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瀕臨
席與風愣住了。
他本能地察覺到江若又要離開,去拉他的手。
拉到了,并且沒有被掙開,這讓席與風感到些許安心。
他說:“我只是想保護你。”
“不,你只是享受将我掌控。”江若反駁道,“你要我待在你身邊,毫無保留的,目光永遠追随你。你那麽自負,以為我想要什麽,就自顧自地給我,哪怕單方面付出。”
“不用問我意見,甚至不需要說明理由……你說你退婚了,卻不告訴我為什麽退婚,我不敢想那是什麽意思,不敢猜測你說‘等我’又是什麽意思。你把我的照片設置為頭像,明知道我會亂想,會動搖,卻任由我去猜,連一個明确的答案都不給。”
“你連示弱,都像在投資,因為你很清楚,會得到遠高于投入的回報。因為你确認過,我還愛你,所以無論如何都會回到你身邊,對嗎?”
握着他手的那只手緊了緊,席與風卻生出一種無力感。
因為江若說的每一句,都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将他的動機解構剖析。
不過還有更深層次的原因。
定了定神,席與風說:“我是真的想要你回來,想和你在一起。”
“可是我不敢想了。”江若吸了吸鼻子,将淚意壓回去,“我也真的很感謝、謝謝你救我,謝謝你對我好,你對我那麽好……可是我不想總是患得患失,我想要一段能夠互相敞開心扉,真正坦誠、平等的關系。
“我不想再嘗試去弄懂你,不想總是去猜你各種舉動背後的意義。你也很累吧?我不想看到你這麽辛苦。”
連續幾個“不想”,如同壓在洞外的石塊,層層疊疊将出口堵死。
眼看光線一點一點被收走,席與風卻束手無策,只能抓緊江若的手。
“我可以給你。”他說,“只要你想要,我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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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與風。”江若久違地喊他的名字,“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可是你呢,你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你想要的是一個可以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還是一個能夠陪伴你、理解你,相濡以沫的伴侶?”
席與風再度怔然。
他用盡一切方法,不惜賭上身家前途,只為讓江若回來,卻從未思考過他希望江若以什麽樣的身份回到他身邊。
并非對外的身份,而是在他心裏,打算把江若安放在哪個位置。
從他迷茫的表情中,江若得到了答案。
雖是意料之中,但遺憾在所難免。
“作為金主,你很好,甚至可以說太好了,好到讓我忘記了本分……可是作為戀人,你不合格。”說到這裏,江若自嘲地笑了下,“也許是我不合格。這世上可以融洽相處的關系有千千萬萬種,興許只有我這麽麻煩,好處占盡,還妄想心靈相通。”
江若每說一句,席與風的心髒就下沉一寸,明明握在掌心,好像也快要抓不住。
“可是,”他徒勞地說,“你答應過,會給我時間。”
“那這次我來喊停。”江若說,“就當時間暫停,等到、等——”
關于何時能重啓,江若也說不清。因為無法想象,也沒有具體指标。
他甚至已經開始,做永遠等不到那一天的心理準備。
僵持一陣,江若垂眼,洩氣般地說:“等到什麽時候,我也不知道。”
“先暫停吧,拜托,我沒辦法在這裏待下去了。”
席與風看着面前的人,用他深褐色的瞳孔,用一種平靜之下暗藏洶湧的眼神。
他沒有一個借口用兩次的習慣,可“時間”已經是他最後的底牌。
如今最後的底牌也失效,真正的無能為力。
只知道如果再強行挽留,江若可能真的會恨他。
他可以被所有人恨,唯獨不能被江若恨。
只好慢慢地松了勁,放開那好不容易攥在手心的手。
“咔噠”一聲,車門打開,更沉重的空氣撲進來,無聲的壓迫。
江若擡手按了按胸口,試圖緩解撕裂般的痛感。
接着一腳跨出車外,然後整個人從車裏離開。
他沒有落淚,哪怕已經眼眶泛紅。
站在外面,江若手扶車門,看着座椅上被留下的手機,說:“以後不要再幫我。你不是救世主,我也不想再……抱有任何僥幸。”
和席與風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溺水。
可他不是他的浮木。
他是穿梭在天外的風,本就不該為任何人停駐。
過兩天,警方下發關于彭偉彬和宋詩韻犯罪行為的調查結果。
由于當場從彭偉彬身上搜出刀具、繩索、迷藥等作案工作,判定其有故意傷人動機,加之有肇事逃逸的前科,已移交檢察院立案起訴。
而宋詩韻與嫌疑人勾結,提供受害人的行蹤信息,屬于幫助傷人的共犯。但她主張自己受到脅迫,如今還在接受調查。
席與風來到警局的時候,聽說受害人兩分鐘前剛離開,偏頭朝外面看了一眼。
旁邊的施明煦問:“現在追應該還……”
“不了。”席與風收回視線,“我們是來提交證據的。”
他把這兩天剛收集全的關于彭偉彬出獄後的違法行為,包括聚衆鬥毆,批發、銷售迷藥等可考的證據,全部交給了警察。
警察大約也是第一次見這種把證據整理好送上門的報案者,翻了翻那沓資料,說:“本來還擔心傷害未遂夠不夠立案,這下齊活了。”
席與風問:“江若……我說受害人,今天來做什麽?”
