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我給你我的寂寞
這是他第三次以時間為借口拖延。
可他這次只要五分鐘,江若縱然再堅定,也沒有不給的理由。
只是沒想到,席與風要這五分鐘,是為了講故事。
不過他不屑用“我有一個朋友”打掩護,而是開場便切入正題:“我跟你說過,我的出生就是一場笑話……這不是誇張,是事實。”
稍作停頓,席與風用比夜色還沉的嗓音接着道,“當年,我的母親是富商之女,嫁給出身寒門的席成禮,名副其實的下嫁。”
一個标準的愛情故事的開頭。
當年的喬葭月滿心歡喜,以為找到了值得托付終身的人,就算要幫助丈夫到處拉投資,還要用自己的人脈幫他進入上流圈層,也全不計較。
席成禮在她的幫助下事業越來越成功,人也忙碌起來,最直觀的變化就是回家的次數越來越少。
可漸漸的,喬葭月發現,席成禮忙不僅是因為工作。
尤其在生下席與風之後,産後抑郁讓喬葭月一度敏感到極點,給席成禮打電話超過三聲沒接,她都要胡思亂想。
疑神疑鬼數千日夜,終于在三年後,也就是席與風三歲那年,喬葭月通過私家偵探查到席成禮常去的一個地址,把她的丈夫,和曾被她視為閨蜜的蕭茵,捉奸在床。
後來喬葭月知道,早在她和席成禮在一起之前,這兩人就好上了。
席成禮和她結婚為了什麽,一目了然。
那時,蕭茵已經懷有身孕。
本可以選擇離婚,帶着孩子回娘家繼續生活,在三十不到尚算青春的年紀,喬葭月大有可能覓得一段真正的良緣。可她不服輸,說什麽都不肯退出。
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争”,就此拉開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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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有理的一方,就算打離婚官司,喬葭月也是勝者。可她偏偏心高氣傲,輸給蕭茵已經挫了她的銳氣,她不屑使那些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又想不到別的法子,只能在一些無謂的事情上下功夫。
比如讓方姨做各種席成禮喜歡的菜,叫他回來。
比如利用從前的人脈,布下眼線,讓他們看見席成禮就通知她,她好追過去堵人。
再比如,對席與風更加嚴格,要求他各科成績都名列前茅,樣樣都不輸同齡人,然後拿他作借口讓席成禮回家給予獎勵。
而作為父親,作為一個長期被妻子壓迫,被外人恥笑得擡不起頭的丈夫,席成禮給席與風的獎勵是什麽?
他會趁喬葭月服下抗抑郁的藥物陷入昏睡,把席與風帶到空無一人的儲藏室,拉上窗簾,關閉所有的光源,鎖緊門窗,把席與風一個人留在裏面。
席成禮把他心中的怨氣,受到的屈辱,全部發洩在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身上。
還明令禁止家中的幫傭把席與風放出來。
于是經常是喬葭月睡多久,席與風就被關多久。有時候喬葭月昏睡十幾個小時,席與風就從白天被關到黑夜,乃至又一個白天。
在席與風的印象中,媽媽總是在沉睡。
偶爾神志清醒,也對他漠不關心。只在某些特定的時間,她會帶着他去找席成禮。
有時候去公司,有時候去蕭茵的住處。
到地方,喬葭月會說一些不堪入耳的話,他只能在旁邊聽着,不能走開。
他們母子倆無疑是不受歡迎的,無論到哪裏。
有一回,席與風被喬葭月安置在公司一樓大堂,他口渴想找水喝,走到茶水間附近,聽見員工們聚在一起談笑,說他才像私生子,說他的出生是一場天大的笑話。
這是席與風第一次學着隐藏自己的情緒,喬葭月回來後見他眼睛紅,問他怎麽了,他搖搖頭,什麽也沒說。
後來,在不斷的“實戰”磨練中,席與風總結出一套屬于自己的生存法則。
他開始很少待在家裏,放學後不是流連在學校操場,就是泡在圖書館。
和孟潮成為朋友之後,席與風又多了個去處,就是孟家。
孟家有很多很多的書,就算一個星期讀一本,他這輩子都讀不完。
他慢慢長大,喬葭月再難控制他,席成禮也沒辦法再關他,反而開始畏懼這個總是冷漠地看着他的兒子,鮮少幾次碰面,還會和顏悅色地問席與風的功課情況。
因為席與風的個頭已經比他還高,也因為不像私生子的那個私生子是個無用的草包,他怕辛苦打下的江山無人繼承,怕百年後無顏面對列祖列宗。
可在這占據人生初始的漫長黑夜中,席與風已經習慣了黑暗,再難分辨出晝夜更替,時光流轉。
