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但越是不能去西坡,她越是想去。
既然最好的姐妹也不支持她,她只得打道回府,另做打算。
第二天一早,五兒患上四哥的衣裳,戴上男帽,喬裝打扮一番,悄悄溜出家門,直奔西坡。
走得匆忙,又怕被人發現,等到了西坡,五兒已經覺得渾身發熱,額上更沁出了細汗。
天空高遠,秋風飒飒,空氣中飄蕩着樹木的芬芳,令人心曠神怡。
坡道兩旁種植着各式各樣的樹木,不遠處就是一片楓林。
而今,這片楓林已被染成深淺不同的紅色。周圍的樹木或濃綠或開始發黃,整個西坡,宛如一匹展開的五彩綢布,絢麗無比。
清晨的陽光打在紅葉上,使之晶瑩奪目,如瑰如寶。
五兒眯着眼睛,貪婪地欣賞着這绮麗的風景。
想她在桃溪鎮生長了十四年有餘,這盛景年年都有,她卻是頭一回欣賞到。不知天下之大,還有多少她沒見過的美景,還有多少她不知道的事情。
可惜,她一個女孩兒家,縱然被父母家人萬般疼愛,她的世界,也不過是桃溪鎮。
生平第一次,陶五兒對遠方産生了憧憬。
等到明年春天,她滿了十五歲,就會像三年前的秀文姐一樣,許給別人家。
想到這裏,五兒不禁心驚了一下。
跟許多女孩子比起來,秀文姐的命運算是極好了。
有多少女子嫁給了意中人?二哥生得俊朗,為人又好,最重要的是,二哥對秀文姐,也是一往情深,非她莫娶。
而別的女孩,或許連自己要嫁的夫婿,生得怎樣,性情如何,都一無所知,婚後命運,全靠運氣。
不知她陶五兒,明年将面臨怎樣的命運?
五兒一面漫步,一面想着心事。
想到這裏,她不禁由喜轉悲,兩顆晶瑩的淚珠,從她臉頰上悄然滑落。
一陣秋風吹來,只聽得樹葉沙沙聲。天空中,兩行大雁朝南飛去,間或發出“咿呀”“咿呀”的叫聲。
五兒收起愁緒,繼續朝前漫步。
忽然,她看到道旁溝渠裏,似乎有個人。
三年前遇險的事兒,登時浮上腦海。五兒心跳如鼓,再看一眼,水位已極淺的溝渠裏,确實蜷着一名男子。
只這麽一眼,五兒便知此人絕非鄰鎮惡少。
他的衣服已濕了大半,頭發也有些淩亂,臉頰上還有幾道血痕。
他就那樣蜷在溝渠裏,不知是死是活。
而他夾襖已散開,內袋則被翻出來,露在外面。
看樣子,這名男子,是遭到歹人襲擊,搶奪了他的錢財,又将他推到在溝渠裏。
五兒四處張望,巴望着有個人路過,幫她一起将這男子拉上來。
四顧無人。
若是離開此地,跑到鎮上去喊人幫忙,五兒又怕別人認出女扮男裝的她,無端生出些話題,引出一串兒煩惱。
她橫下心來,跳進溝渠中。
水很淺,剛剛沒過鞋面。
陶五兒伸手探了探那男子的鼻息,還好,有呼吸。想來只是暫時昏過去,并無大礙。
她推了推男子,男子只“嗯”了一聲,并沒有睜開眼。
她拍拍男子,在他耳邊低聲喚道:“這位公子!這位大哥!”
男子的眼皮動了動,似想睜開,卻使不上力氣。
她試着用力拉起男子,才剛拉起來一點兒,手勁不足,稍微一松,男子又躺倒在水裏。
情急中,陶五兒想到了一本書,書上似乎寫過這種情形。
是什麽書呢?她卻死活想不起來。
五兒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一瞬間,五兒的腦海中出現了好幾本書的封面。
其中一本上,寫着經脈穴位大全六個字。
《經脈穴位大全》?
對,就是這本書上寫過類似情況。
陶五兒的心神無比安定。
此刻,她确定自己的超級記憶力再次發揮了作用。
書頁一頁頁翻過,落在了一段文字上。
掐人中穴、內關穴,可使昏迷之人恢複神智。
人中穴,五兒是知道的。內關穴在哪裏呢?