“來見那個姓宋的共犯。”警察說着感嘆道,“他們明星碰到這種事,不都愛發到網上煽動一波,順便賣個慘什麽的嗎?他倒是淡定,只想問問那姓宋的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得到答案了嗎?”
“沒有,那姓宋的不肯見他。不過即便不見,差不多也能猜出來,無非嫉妒,見不得別人比她好。您這邊不是查到,當年這位江先生毆打那個彭偉彬的視頻,就是她放到網上的嗎?這種事我們這兒見多了,人對人的惡意,來得就是這麽容易。”
從警察局出來,原本想回公司,在施明煦的提醒下想起這周的會議已經全部後延,席與風靜默一陣,說:“去錦苑。”
其實除了必要的應酬,席與風已經不再踏進歡場。
因此進到錦苑,置身其中,他有一瞬甚至不知道自己該往哪個方向走。
在二樓開了個包廂,卻覺得裏面悶,待不住。席與風摸一支煙走到外面,站在走廊的欄杆旁,垂眼看向一樓大廳。
他想起初見江若,就是在這個地方。
那張明豔的面孔上近乎挑釁的笑容,至今記憶猶新。
起初是欣賞他懂進退,知深淺,有一種知世故而不世故的靈動狡黠。
後來發現他的堅強,無畏,對熱愛和夢想執着而純粹。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把他放在心上,又是什麽時候開始,離不開他?
直到回到住處,席與風都沒想出答案。
方姨到門口迎接,往他身後看一眼:“今天小江也不回來?”
席與風不知該如何解釋,索性說:“他進組了,近期都不會回來。”
說完覺得這話熟悉,好像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見席與風的臉色似比前天回來的時候還要灰敗幾分,方姨以為他倆又鬧別扭,說:“要不,我給小江打個電話……”
“不。”席與風說,“別去打擾他。”
不去打擾,是他現在唯一能為江若做的事。
之後的幾天,席與風幾乎夜夜都會去錦苑。
從出生到現在,即便遇到困難,他也極少産生退卻心理。可這次他很清晰地認識到,自己的行為是在逃避。
逃避方姨擔憂的眼神,逃避空無一人的房間,逃避沒有一絲光亮的黑暗。
不同的是,身在紙醉金迷的場合,他不喝酒,不與人聊天,很多時候只是點一支煙,靜靜地站在二樓走廊的欄杆前,目光落在樓下毫無特別之處的一個定點。
這天周末,錦苑人來人往,賓客盈門。
席與風在包廂裏坐了會兒,起身走到外面,摸出一支煙攏火點上,聽見走廊側邊拐角處傳來對話聲。
兩個男的,其中一個聲音很小,應該是這裏的服務生,另一個醉醺醺還大舌頭,莫名熟悉。
“席總?你說那個席總?……害,他總往這兒跑,能有什麽原因?無非跟前頭的小情兒分了,想找個新的呗。”
“江若?他和席總都什麽時候的事了,早分了!”
“說起來啊,這個江若,你別看他現在在電視上人模狗樣的像個明星,私底下可是個為了錢什麽事都做得出來的臭婊——”
沒說完的話被嚎叫聲取代。
張紹元一股大力拽着衣領幾乎吊起來,卡着脖子的窒息感讓他一霎瞠圓眼睛,慌亂中只來得及看清來者何人。
“席、席總……”
席與風嘴裏銜着煙,即便把人拎着還是居高臨下的姿态,面容冷峻得頗有兇神惡煞之感,吓得張紹元大氣也不敢出。
“張總剛才說江若怎麽了,我沒聽清。”席與風冷聲道,“不如當着我的面,再說一遍?”
張紹元本就出氣多進氣少,又嗆了口煙,話都說不清楚:“我沒、沒,我罵自己呢,我是臭、臭不要臉,我才是、臭不要臉。”
又拎了一會兒,直到手中的人臉色漲紅發紫,幾乎命懸一線,席與風才松開手。
張紹元撲通一聲坐倒在地,大喘幾口氣伸手想借個力,才發現剛才和他調情的服務生早就跑了。
陰暗角落只剩下兩個人。席與風彎腰的時候,張紹元還是怕得手腳并用往後縮,哪怕身後就是牆壁。
他忘不了自家公司是怎麽被眼前的人輕松搞垮,好不容易東山再起,他自是不想又因為失言招來禍事。
于是未等席與風開口,張紹元就主動交代:“席總,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江若……不,江先生跟我其實沒什麽瓜葛,不過是他那個叫安什麽的朋友跟我睡過一晚,我沒來得及給錢,江先生來跟我要。錢我當場就給他了,您當時不是都看到了嗎?我剛才就打嘴炮,胡說八道呢,您放心,我以後絕對不在外面亂說,再亂說就讓我爛嘴巴!”
