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但是他不能
孟家老宅坐落于城東,依山傍水,也是塊寶地,素有紫氣東來的美名。
席與風到的時候,客廳裏沒人在。過了一陣,孟母才從樓上下來,招呼家裏的阿姨沏茶。
兩人坐下聊了幾句。
見席與風把婚前協議拿出來,孟母就沒了好臉色,只勉強維持客氣:“這婚是非退不可了?”
席與風說:“與其耗着,不如趁早解決,也不耽誤孟岚另覓良緣。”
孟母抿了抿唇,道:“其實我本就不贊成這門婚事,岚岚玩心太重,你又是個……”
頓了頓,孟母接着道:“但想着不過是個形式,你們倆沒意見,我們當長輩的也沒什麽可說的。誰想這婚期定下,請柬都發出去了,你偏又改了主意。”
“是我思慮不周,給您添麻煩了。”席與風說,“此事因我而起,若有人談論,就說是孟岚瞧不上我,将我甩了,以免損害孟家名聲。”
聽了這話,孟母面色稍霁,輕嘆一口氣:“也是難為你了,你父親出了那麽大的事,裏外都需要你操持,很不容易吧。”
席與風見情勢尚可,提了一句股東大會的事,孟母思忖片刻,說:“生意上的事都是你伯父在管,我一向是不參與的。不過既然有股份在岚岚手上,自是不希望看到你們集團內部動蕩不定,想來就算礙于身份不能站在你這邊,也不會與你對立為敵。”
話說得很明白——你都不跟我女兒結婚了,我沒理由再幫你。但是既然你家有股份在我這邊,我也不希望它出狀況,因此多半會站中立和稀泥,不讓事情鬧大。
席與風本也沒奢望退婚之後孟家還能幫自己,得到這樣的承諾已經足夠。
又說了些取消婚禮後的收尾事宜,席與風将準備好的筆遞過去,指着協議後面新增的一頁,席成禮簽名旁的空白處:“沒有異議的話,麻煩伯母在這裏簽名。”
孟母仔細閱讀了關于協議取消的相關內容,又嘆了口氣。
“你們這些年輕人啊,一個個的把婚姻當兒戲。”她無奈道,“孟潮也是,去年相親遇到一個各方面都很合适的女孩,本來答應得好好的,後來不知怎麽的又反悔了。”
這事席與風略有耳聞,不過那會兒正趕上蕭茵母子發難,綁架了江若,他實在無暇關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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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潮還年輕,”席與風說,“當下應該以事業為重。”
孟母笑了:“倒也不必安慰我,他在外面有多亂來,我也不是沒聽說。”
說着正要落筆,樓上忽然傳來一串急促的腳步聲。
孟岚站在樓梯拐角處:“媽,先別給他簽。”接着視線落在席與風身上,幾分嘲諷,“別光顧着哄長輩啊,你對我,就沒什麽要說的了?”
頂層露臺,孟岚站在欄杆旁的一片建築陰影下,任由風吹着裙擺鼓動。
沿樓梯上行時,席與風已然目睹滿地狼藉,證實孟潮說的“能砸的都砸了”所言非虛。
他站在孟岚身側,靜默半晌,忽聽孟岚問:“敢跟上來,不怕我抄家夥砸你?”
掃一眼四周,除了鐵藝桌椅,牆根旁的幾盆綠植也可以成為武器。席與風并沒有退卻之意:“該來的總會來,怕也沒用。”
孟岚笑一聲:“好大的決心啊,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孟岚是什麽洪水猛獸,席少寧願損失慘重也要躲。”
席與風說:“不是。”
孟岚轉過頭看向他:“那你為什麽要退婚?”
“我們不适合結婚。我給不了你想要的。”
“你知道我想要什麽?”
