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別讓我恨你
而接下來留給江若的,是更長、更靜的沉默。
席與風的表情幾乎空白,像是聽到了什麽晦澀難懂的語言。
但下意識的反應作不了假,江若沒在他眼中看到哪怕一丁點驚訝,證明他對這件事并不是毫無所覺。
江若對席與風的感情遠超出合理範疇這件事。
然而心知肚明和親耳聽說,仍存在極大的差別。
席與風薄唇緊抿,凝視江若的雙眸變得混沌,裏面醞釀着叫人看不懂的東西。
良久,他才啓唇:“這世上沒有絕對的公平。”
“我知道。”江若深呼吸,強壓淚意,“可是她容不了我,我也容不了她。”
“我要的東西,你給不起。”
說完這些,江若只覺得累極,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一般。
事實上他也确實空了,他将自己的心剖開,攤在席與風面前,将最該深深藏匿永不提起的話說了出來,他承認當時除卻沖動,是懷揣着一絲期待的。
一絲卑微的、可恥的,或許會得到同樣回應的期待。
人果然不能抱有僥幸心理,江若想,現在連最後的尊嚴都丢了個幹淨,席與風冷靜到近乎冷血的反應,就是最大的報應。
靜默還在持續,而江若已經無法等待下去。
他用最後的力氣說:“放我走吧。”
聽到這裏,席與風才有一種被違抗、被冒犯的怒意,他上前一步,攔在江若身前:“你要去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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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都行,只要不在這裏。”
“我給你另找個住處。”
“……不要。”
“那你想怎麽樣?”
席與風有種被拿捏、被脅迫的煩躁感,他從來沒有這樣一退再退地遷就過誰。
可江若總是那麽不識趣,總是學不乖,總是能讓他更生氣。
江若看着他,眼神那樣平靜,好像剛才說完那個字之後,他的心也随之死去。
“我想離開你。”他說,“去一個再也見不到你的地方。”
不久之後,席與風知道了,這一霎心髒被揪緊的感覺叫作恐懼。
可是當下,他只覺心頭火起,甚至有一種被背叛的惱羞成怒,大腦自動跳過理智的分析,身體先行,擡手一把攥住江若的手腕。
“不行。”席與風用不容拒絕的語氣,“我不允許。”
大概沒料到席與風會是這樣的反應,江若一時愣住:“可是我們說好了的,一旦你和別人締結婚姻關系,協議就失效。”
“失效?”席與風輕哼一聲,“你難道不知道,沒蓋章的條款不作數?”
腦袋裏轟然炸開,江若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話來。
被擒住的手也掙脫不開,他越是往後撤,席與風攥得越緊,江若只覺得已經沉到谷底的心髒又被冰水淹沒,一點一點變涼。
“為什麽?”他聽見自己問,“你不是不想我受傷嗎,為什麽不放我走?”
“上次是意外。”席與風說,“我不會再讓你遇到危險。”
江若搖頭:“你放了我,放了我就行,不需要你再——”
“不需要”三個字令席與風眼神驟暗,他的臉色和他的聲音一樣冷:“我給你戲拍,把你捧紅,你利用完就不需要,就想跑?”
江若以為不會有比剖心更痛的了,席與風的一句“利用”又給他迎面一擊,讓他擺正自己的位置,告訴他所謂的真心在這段關系裏是多麽不值一提。
最後一點彌留的溫度也徹底散去,江若頹然地放棄掙紮:“你想怎麽樣?要我怎麽做,才能放我走?”