有了,後面有注釋。
內關穴,在手腕橫紋正中上方。
五兒依法按這兩個穴位,又緊張,又期待。
手指觸到陌生男子的肌膚上時,她的感覺有點異樣。
不知過了多久,又或者只是很短的時間。
男子的身子動了動,發出痛苦的呻吟聲。
他努力睜開了眼睛,看到陶五兒,露出感激的神色。
“你醒啦!”
五兒高興得低呼起來。
“這是哪裏?”
“這兒是桃溪鎮外的西坡。”
“哦……多謝公子相救!”
“啊?”
五兒朝身後、身旁望了望,“公子?”
她太興奮了,以至于忘記自己穿着男裝、戴着男帽。
“哦,哦!不必客氣,不必客氣!”
她假裝男子氣十足的伸出手,拉過男子的胳膊。
“拉着我,咱們不能一直呆在這溝渠裏。”
兩人爬上平地,坐在楓林下。
“多謝公子,我已經沒事了。對了,請問公子尊姓大名?”
“我……我姓陶,在家裏行五。嗨,什麽公子不公子的,你就叫我五兒吧!”
男子深深注視着五兒,露出洞察一切的微笑。
五兒擡頭,剛好觸到那兩道溫柔的眼波,莫名其妙的,竟心慌意亂起來。
“呃,呃……公子,這位大哥,請教你的大名,怎麽稱呼你呢?”
男子笑道:“我姓陸,名叫陸思齊。你就叫我思齊吧!”
“不不,我還是叫你陸公子比較好。”
男子淡淡地說:“随你。反正你叫我陸公子,我是不會答應的。”
“為什麽?”
“因為我不是什麽公子。”
“那好吧,就叫你思齊。”
五兒想,真沒想到,這人還有點兒個性。
陸思齊笑起來,“這就對了嘛!你叫我思齊,我叫你五兒,這樣才親熱。不如的話,我叫你陶五公子,你喊我陸公子,聽着別扭不說,一下子就把人給喊生分了。你說是不是?”
五兒微微一想,似乎是這個理。
“對了,思齊,你怎麽會掉進溝渠裏?”#####
7臉色瞬息萬變
原來,這陸思齊是暮雲城人氏,家住暮雲城內陸家莊。陸家是廚學世家,但陸思齊對烹饪美食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加上父母去世得早,尚未來得及傳給他手藝,所以,思齊從未想過去哪個地方投靠陸家族人的酒樓飯店,重拾陸家廚藝,幹脆就呆在暮雲城裏,靠着薄産度日。
思齊有個很特別的愛好,便是奔跑。這些年來,他唯一花費較大的地方,便是添置鞋子。
除非下雨下雪,每日裏,思齊不跑個三五十裏地,就覺得渾身不舒坦。如此喜愛奔波于路途中,自認費鞋子。
眼下秋高氣爽,氣候宜人,正是思齊最喜愛的季節,他比平日跑得更遠。
圍着暮雲城繞圈子,思齊也膩了,所以他把線路擴展到城外百裏內的鎮上。
思齊早就聽說過,距離暮雲城不到百裏的桃溪鎮,鎮西西坡上,有一片楓林,每逢秋季到來,那片楓林被周圍的綠樹包圍,宛如萬綠叢中一點紅,風景極其美麗。
于是,這天天剛破曉,思齊就換上新購的鞋子,帶了點碎銀子,又給他随身攜帶的皮袋子裏灌滿了茶水,朝桃溪鎮跑去。
跑到西坡時,天已大亮。思齊又累又渴,渾身癱軟。
然而眼前的景象,又着實令他覺得不虛此行。
他打算稍事休息後,去鎮上食肆吃點東西,再做打算。
就在他拖着疲憊的腳步朝鎮口走去時,身後傳來一陣雜亂的奔跑聲和人聲。
尚未回過神來,他已失去知覺。
“原來是這樣!那——你有沒有注意到,襲擊你的人,身上有什麽标記?”
陶五兒猛然聯想到七星幫。
“什麽标記?哦,對了。”
陸思齊從脖頸下摸出一塊石頭。
“這大概就是他們偷襲我所用的暗器。”
五兒眼尖,立刻看出這不是路上随處可見的碎石片,而是一塊被打磨過的鵝卵石,石上赫然印着一只瓢蟲。
“七星幫!就是他們!”
