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暗度陳倉
《演員的花路》第二輪錄制現場,江若選的競演主題是“沉默的愛”。
劇本由節目組的特邀編劇撰寫,描述的是一名先天聾啞的青年面對心上人時的反應——那些細節裏壓抑着卻又掩飾不住的喜歡。
這是一場沒有臺詞的表演,由于上場前江若已經排演無數遍,無論是看着女孩和其他男孩有說有笑時羨慕又落寞的眼神,還是看見女孩失戀痛哭時手足無措安慰她的生澀反應,江若都拿捏得相當到位。
最後得到五位評委其中四位的高分,江若懸了許久的心這才落回原地。
其中一位導演出身的評委問:“你是原本就會手語嗎?”
江若搖頭:“不是,現學的。”
“我看你的表演經歷,以前是舞蹈演員?”
“是的,所以肢體動作掌握比較快。”
評委點頭:“戲也不錯,比上一輪更自然了,期待你下一輪的精彩表現。”
江若道了謝,沖臺下深深鞠一躬,在掌聲中退場。
到後臺,周昕瑤迎上來眉飛色舞道:“許導誇你了欸,你再表現好點兒,他下部戲說不定會找你演男主角。”
江若剛從臺上下來,有種情緒暴發之後的虛脫感:“不會吧,許導的電影偏愛硬漢型男一號,我的形象氣質不符合。”
“我聽說許導最近想轉型拍文藝片了,這不就需要你這張畫報似的臉了嗎?”周昕瑤盤算道,“到時候如果需要花瓶女配,記得找我,我最喜歡沒幾句臺詞只要美美地站在那兒的角色了。”
“想拍這種角色,可以讓你家劉導給你量身定制。”
“那多沒勁,而且他成天就喜歡拍那些神神道道的懸疑片,這種片子完全體現不出花瓶的價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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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剛才你在臺上的表現還挺自然。”周昕瑤話鋒一轉,“我還以為看了那個頭像,你會……”
江若心頭一突,下意識轉移話題:“其實我在臺上還滿腦袋雜念。”
“什麽雜念?”
“在想關于我一個朋友的事。”
“我警告你,別無中生友。”
“我說真的,他的人生經歷太離奇了,我消化了一個多月還是很震驚。”
“什麽樣的人生經歷?說來聽聽。”
“不行,這是他的隐私。”
“那就不要說出來吊人胃口啊喂!”
…………
在後臺看了之後幾組的演出,收工之前,作為本季評審團成員的陳沐新才得空來到江若的休息室,評價道:“演得很好,評審團的均分也很高,進入第三輪不成問題。”
江若聽了很高興:“多虧你眼光好,這劇本感情細膩又不落俗套,換誰演都出彩。”
一旁扮演聾啞青年心上人的衛楚琳嗤道:“這兒沒有攝像機,你倆差不多行了別商業互吹了啊。”
不知《演員的花路》節目組是否故意,在定下評委團和參演嘉賓後,又增加一組評審團,出了一套新的打分标準,并邀請陳沐新擔任評審團團長。
年初的一檔室外綜藝,江若作為陳沐新的圈內友人參與了兩期節目的錄制,自此年齡相仿、互動十足默契的兩人被組了CP。由于讨論度高,CP超話一度沖到前三,如今《演員的花路》節目組把他倆請來,可以說是成功掌握了流量密碼。