形勢在悄無聲息中扭轉,席與風每聽到一個“走”字,那種即将失去什麽的倉皇感就增添一分。
他像一個在黑夜裏行走的人,雙手胡亂地在空氣中揮舞,手被路兩旁的樹枝劃開無數道傷口,卻還是什麽都抓不到。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抓住什麽。
唯獨沒有來由的怒火節節攀升,最終将理智盡數吞滅。
席與風聽到自己說:“舔,把我舔高興了,你才能走。”
同樣作為男人,江若不可能不知道“舔”的意思,之前情到濃時,他也不是沒想過為席與風做這件事,是席與風不同意。
當時雖未言明原因,但江若知道他覺得這是一種輕賤,是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單方面的讨好,他不想讓自己難受。
而且自己願意和被命令,終究是兩碼事。
江若臉色煞白,巨大的恥辱感讓他蹲下的動作都變得遲鈍,等到視線與對方腰部齊平,顫巍巍的手即将觸碰到皮帶扣時,手腕再度被一把攥住。
這回席與風徑直把江若從地上拽了起來,拖着他往外走。
被摔到主卧那張大床上的時候,江若有一種渾身的骨頭都撞散架的錯覺。
席與風很快壓了上來,伏在他身上,面容冷峻,嗓音低沉得近乎兇狠:“就這麽想走?”
眼角擠出一滴生理的淚,江若在強硬的桎梏中艱難地點頭:“想走,放我……走。”
回應他的,是席與風粗暴的動作。
先是外套被扯開扔到床下,裏面的毛衣不好脫,索性被扯開了線,刺啦一聲,上半身徹底裸露在空氣中。
接下來是褲子。江若伸手去推,卻被席與風一只手擒住兩只手腕,壓過頭頂。
“不是喜歡爬有錢人的床嗎?”席與風問他,“現在裝給誰看?”
力量的懸殊讓江若動彈不得,他只能別過臉,閉上眼睛,權當這是貪婪的報應。
誰讓他們的開始那樣肮髒,那樣令人不齒。
可席與風還是不放過他,狠狠捏着他的下巴逼他轉頭。
“你被張紹元幹的時候,也是這副表情?”席與風回到了高高的神壇上,居高臨下地俯視江若,“還是說,我給你的還不夠多?”
後來江若明白了,席與風的憤怒是因為他不聽話,是因為他一再挑戰他作為上位者的底線。
席與風依舊是那個把強勢刻在骨血裏的暴君,就算這段關系已經走到末路,也該由他掌控,由他宣布終止。
江若臉朝下被按在枕頭裏,承受着一波接着一波的撞擊,疼得抽氣都斷斷續續,他也沒想到自己還有尋釁的力氣。
“席、席總好雅興,對一個……給錢就能上的破鞋,霸王硬上弓,也不怕、不怕傳出去,被……呃,被人笑話。”
可惜這種程度的挑釁,于席與風來說不過是不疼不癢的毛毛雨。
他冷笑一聲:“我的出生就是一場笑話,我有什麽可怕的?”
再後來,畢竟有過那麽多次身體交融,難免流露些許溫情,用以掩蓋那些失控的口不擇言。
席與風把江若翻過來,傾身抱住他,用一種接近破碎的聲音問:“不是說愛我嗎,為什麽要走?”
而江若已經說不出話來,視野模糊到那麽近的面孔都看不清。
聽不到回答,席與風又問:“這就是你的愛嗎?”
他對“愛”這個字眼陌生極了,記憶中唯一相關的內容,只有母親對父親那近乎癫狂、讓人窒息的掌控。
猶記十九歲那年,他趕回來見母親最後一面,病床上的母親聲嘶力竭地喊——我愛他,我那麽愛他,我要他和我一起死!
如果那就叫愛,那麽愛應該是糾纏,怎麽會是逃離?