陸思齊注意到五兒激憤的神情,雪白的臉頰上騰起兩團紅雲,瑩白的牙齒将下唇咬得更紅了。
“五兒你,你知道襲擊我的人是誰?”
“對!這幫惡賊,果然被秀文姐說中,被抓住了是死的,放了,就是活的。”
“這麽說,他們是一幫慣犯?”
“是!”
“可是,為何官府沒有将他們捉拿歸案?”
“唉!說來話長。”
五兒告訴陸思齊,七星幫屬于流竄作案,很少在一個地方連續出現兩次,很難弄清他們的行蹤。再一個,因為七星幫的主要成員來自不同的村鎮,而各村鎮官府為了推诿責任,逃避問題,常常以他們不是當地人、不住在屬地為由,不接此案。
據說,七星幫這幾年來發展越來越壯大,早就不止七個成員,小喽啰遍及各個村鎮,就連以民風淳樸著稱的桃溪鎮,都有幾名十來歲的無知小兒,以能認識七星幫小喽啰為榮,平日跟小夥伴們有了争鬥,便揚言自己是七星幫屬下某某的小阿弟,警告對方要識相點。
“我一向以為這些傳言是胡扯八道,鎮上那幾個少年,也是愚蠢無知,才說出那樣可笑的話。今天知道你的遭遇,我算是信了,無風不起浪,這些傳言,竟然都是真的。”
陸思齊将那枚石子握在手裏,“那你說,我們還要不要去報官呢?”
“當然!不然的話,衙門裏那些人,還以為此地多麽太平呢!”
“好啊!我們這就去鎮上。五兒你跟我一起。”
“這……等一下。”
陶五兒猶豫了。
她女扮男裝跑出來觀賞西坡紅葉,哪裏料想到會遇到這等事。
而她還跟個陌生男子在一起……雖說此事光明磊落,可她畢竟是一女孩兒家,要當着官家的面,陳述事情原委,還要講出她如何為陸思齊按摩穴位,助他快速蘇醒的細節……委實是樁叫人尴尬萬分的事情。
“為什麽?你有什麽為難之處嗎?”
“其實,其實我是……”
五兒決定告訴陸思齊實話。
可是,當她擡頭迎上陸思齊的目光時,她的心頭如小鹿亂撞,大腦一片空白,完全不知該如何說起。
“你其實,是名千金小姐,對不對?陶五兒,陶小姐。”
“嗯。”五兒含羞點頭。
眼前的男子,雖然衣衫上還殘留水漬與泥土,但長身玉立,風采翩翩。臉上的皮膚雖被曬得微黑,五官卻生得很是端正,尤其是一雙眼睛,仿佛山間清泉般清澈明亮。
四目交接,兩個人都有點兒難為情。
天地萬物間,此時此刻,仿若只有他們兩個人。
耳畔擦過的風,頭頂飛過的候鳥,身後層層疊疊深綠淺綠深紅淺紅的樹林,都是他倆相遇的見證者。
此時此刻,陸思齊心裏有種極其微妙難言的感覺。
起初他以為,這感覺是因五兒而起。
當他發現五兒不是公子,而是一位小姐時,他就有了種異樣的感覺。
待得五兒承認他的判斷後,陸思齊發現,這女孩兒的形象,就像鑽進了他心裏似的,讓他感覺到前所未有的滿足、踏實、甜美的滋味。
随後,當他心裏淌過一道沁涼的水流時,他也以為,這只是一種感覺,是與五兒相識相知帶給他的美妙感覺中的一種。
沁涼、微妙、幽深、神秘……
不,不是。
“哎喲!”
陸思齊感覺他的腦袋如同炸裂般疼痛,不禁手捂着頭蹲了下來。
“思齊,你怎麽了?”
“頭疼,好奇怪的疼法。”
“我身上有水,要不要喝一點兒壓壓?”
五兒被思齊痛苦的樣子給吓壞了。人家喝酒壓驚,她想的是喝水壓痛。
那沁涼的水流如冰刀一般,刺進了思齊的心裏。同一時刻,思齊的腦袋裏仿若被什麽東西強行擠占了進來……
不知過了多久,頭不痛了,那股沁涼的水流也不知所蹤。
“你好點了嗎?”
