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是沒事兒,我再來看他也不遲。”
回家路上,兄妹倆又談到西坡上那場惡鬥。
“多虧了思齊!要不是他那把刀,今天你倆都難以脫身。”
“四哥你沒看到,思齊拿着那把菜刀削七星幫人的頭發時,真真算得上閃電之速。”
“我雖沒看到,也能想象得到。先我們在張鐵匠鋪子裏,我見他打了一把菜刀,本想笑話他兩句。誰知這菜刀竟是思齊的秘密武器!”
兄妹倆決定回家後對此事避而不談,免得爹娘擔心,又興師動衆跑到青雲客棧去答謝思齊,反而讓人家尴尬。
“五妹,你不會怪我吧?”
“怪你什麽?”
“我不想告訴爹娘,也是怕他們責怪我,不該聽說有了生意,就把你抛在鎮外,差點兒釀成大禍……說真的,我其實是有這方面的顧慮。不是四哥不疼你——”
他嘆口氣,臉色露出懊惱之色。
五兒笑道:“我知道!四哥疼我,你匆匆去談生意時,不是還特意叮囑我早點兒回去嘛!”
陶四搖搖頭,“總之是我不好。四哥以後一定不這樣啦!”
他又說:“這些天思齊呆在鎮上,我每日都會抽空去看看他。要是有機會,我也會帶你去見他。不管怎麽說,他可是你的救命恩人。
次日陶四就找了借口,帶着五兒去青雲客棧。
三個人如久別重逢,飲茶、暢談,又感慨了一番。
這樣幾乎每日相見,思齊呆了五六天,傷口已差不多愈合,便告白陶家兄妹,雇了輛車,返回暮雲城。#####
16我想到外面去看看
幾場雪後,桃溪鎮迎來了初春。
轉眼桃花灼灼,陶五兒已到了及笄之年。
前來提親的人,快要把桃源綢布莊的門檻都給踏破了。不過,五兒卻心事重重,成天只跟爹娘說,這輩子她都不要嫁人,只想留在綢布莊,留在爹娘身邊。
陶掌櫃夫婦夜裏常談及女兒的終身大事。
陶太太說,不求女婿家有多少錢,只盼他疼惜五兒。公婆寬厚和氣,對兒媳的要求不要太多。
陶掌櫃的要求更多些,要女婿生得英俊,方才配得上女兒。要女婿家底雄厚,才能保證女兒過得號。還要女婿既是個能做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也是對妻子溫柔體貼的好丈夫。
兩人說了一堆,結論是符合這些條件的男子,桃溪鎮上并不多,這樣蹉跎下去,勢必會耽誤女兒的終身大事。夫婦倆于是互相埋怨對方的要求不合實際,又都不肯降低各自提出的條件。
然後,兩人就從五兒的婚事,轉到陶二與何掌櫃之女何秀文的婚事上。
再過兩個月,陶二與秀文就要行禮了。
而前不久,陶大媳婦的肚皮也終于有了動靜,等到今年年底,陶掌櫃夫婦就要升級做祖父、祖母了。
迎來送往,生生不息。這就是生命。因此,談論、感慨之後,陶掌櫃夫婦還是将所有來提親的人家的子弟,每一個都好好審查了一番。
陶掌櫃甚至弄來了一張紙,像記賬一樣,寫上每個人的名字,底下分成幾類:容貌、性格、家庭環境、将來可能會如何……面面俱到。夫婦倆各自提出自己的意見,分為甲乙丙丁四等,每個類別後面都有等級,最後選出幾個綜合意見最好的人,再去問五兒意見。
分甲乙丙丁幾等,綜合評價,這一點倒也說得過去。拿着幾個人的名字,去問女兒哪個最好,這種做法,別說桃溪鎮,恐怕普天之下也屬罕見。
五兒連看都不看,還是那句話,她不要嫁人。
陶太太有些着急。
“娘知道你舍不得爹娘,可你想想,女孩兒家總要嫁人的。若論家世背景、相貌人品,外面肯定有更好的。娘就想着,這幾個,都是咱桃溪鎮上的人,知根知底不說,離得近,走動方便,你就算嫁了,爹娘也能常常見到你。若是真有個什麽事兒,娘家就在跟前,準不會叫你受人欺負……”
“娘,您就別勸我了。我要嫁人,也不會嫁給桃溪鎮上的人。”
“……娘明白了。這幾個人,你都沒看中。”
五兒點頭,不想再提此事。
家裏忙成一團,五兒趁亂去了一趟和正堂何家。
見到五兒,何秀文吃了一驚。
“五妹,這才多久沒見,你怎麽瘦了許多?”
