哥,挺有意思的……”
“有意思?你是說他聽到有生意來了,馬上抛下咱們就走嗎?”
五兒咯咯笑起來。
“那倒不是。他匆匆趕去談生意,還沒忘記囑咐我送你回去,實在是個好哥哥。再一個,說實話,我打心眼裏羨慕你四哥這樣的人,有件自己喜歡的事情做,又被所有人認可……”
五兒點頭道:“這幾天跟着四哥出來長見識,才知咱家的一蔬一飯、一針一線,都是爹和哥哥們辛苦賺來的。從前我總懊惱自己不是男子,羨慕哥哥們能到處跑動,哪知道他們并非閑逛閑談,勞神勞心的,一點兒也不輕松。”
思齊說沉默了一會兒。
“那,假如你是男子,你是喜歡跟哥哥們做一樣的營生呢,還是做點別的?”
“我?”
這問題,五兒從未思考過。不過,這會兒,她腦子裏卻浮現出那日與思齊在聽風樓吃飯時的情景,又想到她在柳嬸的指導下做的那盤青椒牛肉。
“我情願做一名廚娘。”
“為什麽?”
思齊的臉色變得慘白。
“因為我有這方面的天分呗!”#####
15救命之恩
近午時分,太陽高照。時令已入冬,但此時又暖和得不像冬天,五兒覺得熱,想着這會兒沒什麽行人路過,思齊又是知道她身份的,索性取下厚厚的絨布帽子。
烏發雪膚,星眸櫻唇。陸思齊胸口一震,又痛又酸,滋味難言。
“小妞兒!穿着男裝,我也認得你!”
不知從何處湧來五個人,為首那個咆哮着,眼睛血紅,仿佛遇到了生死對頭般,殺氣騰騰。
思齊下意識地跳到五兒身前,護着她。
“哎喲喂,這不是上次遇到的傻小子嘛!哈哈哈哈!”
有人狂笑起來。
“大哥!這家夥想是知道上回給咱兄弟孝敬的少了,特意趕來給咱們送錢的吧!”
思齊和五兒心裏都明白了,冤家路窄,他們又遇上了七星幫。
三年前,陶五兒将三名七星幫成員誘進了陷阱,讓他們實實在在吃了點苦頭,沒吃沒喝的,差點兒送了命。逃出陷阱後,這幾個人很是懊惱了一陣子,在他們看來,着了一名小丫頭的道兒,實乃奇恥大辱。
五兒他們并不知道,事實上,從離開鎮西口的那一刻起,這幾個人就盯上了他們。等到陶四随侯府家丁離開,七星幫就埋伏好了,随時準備偷襲五兒和思齊。
發現五兒正是三年前讓幾個人落入陷阱的小丫頭時,為首的那個按捺不住,率先從埋伏處奔了過來。
五兒深恨這幫家夥為非作歹,雖明知這次對方人多勢衆,情勢比上回更加兇險,心裏卻并不膽怯。
思齊見這幾人沒有絲毫廉恥心,早已大怒。
“原來是你們這幫無恥之徒!”
“喲,孫子,膽子挺大,還敢罵爺爺!”
“兄弟們,上,先讓這家夥閉嘴!”
思齊冷笑一聲,從腰間摸出那把在張鐵匠鋪新打的菜刀,只擡手之間,便聽到七星幫的人啊啊的慘叫聲。
五兒也差點喊出聲來。
眼前是一片白光,腳底是一片黑海。
——那是無數發絲。
五個七星幫的人,頭頂的頭發全部沒了。
陸思齊全憑記憶中的廚學“快刀法”指引他使出這一招,眼見刀法如此精準,自己也有些驚駭。
幾個膽小的已然倒在地上,以為自己一命嗚呼了。
為首那個到底是大哥,只呆了一下,摸摸頭頂,冰涼一片,看看手掌上并無血跡,立刻回過神來,縱身一躍,撲倒在思齊身手。
五兒也被壓倒在地。
思齊沒防到這一招,加上本身并非學武之人,但憑強健的體魄與那惡賊搏鬥,轉眼間,身上已中數刀。
另一個也恢複神智的惡賊,趁機去抓五兒。
思齊眼角餘光瞥到了危險,使盡了全力擺脫對手,再次拔出菜刀。
陽光下,那把刀寒光閃閃,竟讓兩名惡賊倒吸了一口冷氣。
“撤!”
五兒不顧女兒家的羞澀,抱住思齊的頭,顫聲問道:“你怎麽樣了?”
思齊只覺渾身酸痛,卻勉強說道:“不礙事。你沒事吧?”
“我沒事。思齊,你流血了,讓我看看……”
說完她也不管思齊是否同意,揭開他的衣裳,查看了傷口。
她閉上眼睛,在腦海中搜索醫書。很快,答案浮現在眼前。
“還好,都不是要害處。但我們還是要去鎮上看看大夫,給你包紮一番。”
她重新戴上帽子,又替思齊理好衣衫,扶着他往鎮西和正堂走去。
“你放心,我們只需說在西坡遇上七星幫的人,和正堂的何掌櫃準會替你敷藥包紮好的。”
“就依你的。只不過,這次我要在桃源鎮上多呆些時了。”
“你不願意?”
“……怎麽會?我只怕你嫌我晦氣,每次跟我在一塊兒,就遇到麻煩。”
“昨日不是什麽事兒都沒有嗎?”
“昨日有你四哥陪着。”
“倒也是,好像咱倆單獨呆在一塊兒就遇到七星幫的人。”
“可不是……”
“這幫惡賊,既惡又蠢,要早些被制伏才好。
…………
包紮完畢,思齊覺得好過了許多。他和五兒找了家小店吃了點東西,便去了中街的青雲客棧。
五兒告辭離開,在客棧門口遇到春風滿面的陶四。
“來,你也別回去了,叫上思齊,我們去茶館裏坐會兒。”
他剛談定一樁大生意,心情振奮,急着找人分享。
“可別去打擾思齊了,我們先回家!”
“為什麽?”
五兒悄聲跟陶四說了大致情況。
陶四大驚,“竟有這事!”
“多虧了思齊,不然的話,後果不堪設想。”
“那我更要去瞧瞧他了!他救了你,我一定要好好謝他!”
五兒拉住四哥,“四哥你是最仔細的人,怎麽變得急躁了?思齊跟人打了一架,又受了傷,這會兒肯定累得很,讓他好好歇歇,明日再來看他吧。”
陶四想了想,“也好。晚上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