“完全好了。”
“是,我看你的臉色也恢複了。前面好吓人。”
“怎麽個吓人法?”思齊問。
“我說不上來,好像一時間你想起了無數心事,臉色瞬息萬變,悲歡喜怒交織着,看上去很古怪。”#####
8聽風樓上
思齊自覺慚愧,忍不住握着五兒的手。
“讓你受驚了。”
五兒想抽回手,又有點兒留戀這種感覺。
“現在我們怎麽辦?”
“那就不去報官了吧。不過,我現在很餓,想吃點東西,不知你方便陪我一塊兒吃嗎?”
陸思齊又補上一句:“銀錢我還有點。我習慣在小衣裏放點兒救急的錢。那幫惡賊做賊心虛,只顧着奪走我內袋的銀兩,哪知道我貼胸還藏着銀票呢!”
兩人理了理各自的衣裳,正了正帽子,五兒吐吐舌頭,依舊假扮男子,與思齊一塊兒,大搖大擺地朝桃溪鎮走去。
“等下我們去聽風樓吃飯。聽風樓的廚師,是我家柳嬸的本家兄弟,聽柳嬸說,她兄弟的手藝很不錯。”
“那你去吃過沒有?”
“我?”五兒搖搖頭。
“我素日在家裏,吃得最多的是柳嬸做的飯食。有時我爹娘會在鎮東的雨軒樓宴客,我湊趣去吃了幾回,味道确比家裏做的要好些。此外不過是吃過秀才娘子做的酒釀蛋,何家廚娘做的棗泥糕……”
“那我今日定要請你多嘗些菜式。”
陸思齊憐愛地看了看五兒。他出生廚學世家,雖家道中落,父母早亡,卻天生懂得飲食之道。五兒的日常餐飲,不過是為了果腹,談不上享受。
所以,思齊的第一反應,就是想讓五兒多品嘗些各種各樣的美食。
世間之大,物産之多,一個人縱使吃上三生三世,也未必能嘗遍天下美食。
可是……
思齊忽然走神了。
茫然中,他覺得有哪裏不對勁。
他雖是廚學世家出生,也懂得飲食之道,但,天地良心,他陸思齊并不是熱衷于吃吃吃的人物呀!
現在他腦子裏卻多出了許多食譜,好像它們原本就擺在那裏,此刻才被他發現。
他心裏對這些事兒并不熱衷,大腦中卻另有一套思路。
難道,這一切都是因陶五兒所起?
尚未多想,兩人已來到聽風樓。
“兩位客官,請樓上坐,樓上有雅座。”
店小二殷勤招呼他倆。
思齊微微颔首。兩人被引上樓,在靠窗的一個隔間就坐。
小二給他倆端來一壺茶。
“如今天幹物燥,掌櫃的特意從和正堂進了上好的貢菊泡菜。兩位公子喝上一杯,清熱敗火。”
思齊問:“貴店有何招牌菜,不妨一一道來。”
小二說:“本店有紅燒雞、鹽水鴨、醬油肘子,有水煮魚、白切雞、五香牛肉,有麻婆豆腐、水晶蝦仁、開水白菜……”
“嗳——”思齊打斷店小二,“又不是叫你報菜名,只是請你介紹一下招牌菜。”
“這些菜都是本店招牌,兩位客官想吃什麽,都可叫廚師做來。”
思齊搖頭而笑,知道與這小二講不清楚。
“這樣吧,來一份白切雞,一個清蒸鳜魚,一盤草菇菜心,一道青椒牛肉絲。對了,再上兩籠蒸餃,切一斤鹵牛肉,來半斤花雕酒。”
“好嘞!”小二領命而退。
五兒湊近思齊問:“你點這麽多,別說咱們兩個人吃不光,就算再來兩人,也未必吃得完。”
思齊說:“不知這家店的菜式口味如何,我多點幾道,你可以多嘗嘗,但求有一兩樣做得好,合你心意的,就不算浪費。”
五兒有些窘,也有些驚詫。
她自幼備受父母家人的疼愛,但也不過是供她吃飽穿暖,關愛呵護。像思齊這樣嬌慣她,還是頭一回遇到。
五兒不大習慣。
然而無論如何,被寵愛的感覺,總是不壞的。
白切雞上來了,草菇菜心也上來了。
五兒覺得餓了,吃什麽都有味道。