為了給江若助陣,陳沐新還請來了他的表姐——《日月荊山》的女主角衛楚琳——和江若搭戲。
大約是對江若心存偏見,排演起初明顯能看出衛楚琳的不情願。後來許是聽陳沐新說了不少好話,又或許被江若起早貪黑的拼命勁頭打動,漸漸地,衛楚琳收起了“我倒要看看你能演出個啥”的不屑,也開始主動配合。
包括最出彩的一幕,女孩摔倒男孩去扶,也是她主動提出加的,哪怕光是排練就夠她把膝蓋磕出一片瘀青。
因此江若也很感激衛楚琳,謝完陳沐新趕緊道:“我還不夠專業,要不是有衛姐帶着,都進入不了角色。”
衛楚琳聽了這話很是受用,嘴巴卻一如既往地毒:“知道自己不專業就多花心思學,總有別人需要你帶着入戲的時候。”
“欸。”江若笑着應下,“多謝衛姐指點。”
晚上四人一起吃飯。
周昕瑤和衛楚琳兩個娛樂圈小花先前只互聞其名,席間一聊發現性格投契,連愛好都差不多,飯吃一半就撂下筷子,手挽着手去做指甲了。
留下江若和陳沐新各據餐桌兩頭,面對一桌子菜犯愁不已。
後來是陳沐新提出解決方案:“沒關系,吃不完可以打包。”
江若剛想問打包給誰,陳沐新接着說:“我倆一人一半,正好我最近常住楓城,一個人懶得做飯。”
兩人雖說私下來往不密切,但也一直沒有斷了聯系,加上同在一個圈子經常有行程重疊,一來二去,就真成了圈內友人。
江若笑問:“你不會就是那種,點份外賣宅家一整天的人吧?”
“你怎麽知道?”陳沐新也笑,“不過我還是會出門的,每天都要去健身房。”
“外賣油大,确實該增加鍛煉,消耗多餘脂肪。”
“聽說市中心最近開了一家主打清淡素食的餐館,口碑也不錯。”陳沐新看着江若,“我正想去試試,聽說那邊的雙人套餐能嘗到的菜品比較齊全,可是我怕浪費,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和我一起?”
江若拿着筷子的手一頓。
單獨邀請某人共進晚餐的原因可能有很多,目的卻只有一個,就是拉近距離。
江若已經逃避了許多次這樣的邀約,甚至形成了一種拒絕的條件反射。
然而這一瞬間,眼前沒來由地閃過那個在上臺前被他強行抛諸腦後的微信頭像。
江若低頭戳了戳碗裏的肉片,擡起頭時笑着說:“好啊。”
由劉睿執導的電影《懸崖》,将于八月初登陸各大院線,公映前的試映會則安排在七月中,地點在楓城的一所小型劇院。
據說該劇院建國初期就已建成,當時除了承映電影,還會接一些規模不大的話劇演出。
後經多次升級修繕,在保留了古樸質感的設施的同時,劇院的影音設備也跟上了時代的發展。廳內一排排木質的座椅充滿歲月雕琢的痕跡,銀幕前的舞臺兩旁各搭一塊朱紅色幕布,散發着來自那個年代歷久彌新的複古氣息。
江若一進到廳內,就明白了劉導将試映會地點定在這裏的原因。
這種老舊的,狹小的,潮濕中帶一點腐壞氣息的氛圍,與《懸崖》幾乎完全貼合,一腳踏進來,仿佛就來到細雨綿綿的南方,鑽入寂靜幽深的老巷。
地方小,座位也不多,第一排留給各大投資方,第二排開始才是演員的座位。
江若根據電子門票上的編號,找到位于第二排靠邊的位置,剛坐下不久,一襲修身裙裝的周昕瑤也來了,位置在他左邊。
被問到為什麽作為導演的家屬也只能坐邊上,周昕瑤聳肩:“我們家老劉大公無私呗,畢竟我只是親情客串,戲份還不到你這個男四番的一半。”
江若聽笑了:“那劉導呢,怎麽沒看見他?”