這回席與風沒回答,而孟岚卻能從他清明的眼神中明白,自己的心意已然暴露。
她想笑,張開嘴卻笑不出來。
只好轉過臉去,面向前方蒼茫的天際時,孟岚冷不丁想起,在同樣的地方,她曾斷言席與風是個冷血動物,就算別人向他示好,他也只當別人對他另有所圖。
現在,她倒寧願自己的判斷不曾失誤,寧願席與風以為她想和他結婚,是對他有所圖。
她也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
“那你能不能,就當什麽都不知道?”孟岚問。
“不能。”席與風答。
這一瞬間,孟岚好像看到了歷史重演。
她喉嚨發苦:“你們這些人,真的很擅長把別人的生活攪得天翻地覆,再拍屁股走人。”
她想到二十二年前,母親生下弟弟孟澤。她的弟弟笑起來那麽可愛,即便他分走了父母的關注,她依然接受了他,并下定決心做一個好姐姐。
可是孟澤失蹤了,之後的許多年,家裏都寂靜得像一座監獄,她不敢大聲說話,不敢放肆大笑,但凡待在家裏,總是要面對母親的眼淚和父親無止盡的嘆息。
後來,她的生命裏出現一名少年。
他總往家裏跑,說是孟潮的朋友,卻和孟潮一點都不一樣。他總是坐在樓梯下的隔間裏,捧一本書,連續幾個小時一言不發,卻總能吸引孟岚往那邊看,看他在讀什麽書,看他今天有沒有穿校服。
次數多了,難免有視線相交的時候。少年面容清隽,眼神是一種冰川雪融的清冷,卻能讓她面頰發燙,迅速別開臉,過一會兒,又忍不住轉動脖子,偷偷去瞄。
就是這樣一個把她的心攪亂的人,現在也要離開她。
孟岚聽見席與風說:“這件事錯在我,所以給了你股份作為補償。”
補償兩個字,讓孟岚的眼睛一霎瞪圓。
“原來,你早就在計劃要退婚了?”她有幾分難以置信,“單獨給我怕我不收,所以借着要酒的名義……”
難怪給這麽多,如果當時沒收還好,收下了,無疑等于她也默認這份高昂的股份是退婚補償。
今後這事一旦傳出去,外人也只當兩家已經達成一致,再鬧只顯得孟家得寸進尺。
這會兒孟岚才是真的想大笑,笑自己蠢,還以為那股份代表誠意,還以為只要結了婚,假以時日總能将他的心也搶過來。
到頭來,自己不過是進了他的圈套,面子裏子,自己一樣沒占到,倒讓他占了個齊全。
憤怒與悲傷,一時分不清哪個更甚。
孟岚只覺全身的血液往頭頂沖,等反應過來,她已經抄起一旁的花盆高高舉起,像平日裏生氣時那樣。
而作為預備挨砸的對象,席與風站在原地一動不動,仿佛早已做好準備。
眼圈頓時通紅,孟岚提着嗓門,恐吓般地喊:“為什麽不躲?你別以為我喜歡你,就不舍得打你!”
席與風猶自鎮定,目光淡淡地看着她:“想打就打,但這不是喜歡。”
“你只是享受碾壓我、超越我的快感。”
這些年,但凡席與風沾染的嗜好她都要學,席與風和女明星傳緋聞,她就和男明星徹夜不歸,席與風包養小情人,她就換男友比換衣服還勤,為的就是證明給別人,也給自己看——我根本不在乎他,我比他還會玩。
直到此刻,孟岚才恍然明白,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她選錯了人,亦用錯了方法。
席與風并非冷血無情,他藏在心底的溫柔只會給同樣對他溫柔的人。
而她那些自以為是的小把戲,只會将他越推越遠。
花盆“當啷”摔在地上,只碎了一個角。
席與風躬身将花盆扶正,把蜷曲的葉片撥開,然後直起腰,轉身便走。
步子邁出去兩三步,聽見孟岚微弱的聲音:“你現在,需要婚姻幫你鞏固勢力吧?我可以幫你……”
幾乎沒有猶豫,席與風說:“不了,我想要的,自己會去争取。”
孟岚又說:“那種開放式婚姻關系,我也能接受。”
席與風甚至沒回頭。
“但是他不能。”
七月伊始,楓城上流圈層又傳出兩件大事。
第一件是席與風拿下了一個并購案,集團內部大洗牌,股東大會高票通過由席家長子席與風擔任執行總裁的決議。自此集團最終的決策權歸屬塵埃落定,縱有少量不滿的聲音,也勢單力薄,短期內掀不起什麽風浪。
第二件還和席家有關,太子爺席與風這邊剛為自己正了名,那邊和孟家的婚事就宣布取消。衆人驚訝的同時又有意料之中的落定感,轉而開始猜測內情,究竟是孟家小姐想開了,不想在一個性向成謎的男人身上吊死,還是席家太子爺沒玩夠,索性先不給自己套上枷鎖?
也有知情者舊事重提——你們是不是都忘了,去年還有傳聞說席少為了外頭養着的小情人,和家裏對抗,拒絕結婚?
衆人聽罷嗤之以鼻——嗐,傳聞罷了,怎麽可能是真的?