思齊應該比她更餓,卻只夾了一小筷子白切雞,一塊草菇,兩樣都只嘗了一口,便不再嘗試。
“白切雞煮得太久了,肉都柴了,本鮮被奪走。”
“這樣啊!我再吃一塊。”
“草菇有股水污氣。菜膽差強人意,卻炒得生了些,火候差了一口氣。這道菜,從食材講已經不合格。”
“這麽挑剔!”五兒不以為然。
思齊說:“你再細細品品,就知道我說的不假。”
五兒說:“別的不說,這草菇菜心,柳嬸經常用草菇和別的東西做一碗澆頭,澆在面上,我們全家都愛吃。草菇很嫩,很鮮,有股新核桃的清甜味,我專愛挑草菇吃。”
她夾了一塊草菇,“剛才我只吃了菜心,這會兒嘗嘗草菇,看是你挑剔,還是我的舌頭太笨。”
她細細咀嚼着草菇,臉色微變。
“确實,沒有一點點清甜味,反而有點臭氣,但也不是很明顯,非得細細品嘗才試得出來。”
思齊笑道:“嘗出來就好,別吃了,後面還有許多菜,咱們一樣樣來。放心,就算四道菜都很糟糕,蒸餃和鹵牛肉的味道絕不會差。”
正說着,小二端上青椒牛肉和清蒸鳜魚。
思齊只瞥了一眼鳜魚,就贊道:“這條魚蒸得好。剛出水的魚,旺火、寬水,蒸的時間也剛剛好,只看賣相,就知道成了。”
他給五兒夾了一筷子魚肉,“你多吃點兒,看這魚肉,像蒜瓣一樣,肉質鮮嫩,蒸得也好。”
說罷他給自己夾了一筷子青椒牛肉。
“小二!”
他喊了起來。
“來——嘞!客官有何吩咐?”
思齊笑道:“這道青椒牛肉,是你家主廚親自炒的,是嗎?”
小二笑逐顏開。
“哎呀!公子眼光真準!”
“貴店大廚的手藝不錯嘛!”
“多謝誇獎!”
小二得意地說:“不瞞您說,兩位的菜單剛過掌櫃的手,他就說了,看來遇到懂行的客人了,馬上吩咐這道青椒牛肉要大師傅親自做。”
五兒瞪大眼睛,“這麽說,剩下的白切雞、草菇菜心、清蒸鳜魚,是別的師傅做的咯?”
小二賠笑道:“嘿嘿!明人面前不打诳語。本店今兒有四位師傅,這四道菜啊,分別出自四位師傅之手。這不是怕客官餓着了,想盡快上菜嘛。”
五兒笑笑,不再吭聲。
待小二轉身離開,五兒問思齊:
“你怎麽知道,這青椒牛肉是大師傅炒的?這可是很普通的菜。”
思齊說:“越是簡單的菜,越是考驗廚師功底。不信你試試這道青椒牛肉。”
五兒看了看那盤菜,只見青椒炒得剛剛斷生,似乎再多炒幾下,甚至在熱乎乎的鍋子裏多呆上一會兒,這青椒絲就會軟趴趴失去筋骨。牛肉是逆着紋理切的,雖切成了細絲,卻絕不斷開,外層裹着醬汁,誘人食欲。#####
9依依惜別
她夾起一筷子放進嘴裏,鮮嫩多汁的牛肉,清脆爽口的青椒,牛肉裏混合了辣味,青椒中帶着牛肉的鮮美,美味無敵。
五兒又吃了一口,“我要叫兩碗白米飯,配青椒牛肉吃。”
思齊大笑,看着五兒,越發覺得她可愛。
“傻瓜!別忘了還有兩籠蒸餃和一斤鹵牛肉呢。”
五兒撒嬌道:“哎呀都怪你!我們倆,明明只需要點這一盤青椒牛肉就好了。”
思齊只是笑。
須臾,蒸餃和鹵牛肉也上來了。兩碗米飯也上來了。
五兒吃幾口飯,又吃幾只蒸餃,嚼幾塊鹵牛肉,吃得酣暢淋漓。
思齊自斟自飲,細嚼慢咽。除了白切雞和草菇菜心,其他菜,他都吃了一些。
更多時候,他的視線都離不開對面的五兒。
這穿着男裝的姑娘,天真浪漫,可愛可親。他與她,不過是相處了一個多時辰,他竟對她生出無限依戀。
五兒又夾了一只蒸餃。
“前面你說,就算四道菜都很糟糕,蒸餃和鹵牛肉的味道絕不會差。為什麽你猜得這樣準?”
