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1陶家第五個孩子
風和日麗的春三月,桃溪鎮的桃花開得正豔。
鎮東,桃源綢布莊陶家的宅院裏,傳來一陣清脆的嬰兒啼哭聲。
産婆笑眯眯地向陶掌櫃道喜:“恭喜掌櫃的,這次是位千金!”
陶掌櫃是名三四十歲的中年人,聽聞此訊,不禁仰天大笑。
“哈哈哈!我陶家終于有女兒了!”
院子裏,四名男孩,最大的十歲,最小的也有5歲了,四個人幾乎同時跳了起來。
“我們有妹妹啦!妹妹!我們有妹妹啦!”
産婆抿嘴而笑,退回房內,繼續服侍剛産下千金的陶太太。
“你看她眉眼兒長得多俊!我董阿娘從十來歲起跟着師傅做穩婆,幾十年來,還從沒見過落草就這麽清秀、水靈的女娃娃!”
産婆早已給嬰兒擦洗好身子,把她包裹在備好的襁褓中,放在陶太太的身邊。此刻她才有空細看,竟是越看越愛,不知該怎麽誇贊才好。
“陶家娘子,你們兩夫婦盼了這些年的女娃娃,這回,真真是心滿意足了。”
陶太太微微一笑,看一眼身邊的女兒,無限滿意。
“是呀!天可憐見,總算賜我一個小棉襖兒。”
事實上,聽到女兒的第一聲啼哭,陶太太已決定滿月時就去鎮外東山寺燒香還願。
當日她在菩薩面前許的願,菩薩都聽見了。
陶太太忘了,她與陶掌櫃成婚後,每次去東山寺燒香拜佛,她都會祈求得一個女兒,結果卻連生四個小子。
好在四子雖頑皮,但都秉性純良,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日子過得也算不錯。
只是,每當兒子們玩得滿身泥土、髒兮兮的被她罵時,當她看到自家店鋪裏那些或淡雅或華麗的布匹時,陶太太的心裏,還是會湧起淡淡的遺憾。
要是有個女兒,那該多好啊!
好事多磨,婚後第十一年,在她以為自己沒有養女兒的福分時,她身上又有了喜。
這一次,她的孕狀與前面四次都不同。一方面她孕吐得厲害,另一方面,她的肌膚一日日豐澤美麗,甚至超過少女時期的美态。
俗語雲:女兒打扮娘。
也就是說,懷了女兒的母親,通常氣色極佳,仿佛精心打扮過。
可是陶太太沒有信心。她怕希望越大,失望越徹底。所以她幹脆連女娃娃的新衣褲都沒有準備,若是生的還是小子,老四幼時的舊衣服,她還留了些,夠穿的。若是真的生了個女兒,從前她悄悄兒親手縫制的粉嫩顏色的小衣衫,藏在一只箱子裏,屆時先找出來對付着用用,也是可以的。
“娘子,你看咱們給寶貝閨女取個啥名兒?”
陶掌櫃喜不自禁,恨不得立馬下帖子宴請親朋好友,慶祝得女之喜。
陶太太攔住他。
“雖說人人皆知我倆盼女之心,但還是要低調些才好。不然叫咱家四個小子怎麽想?叫人家家裏硬是沒生女娃娃的,心裏怎麽想?”
陶掌櫃沉吟一番,點頭道:
“娘子你說得對。鎮上數百戶人家,好些家裏都只有小子。若是太張揚了,他們肯定會嫉妒我們的。”
陶太太望着襁褓中粉妝玉琢般的女兒,得意笑道:
“依我看,連名字都不用去找秀才幫忙取了。”
陶掌櫃不解。
“這我倒是不解。難道娘子另有佳名,或是對陶大陶二陶三陶四的名字不滿?”
陶家四個兒子的名字,都是鎮上鐘秀才排過生辰八字、翻閱書典給取的。可是人人都習慣叫他們陶大陶二陶三陶四,那幾個或大氣磅礴或寓意深刻的大名,很少用到。
鎮上民風淳樸,還是覺得這些随意的土名兒更琅琅上口,如此呼喚幼兒,娃娃們也更容易養活。
就連鐘秀才本人,見到陶家幾個小子,也是叫他們的小名兒呢。
“依我看,就叫她五兒。你看如何?”