而這些吵鬧的聲音,統統沒進席與風的耳朵。
等公司的事料理停當,他抽空飛了趟洛杉矶。外公喬望鶴已在此處郊區的一幢宅子裏,住了三十年不止。
從機場前往外公家的路上,道路愈漸寬闊,兩旁濃蔭匝地。
喬望鶴算準時間站在門口迎接,親自指揮司機将車停在院子裏,看着席與風從車上下來,頭發花白的老人面容慈祥,拐杖在地面一敲,讓他快進來。
房子不大,上下兩層,住一位老人加兩名護工綽綽有餘。
喬望鶴帶席與風去到書房,親自泡茶給他喝。
作為小輩,席與風自是不能幹坐着。喬望鶴端茶過來,他起身雙手去接,老人趁機比畫他的身高。
“都長這麽高了。”喬望鶴把手放到腰際,“上次見面,你才到我這兒。”
席與風還能清晰記得上次見面的情形。
實際上,他自小就對外公很陌生。
當年母親不顧外公反對,執意要嫁給席成禮,據說當時外公氣得連婚禮都沒參加,默不作聲搬到洛杉矶,在這裏一住就是三十多年。
其間的接觸大概只有小學的某次暑假,席與風出國游學,母親安排他早一天到洛杉矶,去陪外公。
許是心裏仍有怨怼,那次會面并不算愉快。喬望鶴從頭至尾沒給席與風好臉,在飯桌上也沒同他說話,飯後爺孫倆在書房各據一角,一個處理文件一個看書,一天的時間就這樣悄然流逝。
而現在,席與風知道了,當年的外公并非有心冷落他,也想起在這裏吃的兩頓飯都有薯條、冰淇淋,這些只有小孩子會喜歡吃的東西。
人與人之間,有些話不需要挂在嘴邊,也可以被對方洞悉。
因此喬望鶴沒提那些陳年舊事,只問席與風這次能待幾天,聽說他明天就要回去,了然道:“這個節骨眼上,忙是一定的。但是再忙也要注意休息,身體健康比什麽都重要。”
席與風應下了。
窗外蟬鳴陣陣,屋內茶香袅袅。
臨近正午,喬望鶴坐在書桌旁的藤椅上,閑話家常般地問:“你父親,怎麽樣了?”
席與風放下手中的杯子:“已經脫離生命危險,但是傷在脊椎,以後怕是離不開輪椅。”
喬望鶴哼一聲:“便宜他了。”
誰也沒提那場車禍,卻又都心知肚明。
“這茶是你母親生前最喜歡的。”喬望鶴看着杯中漂浮的茶葉,“原本她也可以喝到我泡的茶,原本她也應該在這裏,和我們爺孫一起……”
席與風看着他,心中澀然。
脫去商界巨賈的外皮,眼前的人也不過是一個思念女兒的普通父親。
喬望鶴說:“你父親能多活這麽多年,完全是因為你,不然在你十九歲那年,他就已經不在人世。你千萬不要因此背負壓力。”
聞此言,席與風又不禁一凜。
“我沒事。”他說,“既然他從未把我當作親人,我也不再将他放在眼裏。”
喬望鶴似有猶豫:“那些年你母親偏執成性,對你疏于照顧,你父親是不是對你……”
這回席與風沒說“沒事”。
他垂眼,複又擡起,眸底是浸霜般的冷郁:“太久了,我已經記不清。”
留在宅子裏吃了頓飯,下午席與風要趕一場貿易峰會。
喬望鶴拄着拐杖把人送到門口,忽然想到什麽,問:“說起來,先前那麽多年,我每年都在你母親忌日前聯系你,你都沒答應,為什麽今年突然……”
聽到這個問題,席與風先是愣了下。
像是沒想到這個問題出自與他沒見過幾面的外公之口,而該發問的人,比如席成禮,竟只字未提。
不過稍一想便能明白,不問是因為不關心。他們只在意自己,哪管他有什麽原因。
如今有人在意他的行事動機,反而叫他不習慣。
但這原因并不難于啓齒。
席與風側過身,沉聲答道:“為了一個人。”
次日,去機場的路上,席與風收到周昕瑤發來的《懸崖》試映會電子入場券,時間在下周六。
附留言一條:随你來不來,反正江若會來。
和上回發出婚禮邀請後如出一轍的口吻。
席與風沒回複,點擊二維碼保存到相冊。
然後返回去,雙指将入場券放大,移動,将海報圖上處在角落的一個模糊側臉,置于屏幕正中央。
半個小時後,在《演員的花路》錄制現場探班的周昕瑤大叫一聲:“啊!”
把正在補妝的江若吓得一哆嗦,化妝師也跟着手抖,口紅都畫出去了。
“姐,你小點聲。”江若無奈道,“待會兒我要上臺演個聾啞人,讓我找找安靜的感覺。”
“這沒法安靜啊!”
周昕瑤舉着手機到江若面前,微信停留在和“席總”的聊天界面,剛看到“席”字,江若就慌忙別開眼:“幹嗎給我看這個……”
“快看快看!”
周昕瑤點開席與風的頭像放大,并按住江若的腦袋逼他直視屏幕。
在這近乎強迫的動作下,除非瞎了,不然不可能看不到——
席與風現在的微信頭像,正是從《懸崖》電影海報上截取的,江若仰望天空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