思齊說:“方才我們進來時,樓下每張坐有客人的桌上,不是擺着幾籠蒸餃,就是放一大盤鹵牛肉。可見這兩樣菜式店裏的招牌菜,小二所報的一堆菜名,不過是湊數罷了。”
談笑間,兩人已吃飽喝足。
“明日還能見面嗎?”
思齊問。
“明日……”
五兒如夢初醒。從清晨到現在,她已從家裏溜出來大半天。此時此刻,爹娘看不到她的人影兒,不知會急成什麽樣子。
不行,離開聽風樓後,她要速速趕回家,一刻也不能逗留了。
可是,這半天卻過得如此精彩、刺激,她怎麽舍得就此回家?
“明日,我怕是要呆在家裏,乖乖地做點兒繡活兒了。”
“五兒……”
思齊喃喃道。
“什麽?”
五兒擡眼碰到思齊的目光,語氣不由溫柔起來。
“你叫我做什麽?”
“我們還能再見面麽?”
陶五兒也想再個陸思齊相聚暢談,可是,今天這樣在外游蕩一番,在她,已是很出格的事情了,短期內,她沒有膽量再跑出來。
陸思齊沉思了一會兒,也沒有想出什麽主意,只好叫來店小二結賬。
兩人默默地下樓,走到街面上,思齊與五兒道別。
“那就在此別過了。五兒,你要好好的,等我再來看你。”
五兒難過地說:“那你要早點兒來。”
“一定。你放心。”
說完,兩人一起扭頭,一個朝鎮東桃源綢布莊走去,一個朝鎮外走去。
五兒不敢從正門進屋,悄悄兒從後門溜進後院,回到自己房裏。
剛把四哥的衣裳和帽子換下來,穿上自己的衣裙,陶太太就推門進來了。
“哎喲我的兒!”
她撲上來抱住女兒。
“一早我都在忙,到了吃午飯時,柳嬸子說五兒小姐怎麽沒在。我趕緊跑到你房間喊你,卻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娘急得哭了一場,你爹也急瘋了似的。還是店裏的夥計說,清早在街上看到一個人,穿着你四哥的衣裳,他剛想喊,那人卻走得飛快。他揉揉眼睛,怎麽看,背影都像是五兒小姐。難不成那個人就是你?你爹說大有可能,怪我平日管你管狠了,不是逼你繡花,就是叫你到處幫忙幹活,偶爾準你去何家找你未來的二嫂玩兒,又規定你快去快回……如今咱綢布莊上生意忙得很,四個哥哥都有事兒在做,沒人陪你玩兒,你肯定憋屈得不行。”
“娘……這麽說,爹娘為我拌嘴了?”
陶太太說:“對呀!還好你回來了。不然的話,你爹還會關上店鋪,派所有人出去找你。快,快跟我來,去見過你爹,讓他放心。”
陶掌櫃在店鋪裏已得知寶貝女兒安然無恙的消息,心內大喜,見到五兒時卻故意板起了面孔。
“爹!爹!”
五兒心懷歉疚,不停地撒嬌求饒。
“女兒知錯啦!”
“哼!”
陶掌櫃只重重哼一聲,揚起頭,不理女兒。
五兒給陶掌櫃沏了一杯茶,雙手奉上。
“爹,喝了這杯香茶,潤潤嗓子,然後再好好罵女兒一頓。”
陶掌櫃想笑,忍住了。
五兒見父親還是高昂着頭,故意不看她,知道這一招也不管用。
她找到一把雞毛撣子,遞給父親。
“爹,爹!”
陶掌櫃終于低下頭,掃了一眼雞毛撣子。
“哼!”他接過去,很快舉起雞毛撣子,作勢要打五兒。
“喂!你住手!我跟你拼了!”陶太太不知從那裏奔過來,擋在女兒面前。
陶掌櫃“噗嗤”一笑,這下好,憋了半天的假生氣,全都洩了。
“我說娘子,我這還沒碰女兒一根汗毛呢,你就撲過來跟我拼命。”
陶太太辯解道:“就你那德性,眼睛瞪得比牛眼還大,鼻子直噴氣,閨女沒被你吓破膽兒,就算萬幸了!我要不攔着,誰知道你會不會真的打了。”
陶掌櫃求饒道:“哎喲我的娘子,你可不要亂講話,故意破壞我在閨女心中的形象。”
陶太太說:“我哪有亂講?我說的句句是真。不信你問老三老四,你方才那樣子,是不是夠吓人?”