五兒笑道:“姐姐也瘦了些,想必是近來忙,累的。”
秀文說:“眼下倒是忙得差不多了。來,今兒剛巧閑着,咱們去後院坐會兒。”
桃溪鎮的許多人家門前後院都種着幾棵桃樹,何家也不例外。
“你看這桃樹,我記得小時候它的樹幹才這麽細。”
“秀文姐,咱家也種了桃樹。新宅院後面,也是小小的桃樹苗兒,等你進了咱們家做了我二嫂,你也會看着你桃樹的樹幹從細變粗,看着它們開花結果,一年又一年。”
“是啊!我們女人的命,就是守在一個宅院裏,看着窗外日出日落,花開花落……”
五兒嘆口氣,心有戚戚焉。
“可是,秀文姐,你嫁的人,是你喜歡的。即便是這樣,你還是覺得遺憾嗎?”
秀文說:“如果我說遺憾,還不夠滿意,是不是太不知足?”
五兒說:“不會。我知道你跟我二哥心心相印,你說的遺憾,不是指我二哥。”
秀文大為感動。
“好妹子,不枉我視你為知己。你果然是懂我的人。”
五兒說:“這些天來,我常常覺得自己像是三年前的你。成天有人來提親,我卻煩惱得很。有時候我會羨慕你,如果非要嫁人,那就一定要嫁給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
秀文細細審視着她的小姑子。
“好妹子……你可是有了喜歡的人?”
五兒臉上飛上兩團紅雲。
“我……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歡?”
秀文握住五兒的手。
“不知道,就是知道。他沒托人來提親嗎?”
五兒搖頭道:“就算他來提親,我也未必肯嫁給他。”
“為什麽?五妹,你讓我越來越好奇了。”
“因為,我現在根本不願意嫁人。我想,我想……”
秀文疑惑地瞪着五兒。
“我想到外面去看看,不想呆在桃溪鎮,不想這麽年輕就許了人,只等着出嫁、生娃娃,就這樣過一輩子!”
秀文呆住了。
“可是……不行呀!五妹!”
“我知道不行!”
五兒蹙起眉頭,“所以我才煩惱。秀文姐,我愛我的爹娘,也愛桃溪鎮,可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我還是想離開這裏,想到外面去看看?”
秀文搖搖頭,“我跟你不一樣。從前,我也有過你這樣的想法,但我只是想去外面看看,并不敢有更多的打算。後來遇見你二哥,又跟他訂了親,這些想法,就淡了許多。剛才你問我是不是仍然覺得遺憾,我想說的也是這個。外面的世界到底怎樣,對我來說,已是一個沒法實現的夢想了。”
五兒沉默了。
秀文說:“好妹子,你是個聰明的,可我們女孩子家,反倒是不要太聰明才好。”
“姐姐,此話怎講?”
“太聰明了,就像那關不住的鳥,像那淺水池塘呆不住的龍。”
五兒笑道:“這道理我聽不懂。鳥兒本來就是要在天上飛的,龍本來也要上天下海才能游動暢快的。那鳥籠,那池塘,本來就不是它們呆的地方。”
秀文也笑了。
“我的意思是,咱們本來就是這桃溪鎮的姑娘,就別想太多了。”
她拉着五兒回房,給她看新買的胭脂粉兒之類,又給五兒搬來一套配圖的藥材書籍。
五兒無心看書,随便翻翻而已。五年前在鐘秀才書齋裏發生的事兒,再度重演。
——原來,我真的有這種本領!
她按捺住心中的喜悅,一邊快速翻書,一邊聽何秀文說話。
不多時,她已将那一整套書翻閱完畢。
“這些圖畫真好看!”