此話一出,席與風眉宇蹙起。
張紹元以為他不滿意,把詛咒升級:“那我要是亂說,就讓我、讓我斷子絕孫,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席與風眉間褶皺更深,聽不下去似的打斷:“你是說,你和江若的朋友睡過一晚,不是和他本人?”
夜晚,黑色的越野車行駛在城市的車流中,借由夜色的掩蓋,化作一抹幽靈般的殘影。
約莫四十分鐘後,車停在城東一個年代較新的住宅小區門口。
找了個不礙事的位置靠邊停,駕駛座的車窗降下,伸出一只肌肉線條流暢的手臂。
襯衫袖口挽起,指間夾了支點燃的煙,席與風卻不抽,而是搭載車窗邊,任由白煙擴散在初冬微寒的空氣中。
如果沒記錯的話,今天是合同上約定的房屋交付時間的第二天,江若應該已經搬過來了。
從這個角度,依稀能看見江若新家所在的那幢樓的輪廓,雖然看不清具體是哪一間。
一支煙燃至盡頭,又點了一支。
這回抽了兩口,沉緩的呼吸間,席與風仍注視着那幢樓,幾扇亮得不分明的窗戶。
許是湊巧,又或許他來的時間剛好,第二根煙燃到尾聲時,三五成群的一幫人自小區門口走出,伴随着歡聲笑語。
這群人裏有男有女,無一例外的都身材高挑,氣質卓然,若不是在夜晚,說不定早就被路人認出,圍上來求合影。
路燈下,席與風看見周昕瑤,還有《莺飛》的女主角唐佳念,以及《日月荊山》的男女主,陳沐新和衛楚琳。
當然一眼瞧見的,是穿着去年那件米灰色羽絨服,像要融化在暖黃燈光下的江若。
應是邀請朋友來新家玩,他笑得眉眼彎彎,一會兒和周昕瑤說悄悄話,一會兒又和唐佳念大聲密謀什麽,引得衆人都湊過去聽。
席與風坐在車裏,遠遠看着,除卻被隔絕在熱鬧之外的寂靜,還感受到一種類似懊喪的,極度低迷的情緒在蔓延。
這些人,都沒有他離江若近,卻能讓江若笑得如此開懷。
而他,明明不想踐踏,卻還是說出那麽過分的話,做了那麽糟糕的事。
——你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想起江若流着淚說的話,席與風狠狠吸一口煙,呼出的時候,連帶一種徘徊在土崩瓦解的邊緣、無法抑制的顫。
從前,黑暗于他來說,明明沒那麽難以忍受。
好像這次,真的瀕臨失去。
把朋友們挨個送上出租車,江若轉身時,餘光瞥見停在不遠處道路旁的一輛車。
腳步一頓,不由得多看兩眼。
不過那一片沒有路燈,看不清車牌。江若回過神來只當自己太敏感,畢竟在楓城這種顯貴雲集的地方,開同款車沒什麽稀奇。
況且上回,他把話說得那樣決絕,那個人有什麽理由跑來這裏?
今天江若搬家,順便請許久不聚的幾位朋友一起吃飯。
吃的是火鍋,簡單方便,事後把鍋碗瓢盆統統塞進洗碗機就行。
聽着機器嘩啦啦運轉,江若感嘆科技的進步帶來的幸福感,然後打了個飽嗝,心想明天怕是要圍着舞臺多跑五圈。
第二天有拍攝,江若早早起床,先拿起新手機回了幾條微信消息。
周昕瑤:昨天看你狀态還行就沒問……你真的沒事了?難受就找姐姐聊天,千萬別硬撐啊!
江若猶豫了會兒,打打删删,最後就回了個“好”。
出門前,接到快遞員的電話,說有個同城閃送,問他在不在家。
江若說在,快遞員說馬上到。
五分鐘後,江若在新家門口簽收了一個方方正正的紙箱,掂了掂,還挺沉。
好不容易翻到搬家時随手丢在房間床頭櫃的抽屜裏的裁紙刀,江若一面割開紙箱上纏裹的膠帶,一面想着難不成是誰漏送的喬遷禮?
紙箱打開,裏面放着一個長方形木盒。
江若心頭一緊,手也猛然頓住。
那木盒的蓋子一碰就翻開,露出明黃色的金屬瓶蓋,和棕色的瓶身。
江若還記得,這酒瓶的底部也刻了一圈字母。
當時害怕動搖不敢去看,如今亦然。
于是下意識松開手,不再觸碰。
作者有話說:
小席:在硬撐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