陶掌櫃真的叫過陶三陶四。
“老三,老四,你們來當裁判。”
陶三已滿了二十歲,生得健壯如牛,莽撞、倔強,說話耿直。
“我看爹不過是輕輕哼了兩聲,壓根兒就沒有打罵五妹的意思。”
陶四也有十九歲了,跟陶三生得一般高,長得也像,只是比他清瘦些。
大哥成家後另有一間分店鋪經管,二哥即将成婚,恐怕也會分得一間店鋪,自立門戶。三哥素來對綢布莊的生意不如對打拳練武有興趣,不能指望他承繼家業,只有陶四,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如今已是父親的得力助手。
陶四跟五妹的感情最好,這會兒卻也覺得五兒不對。
“我看父親是真的動氣了,但也沒有娘說的那樣吓人。今日的事兒,五妹确實讓爹娘太過擔心。”
五兒說:“爹,娘,三哥,四哥,五兒知道錯了。”
陶四說:“爹,娘,下次我出去談生意時,帶上五妹,讓她出去透透氣,多見識見識,你們看如何?”#####
10凹痕深處
五兒心下大喜,朝四哥投去感激的眼光。
陶掌櫃和陶太太卻很猶豫。
“你疼五妹的心,我們是知道的。只是如今五兒不比小時候,再過幾個月,她就要許人了。要是人家知道咱家小姐成天到處閑逛,抛頭露面的,那些條件好的人家,怕是會私下嘀咕呢!”
陶四輕輕一笑,“若是為這等事就看不上咱家五兒,那只能說他們眼界狹窄,根本不配跟咱家做親。”
一席話說得陶掌櫃夫婦連連點頭。
陶四說:“我的衣裳,五妹穿着倒好。要不這樣,五妹跟我出去時,幹脆男裝打扮,對外只說是來咱家小住的親眷,帶出來長長見識。只要五妹不多說話,想來旁人也看不出破綻。”
五兒高興得奔到四哥跟前,“這主意太妙了!今日我就是這樣出門的,一路上都沒人當我是女子,喊我公子公子呢!”
陶太太嗔道:“你以為呀!咱鋪子的夥計都認得出穿了男裝的你,別人也保不齊一眼識破。”
五兒說:“可是夥計在鋪子裏,天天見面的,熟。外人哪裏有這樣的眼光?”
陶掌櫃說:“行行行,那就這麽定了。老四,下回你出去時,帶上你五妹就是。”
陶三也湊起了熱鬧:“那下回我押貨時,也帶上五妹。”
陶掌櫃擺擺手,“你要出鎮子,走遠路,帶上五妹,諸多不便,還是算了。”
事實上,就算陶三只是在鎮子裏走動,陶氏夫婦也不敢讓寶貝女兒跟這個莽撞的老三一起外出。陶三是好打抱不平、行俠仗義的性格脾氣,沒事兒還要找些事呢,若是帶上妹妹出去,誰知道他會惹出什麽事情來。
五兒做夢也想不到,她還有機會出外玩耍,且是男裝打扮,跟她最親厚的三哥一塊兒外出。
回房間後,五兒想到陸思齊,不禁滿腹遺憾。
早知如此,真該跟思齊約個時間,再去聽風樓大吃一頓。
順便帶上四哥,讓他倆也認識認識。
五兒敢保證,四哥跟思齊一定很合得來。
現在,除非陸思齊找到桃源綢緞莊,不然的話,叫她陶五兒到哪裏去找陸思齊?