“好極了!不過——”陶掌櫃說:“我看還是請鐘秀才取個正名,就跟四兄弟一樣。畢竟人人都知道咱們想要個閨女,這回終于得了,反倒不請秀才取名了?于情于理,都有些欠妥。”
陶太太連連點頭。
“還是相公慮事周全!此事宜早不宜遲,就按你的意思去辦。”
次日陶掌櫃備上銀錢和禮盒,專門去秀才府上拜訪。
鐘秀才似乎已恭候多時,将陶掌櫃迎進書房後,細細查看了陶家千金的生辰八字,不禁暗暗稱奇。
“奇哉!妙哉!”
陶掌櫃見他神色激動,心內一陣緊張。
“令千金命格貴重,卻有諸多細節難以言說……”
“先生但說無妨,但說無妨……”
鐘秀才搖搖頭,“非不言也,乃無言矣。”
陶掌櫃向來害怕秀才說話文绉绉,但這句話他也聽得懂,意思是秀才不是不肯說,是不知說什麽。
這下他心裏更忐忑了。
“先生就給一句話,小女沒啥犯沖的吧?”
鐘秀才搖頭。
“哦,那倒沒有。只是我早就替令千金拟好幾個上佳的名字,這回全都用不上了,是以深感遺憾。”
陶掌櫃心裏一寬,憨笑起來。
秀才又說:“令千金行五,就叫五兒即可。雖說此名粗糙了些,卻也是上上大吉之名。”
陶掌櫃大喜,萬沒料到是這個結果。
他告辭欲回,鐘秀才卻要退還陶掌櫃帶來的銀錢、禮物,态度堅決而懇切。
推讓了一番,到底依了秀才的意思。
陶家千金陶五兒,在父母疼愛、兄長呵護下,在桃溪鎮風物水土滋養下,一日日長大,出落得像株俊逸的芍藥,惹人無限憐愛。
陶家雖是做綢布生意的小康人家,比不得書香門第或官宦人家,但也讓兒子們學識字、讀經書,不求日後以學問立身,只求知書達理,一代更比一代強。
跟鎮上大多數人家的孩子一樣,陶家四兄弟均在鐘秀才開辦的私塾念書。陶四進學時,年僅四歲的陶五兒也哭鬧着要跟去,無論母親如何哄勸都不肯罷休。
陶太太無法,只得帶她去了秀才家,只當是帶她逛逛學堂,稍作逗留,這孩子也就倦了。
不曾想,五兒一到學堂,就挨在四哥身邊坐下,安靜得很,且再也不肯起身。
陶太太很是困窘,唯恐影響秀才授課。
鐘秀才卻說:“不妨事的。令千金不比別人,命中注定要識文斷字,她愛坐在這裏,且由她去吧。”#####
2秀才的書齋
陶五兒到底年幼,在學堂裏呆了半個時辰,便靠在陶四身上睡着了。
那日回到陶宅,四哥笑她不是去學堂識字,倒像是去那裏打個盹兒,要是能學會認字,只怕是先生跑到她夢裏去教書了。
五兒自覺羞愧,沖四哥扮了個鬼臉。
“下次別去了。你看,我衣袖上都是你睡着時流的口水哩!”
五兒越發難為情,奶聲奶氣地說道:
“不去就不去,反正我都會啦!”
“才怪!”
“好了好了,別吵!我們五兒本來就只是去學堂裏看看嘛!”
