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我在青樓當廚子(3)
一行有一行的門道,廚子也不例外,最好的傳承手藝的法子是一師帶一徒,所謂三年刀工三年紅案三年白案,正常的廚子要将近十年的時間才能出師,當然,也有一招鮮吃遍天的說法,如果學來的東西能用一輩子,只磨一門功夫也能混個飽足了。
這種情況下,想讓耿二相信軟玉樓的掌勺大師傅是個還不到十歲的小娃娃是很難的,廚子是個既要天賦又要勤苦的行當,無論天賦怎麽樣,刀工是練出來的,鍋是掂出來的,做面食的手藝是師父用竹鞭子打出來的,就算從娘胎裏開始學廚,那麽一點大的娃娃單手提得起鍋,握得住大勺?
張小白自然知道這具幼童身體有局限,揚長避短是手藝人的本能,也是本事,他在軟玉樓的招牌是以炖煮為主的菜式,看的是配方和火候,糕點面食也是以口味取勝,實在要花樣也很少動手捏,而是用模子印花,掌勺之後又開發了幾樣鹵味料,大多數菜肴的香氣有限,鹵味就不一樣了,鍋一燒開,滾滾的香氣能蔓延出楚楚巷。
耿二是玉霞閣的掌勺大師傅,二十年前禦派最有天賦的弟子,如果不是為情所困,再多打磨幾年手藝,沒準就能進宮做禦廚,他自己也經常後悔,二十年情濃轉薄,周媽媽見柳明月收攏不住這位大師傅的心了,又讓樓子裏的年輕姑娘去伺候,雖然名聲不大好聽,也沒臉和禦派聯系,但日子屬實是過得不錯。
他倒也知道廚子之間會藏活,不可能大大咧咧放他進後廚,他來的時候就沒聲張,在前頭排了隊,直到夜裏才上了桌,點了四樣菜,多了沒有,四樣菜的價錢加起來都能在軟玉樓睡一個姿色不錯的二等姑娘了,耿二來不及心疼,目光已經被桌上的菜吸引了。
店大是會欺客的,他以往在玉霞閣做菜也不重擺盤,有徒弟幫手去擺,但軟玉樓的菜是真就沒有擺盤,因為客人太多了,擠擠挨挨在樓下大堂吵嚷着,耿二進來前看過菜牌,點了一道炒飯,一道鹵雜碎,一盞滑奶羹,一盤橘絲糕。
炒飯是最見廚子功底的,軟玉樓賣的倒不多,張小白這會兒體力有限,握大勺的時間不長,炒飯一共只炒了兩鍋,落在耿二碗裏的也不多,一小碗扣在錦鯉戲水的盤子裏,米粒互不粘連,都是裹着蛋液的黃亮樣子,碗裏不見碎渣,只有配料紅紅綠綠,看着賣相極佳。
耿二嚴肅了神色,夾了一筷炒飯入口,第一感覺是香,滿口的炒飯香氣,随後是顆顆分明的米粒口感,炒飯有隔夜飯炒香一說,就是因為隔夜的飯幹硬,炒的時候不容易發黏,配料有香菇火腿豌豆,将雞蛋米飯的香氣完全烘托出來,并不喧賓奪主,這一口炒飯就已經可以見功底了。
廚子試味最多一口,耿二卻下意識地吃了好幾口,一小碗炒飯不多,被他吃了有一半,等反應過來,耿二的神情就更加嚴肅了。
接着是鹵味,鹵味吃的是配方,一個地方的鹵料有一個地方的特色,點鹵雜碎也有心思,因為雜碎也就是下水,一個部位有一個部位的特殊口感,劣等的制作方法是全都混在一起下鹵,中等的做法是分先後下鹵水,精細的廚子則是會按照下水的部位分配不同的鹵料,這也是可以見到一個廚子傳承的吃食。
張小白制作的鹵味就是分部位的,鴨掌雞爪各有不同的鹵料香氣,火候正好,一口下去帶着嚼勁,滋味十足,豬肚豬心鴨腸各有滋味,卻能嘗得出來鹵料的主體配方沒變,變的是一點細微之處,正是這一點細微将雜碎的不同滋味都咂摸出來,吃得人滿口留香。
耿二排了一下午的隊,這會兒早都餓了,忍住了沒放開吃,捏起一塊橘絲糕放進嘴裏,本以為吃過鹵味這麽香的東西再換口味會混雜了味道,不料這橘絲糕入口微酸,細品回甘,滿是橘子的香氣,在嘴裏微微化開,立刻就把那奇香的鹵味壓了下去,再喝上一口滑奶羹,厚重的蛋奶香氣立刻就征服了耿二的味蕾。
他想起自己還年輕的時候,在萬象樓第一次嘗到師傅的手藝,二十年過去了,曾經的滋味在記憶裏被不斷美化成了天上佳肴,是他自己無論怎麽做都做不出的水平,師父去世之後,他也以為自己再也嘗不到這種純粹的美味了,但一頓飯吃完,不是在僻靜的酒樓雅座裏,也沒有等着指教的廚子站在一旁忐忑不安,他一個人坐在青樓喧嚣的大堂裏,吃着沒有任何擺盤的菜肴,忽然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為了柳姑娘和所有人鬧翻,住進青樓裏,所有人都不恥提他,只有師父還許他上門,給他做菜,師父說人這輩子什麽都是虛的,真正的幸福就是吃到好吃的東西。