秀文“噗嗤”笑出聲,“呸!我才不信你仔細看過一幅圖!我看你翻書翻得嘩嘩嘩,那手指兒像在書頁上跳舞,也怪好看的。”
五兒也不反駁,只朝秀文嘟嘟嘴,扮了個鬼臉。#####
17月夜
這夜,陶五兒閉上眼睛,有意在腦海中搜索她看過的所有書籍。只要她想,那些書中的任何一頁,都會跳出來,浮現眼前。
睜開眼時,她心裏有了一個嶄新的想法:倘若我腦子裏儲存的書夠多、夠全,涉及的地域和領域夠多,那麽,我離開桃溪鎮,也如行走在已知的地方了。
這念頭一旦冒出來,便再也無法沉下去。
“可是,在哪裏才能看到那麽多的書呢?”
在桃溪鎮,怕是只有鐘秀才的書齋,最能滿足她的心願了。
次日一早,她便懇求母親帶她去拜訪鐘秀才。
陶太太正好要找秀才娘子請教些禮儀方面的事情,當下無話,帶着女兒就去了秀才家。
五兒見到鐘秀才,直截了當地禀明來意。
秀才似有準備,也不言語,親自領着五兒去了書齋。
“我這裏的書,便是日夜展讀,要全部看完,少說也得一年半載。陶小姐只須記得将所閱書籍看過後放回原處,便可以了。”
五兒點頭道:“多謝先生慷慨借閱。五兒記住了。”
此後接連十天,五兒每日清晨用過早餐後便去鐘秀才家看書,午飯也顧不上吃,直看到黃昏時分才離開書齋。
秀才娘子奇道:“這書齋裏的每本書,都是秀才的寶貝,平日有人想進書齋看看,你都不肯。這回也奇了,偏偏對陶家閨女另眼相看。”
鐘秀才說:“此乃天意。陶家閨女命格貴重,日後必有一番作為。”
秀才娘子說:“你的意思是,陶小姐會嫁給王公貴族,甚或做娘娘,母儀天下?”
鐘秀才搖頭,“婦人之見!依我看,陶家閨女志不在此。”
秀才娘子不解其意,又道:“我從未見女子像她這樣喜歡讀書,難道世道變了,女子也能趕考?陶五兒能考個女狀元?”
鐘秀才不知如何跟娘子解釋,只好以一句話來搪塞:“萬事皆有可能,天機不可洩露。”
十天後,五兒已翻遍書齋裏的所有書,對鐘秀才的藏書之豐富深感欽佩。
不過,她只是在大腦中儲存了這些書上記錄的內容,并不理解其中含義。這一點,她日後才會知曉。此刻,她的內心像鼓脹着風帆的小船,滿是乘風破浪的激情。
夜晚,她一合上眼,就是那浩如煙海的書籍,那一行行的小字,像夜空的星星一般,熠熠生輝。那都是她所擁有的寶藏。
“我既有如此的記憶力,一定要做些什麽事情,才不負上天的厚愛!”
五兒越發堅定了離開桃溪鎮,去外面闖蕩一番的決心。
她推開窗,春夜的天空,像黑絲絨一樣,泛着柔和的光澤。月朗星稀,春風醉人。
“五兒!”
耳畔聽到誰的聲音?
“五兒!我等你很久了。”
是做夢嗎?五兒揉揉眼睛。
陸思齊坐在後院短牆上,正朝她微笑。
他的聲音那麽輕,傳到她的耳朵裏,卻那麽清晰。
一定是夢。
五兒嫣然一笑。
即便是夢,夢裏相見,也是好的。
她跳出窗,輕輕走到思齊身邊。
“你怎麽來了?”
思齊從短牆上跳下,站在她面前。
“我每天晚上都來,整整十天了,你才開窗看見我。”
“為什麽要這樣?”
“我不想讓人知道。”
五兒凝視着思齊,“你瘦了。”
思齊只是微笑。
“跟我來。”
“好。”
五兒沒問為什麽,反正是夢,只要跟思齊在一起就好。
兩人一前一後,從陶家後院出來,在夜色中走出桃溪鎮,上了東山。
五兒從未見過這樣美的夜色。
月光如銀,灑在山路上。花香淡淡,分不清花的名字,偶爾卻有柔柔的花瓣拂過臉頰。
東山寺在夜色中顯得格外典雅脫俗。
“五兒,你怕麽?”
“不怕。為什麽會這麽問?”