陶太太打斷兄妹倆的拌嘴,又叫四兄弟該練字的練字,該背書的背書。
五兒又來了興趣,去看看大哥的字,又去聽聽二哥念的文章,纏磨着哥哥們叫她認字。
如此零敲碎打,幾年間,五兒真的學會了不少字。讓人驚訝的是,但凡是她看過的詩文,只要所有字她都認得,總能夠磕磕巴巴地背出來。
光陰似箭。
這日,适逢鐘秀才的母親六十大壽。五兒随母親陶太太去鐘秀才家做客,熱鬧人聲吵得五兒的小腦袋發脹,她便低聲同母親打過招呼,溜出宴客廳,跑到別處去透透氣。
繞過回廊,有一扇門,門未關,看得見裏面的陳設,似是一極其清淨、高雅之所。
五兒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
這裏是秀才的書齋,儲有鐘秀才窮盡心血搜集的書卷,從經史詩文到名家古籍,從正宗學問到旁門左類,包括風水、命理、數學、天文、氣象,也包括建築、地理、植物學、醫學,簡直算得上一間小型的百科圖書館。
十歲的五兒,猶如走進一座書籍的迷宮,不知從哪本書看起。
但她又覺得心內極其安定,沒有絲毫要離開這裏的念頭。
她随手抽出一本書,封面上寫着《經脈穴位大全》。她對此書毫無興趣,但也翻看了起來,目光所至,腦海中即刻留有印象。
五兒自覺奇妙,便一行行看了下來,不論是否理解書上說的內容,看過就好。
她發現,不知何故,她的腦海似将這本書的文字刻印下來,她看一頁,刻印的內容就多一頁。
翻閱一半時,五兒故意将書合上,閉上眼睛,随便默念了一聲:經脈穴位大全,第十五頁。
頃刻間,這本書的第十五頁,一行行文字和一幅插圖,完整無缺地呈現于她的腦海中。
五兒睜開眼,立即翻開《經脈穴位大全》第十五頁。
不錯,腦海中的,與實際中的,絲毫不差,就連書上的水痕,都一般無二。
原來我的記憶力這樣強!難怪四哥背書總是背不過我。
她跟四位兄長感情都極好,但跟四哥因年齡最接近,四哥有時愛同她逗着玩兒,感情又格外親厚些。
五兒有些高興,卻并沒感到興奮和激動。仿似這原本就是她應該擁有的本領,只是自己從前沒有發現罷了。
她索性在一張花梨木太師椅上坐下來,加快速度,将這本書全部翻閱了一遍。
她在書齋裏呆了半個時辰,除了這本《經脈穴位大全》,她又翻閱了《常識》、《暮雲城志》、《桃溪鎮地理》《算術》、《名家詩文選》、《草木奇談》、《農人田莊》等書。
大概是翻閱得太投入又太快,五兒感到腦袋有點兒脹痛。
她想休息一下,剛把書放回書櫥,門外傳來鐘府丫鬟的聲音。
“夫人莫急,五兒小姐定是在這兒逛逛走走,累了,倦了,在書齋裏或是前面的花廳裏歇息呢!我們進去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
話雖如此,但陶太太語氣中仍有藏不住的焦急。
陶五兒聽到母親的聲音,立刻從書齋裏飛奔出來,撲到陶太太身上。
“娘!娘!我在先生的書齋裏歇息呢!”
陶太太摟着女兒,臉上的焦慮如煙消雲散,化作溫柔的微笑。
“出來得久了,歇一歇也好。”
“讓娘為女兒擔心啦!”
五兒拉着母親,穿過回廊,一塊兒去秀才娘子那兒再敘幾句家常,方才告辭回家。
十歲的陶五兒,很快忘記她在秀才家翻看過那些書籍的事情。
她甚至忘了再做做試驗,試着合上眼,從腦海中搜索那些書籍。
五兒這樣的女孩兒,又是綢布莊掌櫃的掌上明珠,除了不能随意出門,每日裏還是有許多新奇好玩的事情等着她去做。諸如看看新到的布匹花樣,諸如做做針線女紅,諸如陪娘親說話解悶兒,或是替慈父捶捶背,再就是下廚房,看看廚娘柳嬸在做什麽,幫忙遞送點兒東西,或者擇擇菜。
陶家人口多,五兒的幾個哥哥年輕力壯,除了大哥要經常給外地的客戶送貨,不是頓頓、天天在家吃飯,其餘人加上柳嬸、看門的孫大爺,以及店鋪裏兩個夥計,一頓飯總歸要做十來個人的飯菜。