他意識不到什麽時候該睡,什麽時候該醒。即便躺在床上,大腦和身體都無法松弛,只好閉上眼睛,假裝入眠。
他甚至練出了一種将呼吸調整得與沉入睡眠無異的方法。
許多年來,這套技巧被他練得爐火純青。他騙過了高中時期的舍友,騙過了朋友孟潮,出國留學之後,周末宿舍裏開party,有人擔心吵到關着房門的他,合租的同學說:“他睡覺死沉,雷都打不醒。”
他甚至騙過了自己,以為自己早已适應了黑暗,不需要光。
講到這裏,江若聽到自己很輕地呼出一口氣。
之所以輕,是因為不想錯過席與風說的每一個字,每一個曾經歷過的瞬間。
聲音通過電話的壓縮,變得有些遠。
忍不住把免提改為聽筒模式,将手機貼在耳邊最近的地方。
席與風說:“你是第一個,發現我在裝睡的人。”
聽到這句話,江若無由地想到那天,席與風送他一間舞蹈室,告訴他:“你眼睛裏有光。”
原來不在乎,并不代表不渴望。
後來發生的事情,江若或有所耳聞,或親眼目睹。
席與風講述的,是他不知道的那些。
“我的母親,死在我十九歲那年。”席與風說,“我從國外趕回家時,她已經到了彌留之際。那兩天她是清醒的,她立下遺囑,把股份轉給我,讓我不要想念她。”
“我沒有保護好她,我必須變得強大。”
江若卻很清楚,此刻聽到的,并不是一個衆人眼中強大的男人輕易會說的話。
席與風徹底卸下防備,甚而有些語無倫次。
“我不想你有事。”
“你走之後,我睡着過幾次,每次都在做同一個夢。夢裏是你的背影,我伸出手,卻怎麽都抓不到。”
所以那天在江若的住處休息,睜開眼看到江若,第一個反應就是抓住他。
“你說得對,我傲慢又自負,總以為一切盡在掌握。可是面對你,我總是會失控,會做一些讓自己後悔的事。”
“每當回想那天,我都會覺得,當時的我,是那麽的面目可憎。”
江若知道他說的是哪一天。
因而一霎屏住呼吸,唯恐錯過接下來的說明。
“對不起。”席與風語速和緩,語氣卻誠懇而堅定,“即便現在已經晚了,我還是想告訴你,那樣做,是為了挽留你。”
“退婚是為了你,把酒要回來也是為了你。把頭像換成你的海報,是因為你喜歡拍電影,你說過,要讓所有人都去看你的電影。”
“如果只要你人回來,我有一萬種方法逼你就範,讓你不得不回到我身邊。”
“可是我不想讓你難過,不想再讓你哭。”
此時太陽已經升起,而江若好像還浸泡在月光下沁涼的湖水裏,每一次呼吸,都能嗅到潮濕、酸澀的氣息。
原來他也會暴露弱點,原來他并不是無所不能。
心髒軟到連對面的靜默都不忍心打斷,繼而等到席與風找回思緒,再度開口。
“你不是玩物,我也不是救世主。愛不是自以為是的給予,更不是單方面的付出。”
提到那個字,頓了頓,席與風問:“你說喜歡隐晦的表白,寄過去的酒,看到了嗎?”
江若下意識搖頭,過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對方看不到,不由失笑。
然後,在席與風看不到的地方,又偷偷地點了點頭。
怎麽會不想看?
拿到那瓶酒的當天,江若就失眠到半夜,不得不爬起來,把那酒瓶拿到燈光下,分辨刻在瓶底的詩句。
幸好這首西語詩江若也曾讀過,覺得熟悉,循着印象上網查閱,果不其然是那首——
Te voy a dar mi soledad,
mi oscuridad, mi corazón está con hambre;
我給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饑渴;
He intentado utilizar la confusión, el peligro, no le sorprenderá
我試圖用困惑、危險、失敗來打動你。
然而那頭的席與風确實看不到,因此默認江若還是不肯碰那瓶酒。
索性親口說:“很久以前我就知道,所有讓人失控的都是危險因素,按照商人的慣性思維,首先要做的就是将危險因素排除。可是我不想,如果你就是我的危險因素,我願意為你失控。”
“如果我的失控曾經傷害到你,那并非我的本意。”
“江若……別恨我。”
時光倒轉,回到一年前的這個時候,破碎的開端。
似乎正是從那時的某一刻起,江若讓他多喊幾聲自己的名字之後,幾乎每句話的開頭,席與風都會帶上他的名。
好不容易把電話打通,只喊一次怎麽夠?
于是緊接着,席與風說:“江若,我愛你。”
“我愛你,所以會為你一再、一再的失控……這至少能證明,我在你面前,同樣沒有秘密。”
“江若……”
“我愛你。”
作者有話說:
詩是博爾赫斯的《我用什麽才能留住你》。原版是用英文寫的,為了和小江的表白對應找了西語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