“傻瓜,你忘了麽?我倆只要單獨在一塊兒,總會遇到麻煩事。”
“這倒是的。可我一點兒也不害怕。跟你在一起,我什麽都不怕。”
五兒脫口而出。
陸思齊大受感動,不禁停住腳步,點頭道:“好。好。”
五兒又說:“我只是希望你不要離開我,不要一走就是好些天,見不到你,又不能自己去暮雲城找你。”
思齊伸出手,攬住了五兒的雙肩。
那種屬于青年男子的氣息,令五兒喘不過氣來。
她幾乎疑心這不是在夢裏,而是在真實世界中。
“我又何嘗想離開你!五兒,我只想告訴你這句話,一生一世,我都會守護你。”
五兒沉浸在喜悅中,沒聽出思齊聲音裏的憂傷。
月華如水,沐浴其中的兩個人,凝望着彼此,仿佛對方就是自己所擁有的全部。
“呀,天色晚了。我帶你走另一條路回家。”
思齊忽然放開五兒,說完便走在了前頭。
“來啊,五兒,跟我來。”
五兒趕緊跟上。思齊似乎要跟她捉迷藏,走一會兒就不見了人影,五兒正着急,他又出現了。不知走了多久,在一棵大樹前,思齊說:“到了。”
五兒停下來,“思齊!思齊!”
空山寂寂,只聽見她的回聲。
她腳底一軟,不禁跪倒在地上。
“哐當”,她絆到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只鐵匣子,鏽跡斑斑,蓋子卻是松動的。
五兒挂念着思齊,又焦慮又傷心,随手将那鐵匣子扒到一邊。
誰知那鐵匣子竟散了架,露出裏面的一部書籍。
月光中,書名清晰可見。
《佳肴正品集》。
五兒在秀才府上遍覽群書,不知不覺中已養成逢書必“讀”的習慣。這本《佳肴正品集》,她從未見過,便将她從地上拾起來,快速翻了一遍。
翻到最末頁,上面只有幾行字,寫道:
“天下廚學,紛繁奇妙,最忌因循守舊,拒絕創新。得此書者,閱讀後務必速速将其銷毀。切忌心懷僥幸,随身攜帶,以致禍患。切記,切記。”
五兒閉上眼,書中每個字都已存入她腦海中。
再睜開眼時,她看到了一把刀。
思齊的菜刀。
“思齊,思齊!”
她一躍而起,喊着思齊的名字。然而,哪裏又有他的影子?
刀背上镌着幾個字:美味奇思。
五兒內心如海嘯般洶湧,她揮刀發洩,刀影中,《佳肴正品集》,化作雪片,又化作齑粉。#####
18三碗飯美食街
暮雲城。
黃昏時分,街上仍很熱鬧。
不少人湧進林立于街巷中的酒樓食肆裏,享受一天中最怯意的晚餐時光。
這暮雲城的百姓,在飲食習慣上,向來與周圍城鎮不同。雖然家家戶戶都有火房,平日裏也都開火做飯,但總體來講,暮雲城上至官府老爺,下至販夫走卒,每天至少有一頓飯是在酒樓食肆解決的。
而這一頓飯,通常是早飯。
也就是說,暮雲城的百姓,素有在外面吃早點的習慣。
到了下午,又有達官貴人、行商坐賈,三五結伴,去酒樓飲茶,吃些點心。談到興起,又換一家酒樓,繼續吃晚餐。
因此,暮雲城的酒樓食肆,其數目之多,所烹制的美食佳肴的種類之全,也遠遠超過別處。
靠近南城門,有一條名為“三碗飯”的小街。原來這街名叫三灣街,不知何時起,每到黃昏時分,便有許多流動飲食攤出沒,各種炒菜、面點、小吃輪番登場,吸引衆多貪圖新鮮口味的人來捧場。
據說人人到了那裏,總是情不自禁胃口大開,會比平日多吃一碗飯,于是三灣街便被好事者呼為三碗飯,漸漸地竟成一條小有名氣的美食街。
一名身材高挑的年輕女子,左手拎着一只炒鍋,右手拿了把木質鍋鏟,袅袅婷婷地從街口走來。
沿路總是有人朝她打招呼。
“喲,曉秋姐,今兒這麽早!”
她就說:“你不也早麽!”
“秋秋,接着,這枇杷黃了,甜着呢!”