粗茶淡飯,看起來不難做。不過,陶家人還是希望柳嬸能在有限的條件下,盡量做得可口些,換換花樣。
如此,柳嬸是既勞力又勞心,整日從采買菜蔬到烹饪,從早到晚忙個不停。
話說回來,整個陶家,除了五兒,人人皆忙。就連十五六歲的陶三陶四,也跟着父親學做生意,兢兢業業,為了日後能自食其力、自立門戶而努力呢。
陶太太是內當家,每日替家人洗衣、縫衣,收拾屋子,沒一刻閑着。
五兒每日目睹家人的辛勤勞作,耳濡目染,自然而然懂得勞動的重要,也學會了不少日常家務,見事做事,很是體貼。
雖然年幼,又生得嬌嬌柔柔的模樣,花容雪膚,看着如大家小姐一般金貴,家人又常常不舍得差遣五兒做任何事,但她從不恃寵而驕,任由自己閑着。
陶家上下人等,無不喜歡她。整個桃溪鎮的人,提到陶家閨女,也個個贊嘆不絕。
因此,離及笄之年還早,剛到金釵之年,鎮上但凡略有薄産又有未娶小子的人家,都把目光放在了陶家女兒身上,只待機會到來,便向陶家提親。
十二歲這年,五兒的大哥陶大娶了鄰鎮茶葉店吳老板的女兒。二哥陶二也訂了親,二嫂是桃溪鎮開藥鋪的何家閨女。
而陶二的這門親事,說起來,五兒功不可沒。#####
3何家二小姐
和正堂算得上桃溪鎮的老字號。藥鋪的藥材品種齊全,店主為人厚道,心地仁慈,有時遇到來自周圍鄉村的貧苦農人來抓藥,何掌櫃三兩句話問下來,知道病者确為家徒四壁的苦人兒,常常就不收要錢了。
何家人丁單薄,夫婦倆膝下只有兩個女兒,長女早已出閣,次女何秀文,過兩個月就滿十五,也該許人了。
何氏夫婦心裏有個小秘密,卻不便明言。
他倆巴望着找個願意入贅的女婿,既可繼承何家的藥鋪,又能給他們兩老養老送終。
然而桃溪鎮上年齡合适的小子雖多,扳着指頭數,可能肯倒插門的人選,不過一兩個,不是樣貌醜陋,便是家世不夠清白。
真要找個稱心的女婿,恐怕得放寬條件,考慮一下外鄉人了。
可是,對方人品如何,性情怎樣,家世夠不夠清白,總歸比不得知根知底的鎮上人家,好壞全憑媒人一張嘴。
而媒人為了那十八只蹄髈的謝儀,黑的也會描成白的,她們的話,豈能句句當真?
因此,為着小女的婚事,何家夫婦心裏很是着急。
入冬後,何家在桃源綢緞莊訂了許多布匹,要為全家上下各色人等做一年的新衣裳。
這是一筆數額較大的買賣,為了表示對買主的謝意,陶掌櫃特意安排二子陶二送貨至何家。
檢查好貨物,陶二剛要揚起馬鞭,駕車去何家,卻聽到五妹在喊他。
“二哥!二哥!等等我!”
陶二連忙收起缰繩,扭頭望去,五妹正朝馬車奔來。
“二哥,我跟你一塊兒去送貨!”
陶五兒穿了件粉藍色的長襖,外頭搭了件銀鼠皮毛坎肩,更襯得皮膚雪白,眉目如畫。
陶二笑道:“瞧你,穿的是出門的衣裳,怕是昨晚就打定主意,要跟二哥一塊兒去送貨吧?”
五兒扮個鬼臉,爬上馬車,在車廂裏坐下。
“二哥,我坐好啦!”
“好叻!”
陶二揚鞭趕車,帶着妹妹一塊兒,朝鎮西和正堂奔去。
陶家四兄弟,各有特點。陶大沉穩、踏實,凡事以大局為重,幾乎從不違逆父母的意願;陶二生性灑脫,對任何事情都從不人雲亦雲,很有自己的主張和看法;陶三今年十八歲,生得健壯如牛,卻對綢布莊的生意毫無興趣,得閑就愛打拳練劍、打抱不平,雖秉性耿直、善良,卻也因莽撞、倔強,讓父母平白給人打躬作揖;陶四最機靈,是四兄弟中最像陶掌櫃的人,雖然只有十七歲,卻兼具穩重、靈活的特點,很有商業天分。
四兄弟長得很像,但若要在容貌舉止上分個伯仲,任誰都會認為,陶二是四兄弟中生得最俊的。
兄妹倆到了和正堂,何掌櫃放下手中的活計,安排手下清點貨物,自己則将陶家兄妹請到大廳裏享用茶點。
