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五分鐘
年底,兩人在意外的場合見了意外的一面。
起因是安何決定回楓城認祖歸宗,一份親子鑒定拿出來,震驚的不止孟家,整個圈子都抖了三抖。
原本是好事,可不知怎麽的,這邊流落在外的親生子好不容易找着家,那邊在孟家待了近三十年的養子,卻吵着要和“孟”這個姓氏脫離關系。
按照外界流通的說法——孟家的真少爺回來了,自然沒了假少爺的容身之處。畢竟血緣分親疏,回頭那些股份、繼承權什麽的,哪還有養子什麽事?
繼而開始感嘆——孟潮這麽多年為孟家做牛做馬,臨到頭多半落個淨身出戶的下場,真是可憐啊。
接到安何的電話的時候,江若正演完一場從臺上下來,聽見安何的聲音都帶了哭腔,忙拿卸妝棉在眼睛上抹了兩把,對着鏡子一照勉強能見人,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拎起羽絨服從劇院後臺沖出去。
循着地址來到孟家宅邸,老遠就聽見此起彼伏的喧鬧聲。
經過連日的信息轟炸,孟家上下仿佛籠罩在烏雲中,尚未走近便有森冷之感。
院中一顆枝幹虬曲的樹,孟潮跪在一旁,腰杆挺得筆直。他的正前方,一對中年男女站在門廊下,應是孟家老爺和夫人。
安何一只手被孟母拉着,腳尖朝前跨出一步,似要走向孟潮,因受牽制左右為難。
江若心知這是人家的家事,自己于情于理都不該插手。于是徑直走到安何身邊,低聲問他還好嗎。
安何咬着嘴唇,搖了搖頭。
江若問他:“現在是什麽情況?”
原是安何前腳認祖歸宗搬回孟家,孟潮後腳就向父母承認了他們倆的關系。
孟母受到刺激當場暈倒,孟父一氣之下讓孟潮滾出孟家。原以為能借此施壓将兩人的關系掰回正軌,沒想孟潮借坡下驢,順勢說要離開孟家,擺脫和安何的兄弟關系。
眼下便是孟潮堅持要走,兩位長輩不答應,安何夾在中間不知該如何自處的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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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若聽完嘆了口氣:“那你把我叫來,我也幫不上忙啊。”
安何眼睛一眨,眼淚就滾下來了:“我、我找不到別人了……”
這一年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一個人根本無力承擔。
江若只好輕拍他的背:“好了,別急,無論如何我都會站在你這邊的。”
孟潮嘴上說要走,其實并沒有直接撒手。
自覺報答不盡孟家二老的養育之恩,他把身上所有的股份、職務,連同車子房子全部歸還,并主動在二老面前跪下,說什麽時候他們消氣了,他再走。
孟岚回來勸也沒能打破僵局,直到另一人趕來,四兩撥千斤的一句“天這麽冷,還是進屋說吧”,才總算把孟家兩位長輩勸進屋。
孟潮說過不再踏進孟家半步,就信守承諾跪在原地。
席與風陪他站了會兒,見他不肯起,搬了張椅子來坐。
孟潮啐道:“你大爺,又不是給你跪的。”
席與風冷眼睨他:“這就是你對救兵的态度?”
兩人在蕭瑟寒風中聊了幾句。
被問到是否下定決心,孟潮說:“還能怎麽辦?房子是我自己拆的。”
席與風比旁人知道的多一些,孟潮前陣子追到我國中部某農村,費盡力氣把人哄回來,想必那時候就已經做好準備。
某種程度上說兩人境遇類似,把看似光鮮亮麗的生活,都活成了寄人籬下的樣子。
席與風又問:“沒有不甘心?”
這些年孟家的生意幾乎都是孟潮在操持,他看似吊兒郎當不上心,實則比任何人都希望孟家好,以償還二老的養育之恩。孟家是半路起家經商,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發展到如今的規模,孟潮這些年的領導和決策功不可沒。
“要說不甘心,那肯定有點兒,誰還沒有個創造商業帝國的夢想呢。”孟潮在揶揄席與風的同時自嘲,“可是他都不怕,我要是怕了,豈不丢人。”
安何能為他舍棄榮華富貴,不惜錯過和家人團聚的機會,相比之下,他放棄的東西又算得了什麽?
席與風點頭:“你想清楚就好。”
“話說,你們公司有沒有适合我的崗位?”
“怎麽?”
“你不會真見死不救吧?”