于是她就一伸手,用鍋子接過一捧金黃的枇杷。
“謝啦!胖哥,回頭跟胖嫂到我這邊喝酒。”
…………
看得出來,年輕女子的人緣很好,在三碗飯很吃得開。
她閃身進了一條巷子,交給看門人五文錢,從簡陋不堪的雜貨間推出她那輛堆着爐子和柴火的小車。
她摸摸那垛柴,蹙起眉頭。
“我說老六叔,這屋子也該修修屋頂了。昨晚下了點雨,就把我的柴火給淋濕了,這叫我怎麽做生意哪?”
“就靠孟姑娘一天五文錢的租金,能租到這樣的倉房就算不錯了。不信您擱在街上試試,這車,這爐子,這柴火,保管連根木頭都不剩。”
姑娘瞪圓眼睛,本想發火,轉念間卻堆上了笑容。
“得了,我做生意去了!等我孟曉秋發了財,啥都解決咯!”
小拖車一路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随時有散架的危險。不過,它每天都這樣,倒也從來沒散過架。就像它的主人孟曉秋的發財夢一樣,每天都在做,卻從沒實現過。
柴是濕的,升火時嗆得孟曉秋一陣咳嗽。她從背囊裏取出一包又一包東西,有各種蔬菜、肉丸、米飯、雞蛋,還有許多瓶瓶罐罐,裏面裝着各種調料。
可別小看這些花花綠綠的調料,這可都是孟曉秋新準備的秘密武器——就指着它們發財了。
說真的,在三碗飯擺個攤子做生意,糊口是可以的,要想發財,實在是太難了。
這裏畢竟不是暮雲城有錢人聚集之地,再加上擺攤子是小本生意,本錢少,價格便宜,就算客流如潮,也賺不到多少錢。
孟曉秋原本對廚藝毫無概念,一次偶然的機遇下,她窺得了幾頁菜譜,自以為能靠此發財,躍躍欲試,急吼吼地添置了家什,并在三碗飯弄了一個上好的攤位,卻發現每道菜做出來,不是缺鹽,就是少了配料。情急之中,她幹脆自己發揮,不知算不算歪打正着,竟被食客大為贊許,一夜聞名。
她做的炒面,烏赤墨黑,看上去就像被墨魚汁淋過一般,毫無看相。沒想到,就是這盤被她亂加調味醬汁炒出來的面條,竟然引來無數食客。
可惜的是,沒過幾天,食客就膩了,轉而投奔別家攤檔,将曉秋的炒面視若空氣。
曉秋絞盡腦汁,又亂做出好些怪裏怪氣的食物,每次總能吸引幾個嘗新的食客,但都沒有那盤烏黑面好運,很快就乏人問津,剩了一大半,被曉秋分送給三碗飯的同行吃,混得一街的人都對她充滿同情。
斜對過的胖哥胖嫂給她指點迷津,叫她別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必須有個固定的吃食,算是招牌。再就是所售賣的食物要配套,比方說,做了炒面,就要做點兒湯,配一份調和炒面幹、鹹、香的東西,比如來塊應季的水果,或是幹脆搭一塊糖糕。這樣一來,還是來了一位顧客,能一口氣買你兩三樣吃食,他吃着舒服,你也多賺幾文錢。
曉秋心思靈活,一點就通,很快打開局面。
她一個年輕女子,雖說是暮雲城人氏,可是家境貧寒,租房、吃穿用度,全靠自己賺出來,有時多賺幾文錢,還想着孝敬爹娘,日子一直過得緊巴巴的。
好在曉秋性情活潑,懂得苦中作樂,所以,在三碗飯呆久了,她也有了自己的江湖地位。
這會兒曉秋剛升好火,眼看着人流開始湧進三碗飯,不禁眯起眼睛,開始在人群中搜尋那個可能會來她這裏點份吃食的對象。
一名穿着灰撲撲男裝的女子出現在她的視線中。
女子膚白若雪,一雙眼睛顧盼有神,神情興奮、緊張,卻沒有絲毫怯意。
“膽子倒是挺大,穿身男裝卻暴露了她的身份。準是哪個鎮上的姑娘,以為咱們暮雲城也跟小城小鎮一樣,女子不得随意出門,穿着男裝才能掩人耳目。”
孟曉秋暗暗好笑,深吸一口氣,擡高聲音,開始吆喝:
“雞蛋包飯!桑椹汁兒!金黃銀白浪漫紫,高端小吃,一套只要五十文!”