何家大廳的擺設很是清雅,一枝蠟梅插在花瓶中,幽香清遠。
一杯熱茶,幾塊精致茶點,都是上好的,足見何掌櫃待客的誠意。
寒暄一番後,不知何故,何掌櫃同陶二談起了邊關要塞的軍事,乃至國家新政等五兒聽不懂的事兒。
吃飽喝足,大廳裏暖融融的,聽着哥哥跟何掌櫃的聲音,五兒只覺昏昏欲睡。
“哦,我差點兒忘了。”
何掌櫃很是喜愛陶家二小子,素日他與夫人、女兒無法說的閑話,這回總算找到了最佳聊天對象,既有共鳴又有争論,相互回應,談興正酣,哪裏舍得馬上放陶二返回。
“五小姐坐乏了吧?來,我帶你去找秀文玩兒。”
說罷,何掌櫃請陶二稍等片刻,他将陶五兒交給夫人即可回來,再同陶二談論天下大事。
“五妹,你乖點兒,別太頑皮。”
陶二望着妹妹的背影,急忙叮囑了一聲。
他也很喜歡同何掌櫃談古論今。這些話題,在陶家基本沒人會聽,他也從來沒想過,就在桃溪鎮上,竟有人與他一樣,身在小鎮,心懷天下。
難得的是,今天他帶了五妹出來,陶掌櫃自然而然地認為,陶二理應帶妹妹在外面逛逛再回來,因此,陶二能安心在何家多呆一會兒。
何掌櫃将陶五兒領到夫人面前,略交待了幾句就轉身走了。
何夫人拉着五兒的小手,笑容滿面。
“雖說都住一個鎮上,陶家在東頭,何家在西頭,咱們娘倆又比不得男人,可以到處走動……上回還是去東山寺燒香時遇見你娘和你,轉眼就過去幾年了。對了,那次我帶着秀文一塊兒,你們兩姊妹見過的,可記得?”
五兒連連點頭,“記得記得!秀文姐比我高好多呢!不瞞您說,這次我跟着二哥來貴府,就是心裏頭惦記着夫人和姐姐呢!”
何夫人聞言高興得合不攏嘴,趕緊讓貼身女仆去請小姐來見客人。
沒多會兒,何秀文便來到了偏廳。
“娘!”
她同母親打過招呼,便走到陶五兒跟前。
何秀文是名身段高挑、清秀端麗的女子,眉宇間卻有一股淡淡的傲氣,這會兒望着五兒,雖微微笑着,卻有着與人保持距離的神氣。
“陶小姐,你來了。”
她不喊妹子,卻稱五兒為小姐,即是一證。
五兒仿佛沒覺出什麽不妥,欠身施了個禮,随即笑嘻嘻地說道:
“秀文姐姐,這兩年我也長高了不少,滿以為會追上你,沒想到我長,姐姐也長,到底沒追上。”
一席話說得何夫人笑出聲來,何秀文也忍不住掩嘴而笑。
秀文同五兒一樣,也識字、讀書,但她是跟父親學的,比五兒那種零敲碎打的學習更嚴謹些。事實上,整個桃溪鎮,秀文怕也是最有學問的姑娘。畢竟多數人家還是重男輕女,想着閨女是賠錢貨,再加上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古訓,并不給女兒識字念書的機會。
所以,在秀文眼中,備受父母和兄長寵愛,全鎮聞名的陶家千金陶五兒,既是她的同類,她心裏又總是忍不住生出比較之心,總想着若是有機會相聚,一定要好好考一下這丫頭,看看到底誰才是桃溪鎮最聰慧的姑娘。
“娘,我帶陶小姐去花園逛逛吧。”
“嗳!當心點兒。這季節,園子裏只有蠟梅開得俊,略走走就回轉來,當心凍着。”
說話間,何秀文已帶客人進了園子,一邊漫步,一邊“考”陶五兒了。#####
4西坡遇險
秀文問:“我自記事起就聽說,整個桃溪鎮,惟有陶掌櫃家的千金最是金貴,被視為令尊令堂的掌上明珠。這意思我自然明白,卻不知它的出處。妹子你可知道?”
五兒微笑道:“其實這四個字,早先是比喻男子特別珍愛的人。古人雲:‘昔君視我,如掌中珠,何意一朝,棄我溝渠。’不過,後來一般用來比喻父母疼愛的兒女,特別是女兒。”
說完她又補上一句:“依我看,姐姐也是令尊令堂的掌上明珠呢!”
秀文見她對答如流,沉吟一番,又出一題。
“這天氣是一日比一日冷了,再過些天就是臘月初八,過了臘八就是年,家裏該忙活了。妹子家裏可有吃臘八粥的習慣?”
“有啊!”