周昕瑤指後面:“他堅持要在放映室守着。”
江若點頭:“懂了,導演的情懷。”
等差不多坐滿,劉導走到臺上,為不破壞氣氛,簡單寒暄後只說“我想要表達的東西都在電影裏了”,便宣布試映正式開始。
所有的燈光頃刻熄滅,眼前的銀幕亮了起來。
膠片質感的畫面配着時起時落的鋼琴伴奏,“懸崖”兩個朦胧的字出現在正中央時,江若察覺到自己因為某些可能會發生的事而躁動的心,慢慢平複。
尤其當看到作為被抛棄的“野孩子”長大的王小雨出場,江若終于能将自己剝離出來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另一個自己在平行時空裏發生的故事。
沉浸總在不知不覺中,江若将所有感官集中到電影裏,連身旁的周昕瑤什麽時候走的,又是什麽時候換了個人填補空位,都不知道。
然而故事的發展離不開波折,好比外面突如其來的驟雨閃電。
一切都發生得那麽突然,江若只聽到類似打雷的動靜,緊接着眼前的銀幕猝然黑下去,随着唯一的光源消失,整個影廳一片漆黑。
與受驚吓的人們發出的呼叫聲并行的,是抓住江若手腕的一只手。
溫熱的,幹燥的。
那樣迅速,那樣準确。
江若本來不怕黑,但他寧願相信這一霎的心慌是因為害怕。
在四周嘈雜的人聲中,他亦能準确将那道低沉的嗓音捕捉。
“先坐着,”席與風說,“別着急走。”
事實證明,席與風的判斷是正确的。
黑暗中視線受阻,好幾個站起來想看看怎麽回事的人,不是沒走兩步被臺階絆倒,就是你推我搡地互相絆。要不是工作人員及時拿大喇叭喊話讓大家少安毋躁坐下別動,恐怕已經發生踩踏事件。
後來又有工作人員喊話說,劇院線路老化,沒扛住惡劣的天氣,目前正在抓緊搶修,預計二十分鐘後可恢複放映,衆人才安靜下來,各回各位。
出于對影片內容的絕對保密,在座所有人的手機等電子設備都在入場前上交工作人員保管,眼下停電,只有剛拿來的一盞充電燈支在角落,蒼白燈光穿過人群縫隙,落到江若這邊的只留聊勝于無的一小縷。
卻讓他覺得安心,至少什麽都看不清。
這時大喇叭被劉導搶了去,他玩笑說:“趁現在黑燈瞎火,有什麽想法趕緊動手啊,機會就這一次。”
笑聲四起,江若卻像是終于反應過來,輕輕動了下手腕,把左手從席與風手中抽出來,然後身體下意識往右邊側了側。
這種情況下,或許應該說點什麽。
可是距離剛才席與風出聲已經過去很久,現在接話顯得刻意又奇怪。
問他為什麽要用自己的照片當頭像的話,又勢必會牽出更多的對話。
而且江若問自己,想聽到什麽樣的回答?
好像都不想。
好像無論什麽樣的回答,他都沒有做好接受的準備。
幸而搶修速度夠快,不到一刻鐘,銀幕亮起,電影繼續播放。
江若把注意力集中到劇情上,一點餘光都沒有給身邊的人。
影片最後,收到男主在被追捕的途中墜崖身亡的消息,王小雨回到生他養他的那片土地,站在雨後潮濕的小巷中,緩慢地仰起頭,視線越過滴水的青灰瓦片向上看,在夾縫中尋找天空。
與此同時,旁白響起男主的聲音——看見那幢破樓了嗎?那是我們的命,搖搖欲墜,不知道有沒有明天。就像站在懸崖邊上,稍不留神就栽下去,摔得渣都不剩。
所以回去吧,回去,就不會怕了。
聲音和畫面一同消失,短暫的沉寂後,掌聲響起,黑色的幕布上開始滾動報幕。
看到“江若飾王小雨”,江若徹底從這場夢境中掙脫,站起來,順着人潮往外走。
一直到外面,他都沒有回頭。
也走不遠,因為下雨了。楓城夏天常見的暴雨,來得措手不及,把人困在原地。
小沈通過電話告訴江若,司機已經在把車從停車場往劇場門口挪了,但是這會兒人多,得多等一陣。
江若說知道了,把手機揣回褲兜,在門廊下找了個不礙事的角落站着等。
劇場外面燈光很足,因此這回那人是什麽時候站到他身邊的,他能十分清楚地感知到。
畢竟那人無論到哪裏都是最引人注目的存在,衆星捧月的男主角在他面前,光芒也要暗淡幾分。
何況他身上還有着江若最熟悉的味道,經過夏日雨水的蒸騰,那清冷的雪松也摻雜了一絲容易接近的暖味。
讓江若下意識屏住呼吸,大腦也空白了一瞬。
後來是周昕瑤的及時出現,挽回了這難以收拾的局面。
她是和劉導一起來的,先遞給席與風一把長柄傘,然後看見江若兩手空空,問:“你怎麽也沒帶傘?”