“先把簡歷發過來,看看再說。”
“靠——”
傍晚時分,門再度打開。
安何送江若出來,心思卻放在門外跪着的人身上,視線不住地往孟潮那邊飄。
孟母顯是得知江若這些年對安何的照顧,拉着他的手千恩萬謝地送到門口,恨不得要留他在家吃飯。
江若借口還有工作,道了別就要走。
孟潮跪着和安何眉目傳情,還有空提醒席與風:“喂,你家大明星要走了。”
有風吹過,光禿禿的樹枝四下招擺,發出沙啞的摩擦聲。
席與風站起來,然後看着江若轉身,自不遠處的石板小路上擦身而過,始終目視前方,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各大頒獎典禮紮堆的年末,娛樂圈工作者們很難不産生一種坐下吃飯都是奢侈的緊迫感。
江若也是如此。劇團那邊因為之前的幾場效果好,趕在年前又增加場次,江若每周至少要演三場,這次去海市的行程幸好提前向團長報備,不然連兩天時間都騰不出。
臨出發前的一場,江若剛從後臺出來,就被蹲守在此的影迷劇迷團團圍住。
大冷天的都不容易,江若确認還有一些時間,便留下給粉絲們簽名。
期間有粉絲同他攀談,問他是不是入圍了白玉蘭獎,江若一邊簽名一邊說:“是啊,謝方圓入圍最佳男配,不過別抱什麽拿獎的希望啊,我權當去長見識。”
粉絲笑着說:“知道啦,明年等你拿最佳男主角。”
又簽了一會兒,人群外傳來一陣騷亂,隐約聽人在喊“着火了”。
圍擁的人群頓時四散,江若在推擠下險些摔倒,混亂中察覺到一只手扶了他一把,待他站穩擡頭正要感謝,哪還找得到人?
只恍惚捕捉到人群中的一個颀長的背影,西裝外面披大衣的裝束,在觀影者當中并不常見。
江若剛要追上前,小沈穿過人群走過來:“時間差不多了江老師,咱們出發去機場吧。”
“……好。”
等江若扭頭再去看,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在夜色中。
楓城某劇團後臺着火事件,因并未造成人員傷亡,發現及時也沒帶來什麽損失,只在當地掀起小範圍的讨論。
江若是在趕往頒獎禮現場的路上,聽小沈提了一嘴,才知道是有人在後臺點香薰蠟燭,不小心碰到易燃物,引發的事故。
聽完就算,當下最重要的事,還是先把今晚熬過去。
之所以用“熬”這個字,是因為昨晚站在風口上給粉絲簽名,又連夜趕飛機,加上這陣子連軸轉幾乎沒有休息,江若抵達海市的當晚就發起了燒。
雖然及時服了感冒藥,但傷寒到底有個恢複的過程,臨上臺前,化妝師給江若臉上撲了厚厚一層粉底,還刷了幾下腮紅,依然不能完全遮住他蒼白的病容。
也因為這突發狀況,江若坐在頒獎禮臺下頻繁走神,進行到最佳男配角的獎項時,臺上的頒獎嘉賓喊了三遍他的名字,他才怔然回神,在衆人的掌聲中慢吞吞地站起來。
這場頒獎禮是電視臺和網絡同步直播,江若領完獎就因身體不适提前退場,因此不知道網上就他領獎時拉着臉疑似“耍大牌”,已經展開了好幾波熱烈讨論。
回到酒店,江若倒頭就睡。
他已經好多年沒有發過燒,這一燒來勢洶洶,睡到天蒙蒙亮才醒。
清晨六點半,口幹舌燥,江若不得不爬起來找水喝。
喝下半杯水,才覺得自己活了過來。江若回到床邊,看着床頭放着的獎杯,不禁陷入“我是怎麽把這東西拿回來的”思考中。
頭還疼着,腦袋裏亂七八糟的片段串不連貫,江若掏出手機,打算給小沈打個電話。
點亮屏幕,無數條未讀消息。
來自各界親朋好友,都在祝賀他拿獎。想着等會兒統一回複,江若往上翻,停在一個用《皮囊》的宣傳海報當頭像的人,給他打來的兩通未接語音通話。
換手機之後,他一并換了手機號碼,微信號卻沒換。
也沒把之前加回來的人删掉。
像是知道他在看手機,猶疑的半分鐘功夫,那頭發來三個字:醒了嗎?
江若手一抖,拍了拍對方。
心道糟糕,還沒來得及撤回,語音通話再次打了進來。
印象中,席與風很少給他打電話,連微信消息都幾乎不回。
可能真的有什麽要緊事?
這麽想着,江若思忖片刻,還是按下了接通鍵。
對面很安靜,似乎在休息室之類人少的地方。許是沒想到會被接通,通話界面讀到第七秒,對面才出聲:“……江若?”
嗓音沉啞,帶着一種試探般的不确定,讓江若莫名一怔。
他很輕地“嗯”了一聲,問:“什麽事?”
然後,聽見那頭的人呼出一口氣。
“你沒事吧?”席與風問他,卻自己回答,“沒事就好。”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久到江若看見天際線翻出一抹白,天空由深灰變成淺灰。
“你有什麽事嗎?”眼看通話時長接近三分鐘,江若不得不提醒,“要是沒事的話,我就……”
“別挂。”席與風說,“給我一點時間……真的只要一點。”
江若抿了抿唇,看一眼牆上的挂鐘。
“五分鐘,夠嗎?”
“夠。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