果然,姑娘的注意力被她給吸引過來。
孟曉秋趕緊扔給姑娘一個熱情的笑臉。
“這位英俊美麗的過路人,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快來我這兒坐一坐、歇一歇,我保管您吃飽喝足,萬事稱心,一帆風順。”
這句話似乎打動了那姑娘,她笑笑,便走到了曉秋的攤位前,在一張矮凳上坐下,把手裏的水壺擱在小餐桌上。
“老板娘,你說的那麽好,那就給我來一套吧!”
曉秋笑道:“老板娘這稱呼,聽着怪別扭的。美女,您喊我孟曉秋,或是小孟、孟姑娘得了。”
姑娘仿佛已知道她這身男裝打扮在此地純屬多餘,嫣然一笑,爽快地說:“行,孟姑娘。剛才是我失禮了。”#####
19金黃銀白浪漫紫
曉秋手腳麻利地打了雞蛋,飛速攤了蛋皮,舀一勺白米飯,往飯裏撒了些五顏六色的調味粉和調味醬,再用蛋皮将米飯一裹,一份雞蛋包飯就成了。
桑椹汁更容易做。很快,曉秋就把這套金黃銀白浪漫紫端到了小餐桌上。
“嗳,孟姑娘!”
曉秋剛要轉身,卻被這客人給叫住了。
“請教一下,我要去陸家莊,不知是不是出了這條街,沿着大道往北走就行?”
陸家莊是暮雲城最有名氣的大酒樓,曉秋不禁打量了那女子一眼。
女子也正望着她,一雙眼睛清澈如溪,顯然是不谙世事的小丫頭。
“美女從哪兒來呀?去那陸家莊,有何要事?”
女子說:“我從桃溪鎮來,去陸家莊找人。”
“難怪。”
孟曉秋釋然。陸家莊酒樓除了老板娘,底下做着各類活計的人,少說也有幾十個,想來這年輕女子是去陸家莊尋親訪友,順便在城裏逛逛,見見世面。
“你吃完我這套金黃銀白浪漫紫,往西邊走,到路口沿着星河街再往北走,過了得意銀樓,快到望雲街時,就會看到一座很氣派的酒樓,那就是陸家莊。”
女子起身拱手道謝。
曉秋又說:“對了,如果你想投宿,就去如意客棧,那兒又幹淨又便宜,最适合你這樣的女客。”
女子感激不盡,練練道謝。
“多謝孟姑娘!我叫陶五兒,這次來暮雲城找人,恐怕會多呆幾日。回頭有何不懂的,恐怕我還要來問你。”
兩人客氣了一番,曉秋去招呼別的客人,陶五兒便吃起了曉秋做的雞蛋包飯和桑椹汁。
滋味兒并不好,米飯粗糙無味,部分沾了調味料的米粒,又過分重口。雞蛋皮有淡淡的腥氣,用的顯然是不大新鮮的蛋。桑椹汁的味道更是古怪,酸甜中有股藥草味,回味中又有點腐爛的氣息,令人不知所措。
不過,誰會像陶五兒這樣細細品嘗一套五十文錢的小吃呢?金黃銀白浪漫紫,勝在顏色缤紛,誘人食欲。
陶五兒勉強吃完面前的食物,放下五十文錢,辭別孟曉秋,便往陸家莊的方向走去。
這邊廂,斜對過的胖哥胖嫂一邊起油鍋煎炸着臭豆腐,一邊同孟曉秋聊天。
“喂,秋秋,方才那姑娘是桃溪鎮的吧?”
“你們怎麽知道?難道我跟她說的話,你們都聽去了?”