五兒不知秀文在考她,提到吃食,她只有歡喜。
“我們家的柳嬸最會煮臘八粥,各式各樣的豆子煮得粘粘稠稠的,又香甜,又軟糯,我總可以連吃三大碗呢!”
秀文笑道:“咱家也有臘月初八吃臘八粥的習慣,咱家的廚娘煮的臘八粥也特別好吃。有紅豆、大棗、栗子、白果、花生、蓮子、黃豆、糯米、百合,各式各樣的材料,煮成甜粥,全家上下都愛吃,容易消化,很是滋補。”
一席話說得五兒口水都快流出來,恨不得明日就是臘月初八。
“妹子,臘八粥好喝,你可知道它的來歷?”
“這個我曾在哪本書裏看過,說是當日佛祖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悟道成佛,那一天正是臘月初八。後人為了不忘記他受的哭,就吃臘八粥紀念他。姐姐你可記得咱們鎮外的東山寺?據說每年臘月初八都會煮臘八粥濟貧呢!”
接連兩個問題,都沒有難倒陶五兒,秀文不禁氣餒。不過,她也不是愛鑽牛角尖的姑娘,念頭一轉,再看五兒時,反而生出了惺惺相惜的親近之意。
“喲,當心!”
秀文拉住五兒,以免她踩到路邊低窪處的薄冰上。
五兒不以為然,咯咯笑着,反而用腳去踩那薄冰玩兒。
“你要喜歡這些,我說個地方,那兒每年到這個時候,道路坑窪處到處結着這樣的薄冰,你就是踩上半天,怕也踩不完呢!”
秀文說的是西坡,距離何家倒是不遠,但也出了桃溪鎮。
她沒料到,這句話勾起了陶五兒的貪玩之心,仗着自己是客人,又看出何家人對她和二哥都很喜愛,便纏着秀文與她一同去那西坡逛逛。
照理說,秀文是絕對不應答應五兒的無理請求的。可她為了在客人面前逞強,另一方面,也确是經不起五兒的撒嬌、求情,竟然順口就答應了。
兩名少女從何家後門出來,很快到了鎮外那條傾斜的坡道上。
寒冬時節,坡道旁樹木凋零,原本漲滿水的道旁溝渠,此時也幹涸了。
“哈!姐姐說的薄冰,原來是這種地方!”
五兒望着溝渠大笑。
“不是。咦?奇怪,我明明記得,去年這時候,我跟爹娘在這裏迎接我姐姐和外甥,到處都是冰窪子……”
“許是今年氣候溫暖的緣故?”
“是吧!既是這樣,咱們快回去吧!”
“回去?回哪裏去呀?”
聽到這淫邪的聲音,五兒和秀文的兩張面孔同時吓得慘白。
三名手背上各刺有一只瓢蟲的惡少,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将兩人圍了起來。
此時秀文除了害怕,一肚子懊惱,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答應陶家小妹來西坡玩兒,再不濟也應該同家人打聲招呼……
五兒緊緊拽着秀文的手,吓得閉上雙眼,不敢看為首那惡少猙獰邪惡的臉。
“小妞兒,生得這麽漂亮嬌豔,跟哥哥回去才對,包你們吃香的喝辣的,快活似神仙。”
“大哥,這兩人的姿色,賣到豔春樓,少說也要得兩千兩銀子吧!”
“啧啧啧!白可惜了這麽好的顏色。倒是不如咱哥們留下她倆……”
“滾!見色忘利的東西!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你連財都不看重,早晚還是離了咱們七星幫,去那豔春樓做個大茶壺(妓院中給妓女和嫖客沏茶倒水及打雜的男性的俗稱)算了!”
這三名惡少,正是鄰鎮七星幫的成員。七名不學無術的少年,以手背上文有七星瓢蟲為記,組成了這個幫派,專門幹些偷雞摸狗、謀財害人的勾當。所謂兔子不吃窩邊草,他們三五結伴,或幹脆七人聚齊了再行動,專門竄到鄰鎮附近作惡。
就在惡少們嚷嚷的時候,閉着眼睛的陶五兒,腦海中清晰地呈現出一本書,書頁飛速翻開,定在了其中一頁上。
這是五兒在鐘秀才的書齋裏翻閱過的那本《桃溪鎮地理》,此刻展開的頁面,恰是一張西坡詳圖,細到每塊石頭每棵樹,都有标記。
五兒仍舊閉着眼睛,心裏卻不似方才那般緊張了。
因為,按照圖上畫的,她和秀文身後兩尺遠,有一座跨過溝渠的小橋,只要過了那座橋,往北一尺,就是一處陷阱。
圖上還有注明:昔年獵戶設此陷阱,以捕獐兔。後漸閑置。危險。
很好!五兒要的就是這兩個字:危險。
昔年捕獐兔的陷阱,這次能将這三名披着人皮的牲畜給鉗制住嗎?