耿二忽然什麽都不想了,坐着把四樣菜吃得幹幹淨淨,回去的路上,他想到日漸憔悴的柳姑娘,想起自己進青樓的初心,嘆了一口氣。
樓下大堂熱熱鬧鬧,因為客人太多,大多數客人都只能拼桌吃飯,把原先迎來送往的青樓活生生變成了酒樓餐館,姑娘陪客也少了,雖然美食美色大多數情況下可以共存,但這些姑娘陪客的時候很少能忍住不去吃客人的菜,本就菜肴限量了,一個人的吃食變成兩三個人分,這可太過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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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因為客人變多了,晚上的營業額倒是沒少,蘇娘子這些日子掙錢掙到手軟,不免又把原本的想頭翻了出來:原來官府發賣官妓的時候她也想買過那原戶部尚書家的小姐,畢竟本朝尚書是正一品大員,官妓年年都有,像這樣的金鳳凰卻不多,錯過了這一遭,十幾二十年都不一定再有,一萬兩銀子的身價至少能給她掙回來三五萬,就像沈言薇當初只是個四品官的女兒,三千兩銀子買來的,至少替她掙了一萬兩還多。
在蘇娘子看來,買賣官妓已經不能算是買人了,而是一種投資,還是穩賺不賠的買賣,她現在手頭上有了錢,實在很難不去想自己錯過的生意。
玉霞閣的周媽媽聽聞蘇娘子的來意,差點沒把她打出去,也就是昨天耿二回來之後說的那些話,才讓她耐住了性子聽蘇娘子一通話說完,這才開口道:“那大小姐脾氣壞,還沒調理出來,倒也不是不能讓給你,但你家要拿東西來換。”
蘇娘子立刻想起了張小白,還沒來得及搖頭,周媽媽呸了一聲,“咱們幾家在楚楚巷向來井水不犯河水,你如今錢掙大了,也不能逼死我們,我也不要你家廚子,把你們家的鹵味料方子抄一份過來,人我白送給軟玉樓,現在就簽文書。”
蘇娘子有些意動,她知道張小白是個本事人,不是光靠鹵味立碑,何況先入為主,玉霞閣最多撿些他們吃剩下的客流,換來一個能生錢的金鳳凰一點都不虧。
兩下裏都有想法,生意談起來就輕松多了,文書一簽,蘇娘子當時就把人帶回軟玉樓了,周媽媽說的沒錯,人還沒調理好,喂了幾天藥還有力氣罵人,蘇娘子自己都是走過來的,這小姐是用轎子擡回去的。
張小白是到第二天才知道鹵味料方子賣給玉霞閣了,他倒也不生氣,純粹追求做出美食那是神仙的日子了,他現在是個人,人就要吃飯,領着豐厚的工錢還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天人之劫過得也算輕松了。
他把鹵料方子詳細地寫了一遍,見玉霞閣來交接的廚子一副怔愣的樣子,還好心地告訴他,要是做出來不對味,他可以過去幫忙。
那廚子呆呆地拿着方子走了。
張小白是個不怎麽花錢的人,廚子在竈房裏自有一口吃的,不光有,還想吃什麽做什麽,除了買點布料做衣服,他的工錢基本上就不怎麽動,沈言薇也不花錢,青樓女子最大的支出就是脂粉衣裳和首飾,這些東西年輕時有恩客送上,到沈言薇這個年紀就得自己掏錢買,不買就顯得灰頭土臉,客人更少,也就更攢不了錢,但如今她不用接客了,每天教教琴棋書畫,掙的錢雖然不多,卻是她從進青樓起過得最舒心的日子。
張小白的工錢都交給了沈言薇,被她連同自己的一份一起攢了起來,她當初不想生下這個孩子,讓孩子也跟着她入賤籍,但打胎容易要命,那時候她母親還在病榻,怕自己死了連累母親,只得生下,如今兒子懂事,也能掙錢,她就想着多攢些錢,以後能托關系讓兒子改賤籍入良籍,堂堂正正做人。
張小白倒是完全沒想過這個,他知道自己是來歷劫的,本是先富貴後貧賤,這下直接是賤籍,沒有比這更慘的了,可看着是慘,卻有吃有喝還有美人欣賞,要是能這麽過一輩子,消磨掉幾十年時間,對他來說正是一件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