胖嫂笑道:“可不是!要是沒弄錯,這姑娘定是開綢布莊的陶掌櫃家的五小姐。陶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咱老家小馬莊上也有他家的綢布賣,好像是他家老大的地盤。”
孟曉秋扁扁嘴,“原來是有錢人家的小姐。我倒是看走眼了,竟推薦她去如意客棧投宿。早知是這樣,該讓她去栖霞山莊住住。”
“秋秋就是愛說笑話!那栖霞山莊,其實尋常百姓去住的地方?陶家的綢布生意做得不錯,也不過是普通商家,依我看,如意客棧就挺好。再說了,他家給的傭金也不錯嘛。”
衆人說話間,陶五兒已走出三碗飯的地盤,繞到了星河街上。
這暮雲城有東西南北四座城門,連通南北城門的大道名叫星河街,連通東西城門的大道,名叫望雲街。據說,過去每到黃昏,站在望雲街往西看,彩霞滿天,仿若仙境一般,引人神往。
暮雲城便是如此得名。
可惜這只是傳說。現如今,望雲街只是一條普通的大道,暮雲城黃昏時分的西天,也跟別處的區別不大。
走在星河街上的陶五兒,正是桃溪鎮桃源綢布莊家的五小姐。
暮雲城的地圖,五兒已在鐘秀才家的書典中讀過,早已存在她的腦子裏。但她仍要問問那名叫孟曉秋的姑娘,一來是驗證一下,二來,對于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姑娘,能在此城中立足、養活自己,陶五兒感到很新奇,也很有親切感。
暮雲城果然跟桃溪鎮大不一樣,年輕女子單獨在外閑逛,似乎也沒什麽不妥。
陶五兒想到離家前爹娘的千叮萬囑,嘴角上揚,不禁笑了起來。
才離家大半天,她已開始思念百裏外的家和親人。
天色漸暗,五兒已走過得意銀樓,看到那座氣派的酒樓。
樓外聽着數十輛馬車或餃子,樓內燈火通明,不斷有客人進進出出。
擡頭看,“陸家莊”三個字金光燦燦。五兒心頭一陣激動,朝酒樓奔了幾步。
忽然間,她停住了。
“思齊若是就在這裏,明日一早來找他也不遲。
思齊若是不在這裏,此時此刻,我硬闖進去,只怕連打聽消息的機會也沒有了。”
她轉身,折返到适才經過的如意客棧,要了一個單間。
“姑娘住幾天?”
“先住五天吧!”
小二笑眯眯地說:“姑娘想好咯?一天二百文,住五天就是一兩銀子。”
陶五兒笑笑,拿出一吊錢放在櫃臺上。
小二趕緊接過去,“知道咯!五天。本店有熱水,管早餐。有啥吩咐,您跟這位柳嬸說。”
小二身邊的一名中年女子朝五兒彎腰行了個禮,引她去了一間陳設素雅的房間。
五兒說:“可巧,我家有位柳嬸,到了這裏,又有位柳嬸。”
柳嬸笑道:“可是柳嬸與姑娘的緣分不是?您放心,在這如意客棧住一日,柳嬸就會盡心盡力服侍您一日。有啥事兒,您只管在門口喊我一聲就行。”
說罷她用床掃把床鋪掃了掃,拍拍被褥,讓五兒看看是不是厚了些,她可以再拿一床薄些的杯子給她換上。
五兒謝過柳嬸,不多時,新的薄被給換上了。柳嬸又端來一壺熱茶。
“要用熱水的話,您随時吩咐。我先去別的房間忙活了,您先歇會兒。”
五兒喝了杯熱茶,方才覺得通體舒暢了些。
方才在三碗飯吃的那些東西,真真是中看不中用,落到肚子裏,怪難受的。五兒想到在暮雲城裏,這種莫名其妙的吃食也能賣出五十文錢,不禁搖了搖頭。
不過,那個名叫孟曉秋的姑娘,為人還是極其熱情爽快的。孟姑娘看上比自己年長一點,但又比秀文姐要小……想到何秀文,五兒心裏又熱又酸,幾乎要墜下淚來。
那晚她發現陸思齊引領她得到一本《佳肴正品集》,留下一把镌有“美味奇思”字樣的刀,缺不辭而別。五兒以為她在做夢,可是她腦海中确實多出了這本書的記憶,思齊的菜刀,也在她的手中。她只能承認:夜晚發生的一切,是事實,而不是夢。
思齊,你在哪裏?
我要找到你####
20不願這樣過一生
思緒回到一個月前。
那天清晨,徹夜未眠的五兒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娘,我要離開桃溪鎮!”
陶太太吓一跳,伸手在女兒額頭上摸了摸。
“沒發燒呀!乖!你做啥夢了?”
五兒說:“我沒做夢,但我要出去,要離開家,到外面去看看。”
陶太太愣愣地看了女兒好一會兒。
“出什麽事兒了?五兒,乖女兒,跟娘說說,你怎麽忽然有這個想法?”
五兒搖搖頭。
“一句兩句話說不清,反正,要是不讓我出去,女兒也活不成了!”