江若說:“有車來接我。”
一番寒暄後,江若察覺到周圍的視線都在往這邊聚攏。
想來這種前前情人帶着她的現任老公,和金主以及前情人聊天的畫面,百年也難得一見。
所幸他們聊的都是投資相關,江若插不上嘴,就站在一旁當透明人。
遠遠地看到保姆車開過來,江若如蒙大赦般向衆人道別,扭頭走下臺階,闖入雨中。
奇怪的是沒淋到幾滴雨。察覺到頭頂有黑色壓下來,江若偏頭,看見席與風走在他側後方,撐着一柄黑色的傘,傘面前傾,将他整個人籠罩其下。
腳步頓了一頓,江若說:“不用。”
許是兩個字太短,又或許聲音不夠響亮,總之席與風沒因為他的拒絕離開,而是越發跟緊了,一路把江若護送到保姆車旁。
車門是開着的,江若擡腳上去,小沈說:“江老師怎麽自己跑過來了,不是讓您等我帶傘去接……”
話音停止在看到江若身後的人的那一刻。
天色昏暗,小沈不太确定似的探身出去看,接着喊了聲:“席總。”
席與風很低地“嗯”了聲。
也是在這時候,江若才不得不擡眼,望向站在車外的人。
雨幕中,席與風仍是白衣黑褲,外套搭在臂彎,像是剛從會議桌上下來。
他左手撐傘,肩背乃至手臂外側已被雨淋濕,襯衫變成半透明,水汽仿佛蔓延至發梢、眉眼,沖淡了他過分深刻的五官線條,透出一種沉斂的清隽。
抿起的唇微微張開,似乎想說什麽。
江若搶在他前面說了“謝謝”,然後收回目光。
他甚至不确定席與風是否聽見,就拍駕駛座的靠背,示意司機開車。
短暫的猶豫後,席與風還是後退一步,看着車門在眼前關上,再看着車子在滂沱大雨中駛遠。
回到住處,進門看到牆上的年歷,江若找回意識後的第一個反應是,原來已經過去半年了。
他換上拖鞋,去房間拿睡衣,進衛生間洗澡,洗完從冰箱裏拿水,邊喝邊用手機翻看之後的行程安排。
好像今天是再尋常不過的一天。
晚些時候周昕瑤發來消息,說她下午離席是去放映室找劉導了,江若回了個“嗯”,她又問:他是不是坐到你旁邊了?
江若想了想,回複:他的位置應該在第一排,可能走錯了。
周昕瑤發來一個“略略略”的表情包:你信嗎?
沒等江若回答,她就自說自話:反正我不信。
江若回了個翻白眼的表情包。
鬥圖幾個來回,周昕瑤到底沒憋住:你倆真的什麽都沒說?
江若說沒有,周昕瑤問:那做呢?停電十五分鐘,你倆就沒暗度陳倉點什麽?
盯着“暗度陳倉”四個字看了一會兒,江若不知道怎麽回,幹脆發了個“晚安”的表情包,把手機扔到一邊。
然後,右手不由自主地往左邊移動,掌心蓋在手腕上。
可是這樣的話,被握過的那圈皮膚,似乎變得更燙了。
畢竟保護是有溫度的,而禁锢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