暮雲城,陸家莊。
思齊的家。
有生以來頭一回,陶五兒對自己從未去過的地方,産生了向往。
此時,陸思齊還沒有回到暮雲城。
經過西坡,便是一條通往暮雲城的官道。思齊雇了一輛車回城,坐在車裏,在窗外飛快掠過的景色中,他想着心事,消化今天的所見所聞,以及,那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難以言說的奇遇。
事實上,跟陶五兒在一起時,他已發現自己有些反常。
他竟然對飲食之道如此熟稔,諸如各路菜系、食材、火候,他津津樂道,俨若老手。陶五兒深信不疑,他本人也表現得理所應當的樣子。他是陸家莊的傳人之一,是廚學世家子,他懂得這些,再正常不過。
然而,他心裏很清楚,那不是他。關于做菜,關于食材,一切與烹饪美食有關的東西,都跟他沒有關系。
他陸思齊自幼就對廚學毫無興趣。
陸思齊的父母雙親,雖名為陸家莊傳人,其實也只是出于無奈,承繼祖業,勉強經營。
陸家傳人散落各地,而陸思齊這一支,多少代了,都是一脈單傳。祖上留下的陸家莊酒樓,早就成為別人的産業。好在當初陸家興盛時,廣置房産,思齊雖蝸居于暮雲城郊,生計倒也不愁。
但他已年方十九,自知健走只能作為消遣,不可靠此安身立命。男子漢大丈夫,即便不幹一番事業,也得學一樣被衆人認可的本領才行。
比如練練拳腳,拜師學藝,開個镖局;比如專營鞋子、水壺、行囊等戶外用品的店鋪;比如……陸思齊有不少計劃,均跟他的健走趣味相吻合。
在他心裏,從來就沒有烹饪、美食、廚學這一類的計劃。
從來沒有。
他幾乎算得上廚學世家陸氏的所有子孫中,最不可救藥的逆子。
然而今日,陸思齊竟然會在他從未涉足的領域裏,表現得像個專家。
他曾以為是陶五兒的緣故,為了在五兒面前表現良好,他的潛能,或者說是天賦,被激發了。
但現在,他排除了這個可能。
因為,在他腦子裏——不是心裏,随時可以閃現出各種各樣的廚學要義。
那些名詞、術語,許多都是他聞所未聞的。
從北到南,從西到東,從大中華到異域、外族,各式各樣的廚學,閃爍于他的腦海中,卻不成體系,宛如浮光掠影,又如金粉銀屑,他想要抓,卻抓不住。
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的腦子裏會多出這麽多莫名其妙的東西?
思齊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放棄。
距離暮雲城越來越近了,天色也慢慢暗了下來。
思齊換了個姿勢,想坐得舒服點兒。一樣東西硌在大腿下,原來是衣角壓住了。思齊将衣角拽了拽,碰到一顆石頭。
原來是那顆襲擊他的石頭。七星幫的鵝卵石,上面印有一只瓢蟲。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七星瓢蟲這麽可愛的小蟲子,竟有人将它作為聚集在一起幹壞事的标記。
思齊想笑,又笑不出來。
他下意識地手伸到脖子後去撫摸被襲擊的地方。
那兒明顯有道凹痕。
忽然間,思齊的心髒狂跳起來。
他在那凹痕處摸到了一根極細極細的東西。
不是發絲,也不是蠶絲或蛛網絲那樣的東西。
是一種他從未接觸過的,觸感極其特別的物質。
更令他驚恐的是,這細絲,并非附在他的皮膚上。也就是說,他觸摸到的,是那細絲的線頭。
餘下的部分,則在他的身體裏。
準确地說,那細絲從脖頸凹痕處,順着某條路徑往上,進入了他的大腦內部。
沒錯,就是這樣。
思齊只能觸到那細絲的頭子,餘下的,全是他與之觸碰時,那細絲帶給他的感覺。
思齊想起來,當他蘇醒後與五兒爬到溝渠上時,西坡上除了他倆,再無別人。
耳畔有風掠過,天空有南飛的候鳥經過,在他們身後,是層層疊疊、深綠淺綠、深紅淺紅的樹林。那一刻,思齊心裏淌過了一道沁涼的水流。
沁涼、微妙、幽深、神秘……
随後,他的腦袋如同炸裂般疼痛,不禁手捂着頭蹲了下來。
耳邊傳來五兒的聲音,缥缈如在天空中,而不是咫尺之遙。
“思齊,你怎麽了?”
“頭疼,好奇怪的疼法。”
“我身上有水,要不要喝一點兒壓壓?”
…………
那沁涼的水流如冰刀一般,刺進了他的心裏。同一時刻,他的腦袋裏仿若被什麽東西強行擠占了進來……
那種疼痛,正是從脖頸處開始。#####
11一段別人的記憶
此刻回想,那不過是極其短暫的一瞬間,但在當時,他卻覺得死去活來,仿佛經歷了三生三世。然後,頭不痛了,那股沁涼的水流也不知所蹤。
五兒說,當時他的臉色很是古怪,神情瞬息萬變,仿若悲歡喜怒交織着,看上去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