陶太太身子一軟,癱坐在椅子上。
直覺告訴她,一定發生了什麽,女兒才說出這樣的話來。這些天來,五兒常女扮男裝随陶四出去逛,會不會在外面遇到什麽事兒?
“老四!”她喊了一聲。
陶四小跑過來,“娘叫我?”
“不叫你叫誰?哼!”
陶四見妹妹滿臉憂愁立在母親身旁,母親又是一副又急又愁的樣子,聰明如他,立刻明白,娘叫他過去,肯定跟五妹有關。
“我問你,這些天,你帶着妹妹出去談生意,可有欺負她?”
陶四急忙說:“娘,看您說的!我哪會欺負妹妹?我疼她都來不及呢!”
五兒也在一旁說:“娘,不關四哥的事兒!是我自己要出去,我只是想出去看看,就我一個人,不用哥哥陪着……”
陶四也呆住了。
“怎麽了?五妹,你要去哪兒?你想去哪兒玩,盡管跟四哥說,為何要自己出去?”
五兒說:“我不想在桃溪鎮呆着,我要去別的地方,去暮雲城,去京城。”
陶四驚道:“那麽遠的地方,你一個人去逛?”
陶四心裏蕩過一縷不妙的感覺,但他還沒來得及抓住它,陶太太就打斷了他的思緒。
“女兒啊,不是娘說你,你的心最近也是野了些。咱桃溪鎮的姑娘,到了你這歲數,就不能在街上亂逛了,爹娘疼你,哥哥也待你好,總是想辦法讓你多出門散散心。可你這樣鬧着要滿世界亂逛,別說不合常理,就是我和你爹這邊,也會多出很多牽挂。你一個女孩子家,獨自跑到暮雲城、京城,什麽都不知道,兩眼一抹黑,萬一有個好歹,叫我們怎麽活?”
一席話說得五兒心裏酸酸的。她跪倒在母親勉強,含淚道:
“五兒知道,爹娘疼我,哥哥們愛護我。可是,五兒非出去不可……娘,娘,您就答應我吧!”
陶太太搖頭道:“不成。外面多的是豺狼虎豹、強盜小偷、人販子、殺人狂魔!放你出去,就是把肥肥的小雞往虎嘴裏送,把鮮嫩嫩的花朵往泥潭裏扔!別的你說什麽,娘都會答應你,這事兒,萬萬不能!”
五兒哽咽道:“娘,我不是傻子,您就讓我去試試吧!”
任憑她怎麽哀求,陶太太就是不松口。
母女倆糾纏的時候,陶四冥思苦想,腦海中忽然竄出一個人影。
陸思齊!
他胸口一熱,只覺得已找到了五妹哭鬧着要離家的原因。
“娘!”他說,“這會兒您也乏了,不如去歇息一下,我來跟五妹談談。”
待母親離開,陶四低聲問:“五妹,你是不是要去找陸思齊?”
五兒仰頭望着四哥,“你知道他在哪兒?”
陶四見自己所料不虛,不由暗自嘆息。
“不,我不知道。五妹,告訴四哥,你跟他……難道你誰都不嫁,是為了思齊?”
五兒把頭扭到一邊,只是不響。
陶四又問:“他可知道你是女子?”
五兒輕輕點頭,遂把她與陸思齊相識相知的經過告訴四哥。說到昨晚與思齊的相聚、別離,五兒再也忍不住,珠淚紛紛,無盡感傷。
“昨夜,我以為是做夢,可你看這是什麽?”
陶四接過那柄菜刀,仔細看看,沉思良久。
“想不到,五妹天賦異禀,現下腦子裏儲存的學問,怕是連鐘秀才也自嘆弗如。只是,這些學問,你極少用過,所以,單靠這一點,并不能說服爹娘,放你去找思齊。”
五兒的眼睛亮了一下,“四哥,你願意幫我?”
陶四默默點頭。
陶四與思齊的交往雖淺,但已對此人的性情、人品極為欣賞。他倆同年同月同日生,自然而然就有種親近感。陶四雖在桃溪鎮長大,對本鄉本土有着深深的依戀,但對思齊那種徒步遠游的生活,他也充滿神往。兩人相聚時,思齊談及他徒步的所見所聞,陶四談論綢布、繡品、客商,兩人各談各的,卻都覺得興味盎然。
尊重對方的生活方式,并發現彼此的優點,是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