五兒睜開眼,悄悄兒在手上使了使勁兒,暗示秀文莫要慌張。
她深吸一口氣,壯大膽子,瞪了對面滿臉橫肉的惡少。
身子一扭,拉着秀文退後兩步,再一轉身,兩人已踏上了那座小橋。
“喲!小妞兒想跑!”
“哈哈哈!跑呀!跑到林子裏,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只怕還會喊哥哥們去作伴呢!”
秀文滿臉驚恐,大腦一片空白,只知跟着五兒一起走過那橋。
五兒速速瞥了一眼北面。荒草與落葉掩蓋着地面,與其它地方毫無二致。
忽然間她猶豫了。
“我的腦子裏,真的能記住兩年前翻閱過的書嗎?即便如此,那書上寫的、畫的,跟實際情形,會一樣嗎?”
就在這時,惡少們也走上了橋,距離她倆越來越近。
情勢緊急,根本容不得五兒多想。
她死死拽着秀兒,确保兩人立在圖中所繪的陷阱邊上。
距離極近,卻不至于掉進去。
當然,前提是,那陷阱确實存在。#####
5小紅娘
當惡少一步步朝她倆逼近,進到只有數寸距離時,五兒做了個朝陷阱方向逃的假動作。
“啊!”
随着一聲慘叫,三名惡少,生生少了一名。
“啊!”
又少一個。
走在最後的那個滿臉迷茫,特意大踏步朝陷阱處邁去。
“啊!”
危險解除。
五兒拉着秀文走回到坡道上,連哭着慶祝都來不及,連走帶跑,趕回了何宅。
全靠她的超凡記憶力,她們才逃離了這可怕的處境。
聞到清幽的梅香,兩人才敢确定她們已到達安全的地方,喜極而泣,擁抱在一起。
共患難過的人,常會締結出更深厚的友誼。何秀文和陶五兒就是如此。
之後,兩人又聚了幾次。兩家的關系也因這兩個孩子而變得密切了些。
當然,還有另一層原因,那就是,何掌櫃也特別看重陶二。
有時他甚至覺得,陶二就應該做他何家的女婿。可是,想到自己膝下無子,勢必招婿入贅,而陶家無論從哪方面看,都不會同意這一苛刻條件的。
誰都沒想到,來來往往中,陶二和秀文,見過彼此一回,就再也抹不去對方的身影了。
五兒看出了這一點,心內暗喜,很想促成二哥與秀文姐的姻緣。
但她也聽說了,秀文姐的未來夫婿,必須入贅何家,做上門女婿。
五兒知道,別說父母不會準許二哥入贅,就算二哥本人,怕也不會答應這樣苛刻的條件呢。
“你們若是成婚,将來必然要生娃娃。第一個男孩姓陶,第二個姓何,不就成了?何必非要入贅何家?再說了,養老送終之事,同住一鎮,豈有不管不顧的道理?至于繼承藥鋪,你爹娘完全可以把店鋪傳給你,你再傳給你生下的姓何的兒子,完全無須傳給我哥呀!”
五兒天真爛漫,又是生娃娃,又是生老病死的,惹得秀文臉色忽白忽紅,很是難為情。
然而她的提議,卻真的為何秀文的婚事提供了另一個思路。
秀文滿了十五歲後,媒人快把何家的門檻給踏破了。不單單是本鎮的,方圓百裏內,包括暮雲城的人家,與和正堂打過交道的醫家、客商,都想與何家結成這門親。
結果當然都沒成。
何掌櫃心裏已有了佳婿人選,雖然明知陶家不會讓兒子倒插門,還是抱着希望,等候陶掌櫃請媒人上門提親。
何小姐心裏也有了非他不嫁的人。她與陶二雖沒再見過面,但陶二常來何家送貨或買藥草,人雖沒見着,感覺上又像見着了,那份親近默契感,加深了她對陶二的愛戀。
五兒的建議雖好,秀文卻沒膽量去跟爹娘講,只盼陶二能請人來提親,為他倆的幸福據理力争。
然而陶二卻遲遲不來。
就連陶五兒,最近也很少來玩兒了。
父女倆各懷心思,對這場踏破門檻的求親,反應超乎尋常的冷淡。
而鎮東桃源綢緞莊,也為陶二的親事傷透了腦筋。
無論是哪家的小姐,也不管人家家境如何,人品怎樣,陶二一律搖頭不答應。
陶太太嘆氣,對五兒說:“你二哥不會是和尚投胎吧?這麽多小姐閨秀,他竟一個也看不上。”
五兒笑嘻嘻地說:“哪有那麽多可選的?鎮西和正堂何掌櫃家的二小姐,娘就從沒提起過。”
“何掌櫃膝下無子,人人都知道,這位二小姐,他家會留在家裏招女婿的。”
陶太太腦子裏靈光一閃,“五兒,是不是你哥看上了何家小姐?所以才這個看不上,那個不滿意。”
五兒假裝不解,“二哥的心事,我哪裏猜得到?我只是說,可別漏掉了何小姐。娘也知道我同她要好,要是她能做我嫂子,那該多好啊!”
陶太太長嘆一聲,微微點頭。
“你說得對。何家要招個女婿上門,從來都是聽說。萬一何掌櫃夫婦并無此意,或者說,萬一他們臨時又改變了想法,或者——”
五兒搶先說道:“不想把秀文姐嫁給誰,就多提要求,令人知難而退。要是有意将秀文姐許給誰,比方說,這個人正是我二哥,那麽,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呀。”
陶太太素知這個女兒冰雪聰明,卻沒料到她年紀雖小,竟連男女之情、婚姻大事、人情世故,全都有自己的想法。
這讓她既驚訝、驚喜,又隐隐有些不安。
不過,眼下她也顧不得多想,趕緊将五兒的一套見解說給陶掌櫃聽,又去問了陶二的意思。
果然。這一回,陶二喜笑顏開,立刻催促父母備上厚禮,擇吉日去何家提親。
原本以為要費一番唇舌也未必能成功的事兒,何掌櫃竟然只沉思了一會兒,就答應了。
為了避免日後發生紛争,兩家人還專門去了鐘秀才府上,請他為這樁婚事立下文字證據,秀才又請了兩家與陶、何二家無任何姻親關系的人家,作為人證。
想來,這或許算是有史以來的第一份民間婚前協議吧。
婚約既定,婚禮卻排在三年後。
一來是秀文小姐年紀尚小,再者,陶大成婚時,陶掌櫃就買下了後院的十畝地,如今為了迎接家中越來越多的人口,蓋房子、添置家具,整饬花園,都是必要的。如此種種,總要忙上個三兩年。
鬥轉星移,三年時光很快過去。陶家的新居落成,陶五兒也到了當年何秀文的年齡。全鎮上下,不知有多少人家和多少媒人,都等着那一天。
陶五兒對秀文姐與她二哥的感情事很上心,仿佛洞察一切的樣子,但她的心腸其實很簡單,對于愛情和婚姻,她毫無想法,覺得只要時候到了,她自然就會遇到那個命中注定要作她夫君的男子。
秋天,陶五兒去何家看望了她的好友兼未來二嫂之後,不知何故,很想再去西坡上走走。
何秀文大驚失色。
“我的好妹子!你可別再提那地方了。這幾年來,我每每想到當日的情形,心都怦怦亂跳,別說再去那西坡走走,就連走到鎮口,我都很緊張。”
五兒說:“那三個壞蛋,吃過苦頭後,應該不敢再到這兒來撒野了。”
秀文咬着牙說:“妹子你太天真了。壞人終究是壞人,被抓住了是死的,放了,就是活的。這幫狗雜碎,誰知道他們爬出陷阱後還會幹出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6初相遇
不論五兒怎麽說,秀文都不答應陪她去西坡觀賞滿坡紅葉。
秀文自己不去,也不準五兒單獨去。
“你沒聽過那些關于七星幫的傳言嗎?哪天你哥哥得了閑,讓他們陪你去。”
“等他們得閑,怕要到明年夏收時了。咱家的生意,眼下正是最忙的時候。除了我這個閑人,個個忙得腳不沾地。”
五兒有些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