結束的時候,外面好像下起了雨。
也許是冰雹,砸在窗戶玻璃上發出噼裏啪啦的聲音,好像世界末日的前奏。
席與風平躺在床上,江若側身卧着,兩人同蓋一條被子,頭一回覺得寒意刺骨。
等雨聲小了些,江若用啞得不成樣子的嗓音說:“我的親生父親,死在我七歲那年。
“那年我剛上小學,一年級,以為自己什麽都懂,其實什麽都不懂的年紀,抱着我爸的遺照上靈車的時候,看到同學向我招手,我還笑着跟他打招呼,說把我爸接回來就去找他玩。後來到地方看見滿屋子人都在哭,才知道,我爸再也不會跟我一起回家了。
“我媽她,一直都不贊成我學舞,覺得男孩子不該穿緊身褲,不該扭腰擺臀,周圍的大多數人也這麽覺得,同齡的小孩沒主見,大人說什麽他們都信,一傳十十傳百地,我就成了他們口中的娘娘腔,二椅子。随着我長大,風言風語越來越離譜,後來竟然傳成了我學跳舞是為了勾引男人,說我是大狐貍精生的小狐貍精。
“這話聽多了,連我媽都信了。”
江若察覺到身邊的人動了一下。他知道席與風不好奇他的過往,不願意聽,可他必須要說。
思緒淩亂,江若想到哪裏說到哪裏:“也不全怪我媽。她一個女人,帶着我不容易,後來她改嫁,沒想到那男的看起來人模人樣,其實是個……變态。”
即便江若刻意将這段令人毛骨悚然的經歷簡略,三言兩語帶過,席與風作為聽衆,仍是感到一陣心悸般的惡寒。
他無法想象,一個在念小學,手無縛雞之力的孩子,該如何拒絕一個心懷不軌的成年男性伸向他的手。
說到這裏,江若深深吸進一口氣,隔了很久才呼出來,像在借此給自己勇氣。
再開口時聲音不那麽顫抖,但還是低啞:“他用糖果、用學費、用我母親的眼淚,誘惑我,逼迫我去他的房間。幸好,幸好他膽子小,怕事情鬧大,不敢真做到最後,至多不過是……讓我用腿夾着他的,看着我滿是淚水的臉,把那些肮髒的東西,都弄在我身上。”
感覺到一具身體貼上後背,江若被抱在懷裏,卻沒有溫暖的感覺。
席與風貼着江若的頸窩,讓他別說了。
江若卻沒打算停,笑了聲:“這才到哪兒。”
接着,他說起後來的事。
他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楓城舞蹈學院,以為終于可以擺脫束縛,可以自在高飛。他在學校很努力,總是第一個到練舞室,最後一個離開。他還被楓城劇院的直屬舞團錄取,不到半年就成為了臺柱一樣的存在,每次只要是他主演的劇目,總是一票難求。
他以為自己終于從噩夢中走了出來,以為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可能命該如此吧。”對此,江若像無數懷才不遇的人一樣,用命運作弄将晦暗往事輕描淡寫,“彭偉彬,還記得這個人嗎?現在應該已經出來了。”
“他是舞團老團長的兒子,我剛進舞團的時候他很照顧我,加上他是舞蹈學院的師兄,我跟他很快就熟悉起來,可能是太缺愛,有段時間我幾乎以為,他對我好……是因為對我有那個意思。”
環在腰上的手臂忽然收緊,像是預感到故事接下來的發展,并非他能承受。
“事實證明,是我自作多情了。”江若停頓一會兒,才繼續說,“後來,他開始頻繁給我介紹所謂的機會,今天和這個會長吃飯,明天和那個院長小酌,每天都是不同的大人物,唯一不變的是助興節目,永遠是我自己編的那支《無名》。”
“我不願意跳,他就拿舞團的興衰存亡求我,給我分析利弊。我心軟了,一再心軟,他就變本加厲,有一回……他在我喝的酒裏下了不幹淨的藥,可能跟你弟給你下的那種差不多。我恢複意識的時候,人已經躺在酒店的床上,衛生間裏有人在洗澡,不知道是哪個協會的會長,還是哪個有意投資舞團的老板……”
“別說了。”席與風再度開口,“江若,別說了。”
江若卻還是笑,哪怕笑容慘白如紙:“那次我僥幸逃脫了,付出的代價是被舞團開除。後來的事你大概都知道了,彭偉彬惡人先告狀,到處散播我為了上位爬床的事,弄得我在圈子裏混不下去。為了逼我就範,他在我宿舍的枕頭底下放毒品……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我在學校已經身敗名裂,曾經器重我的老師,連我的電話都不願意接。”
“接下來就是那段黑料視頻了。我的生活費都靠自己掙,沒了舞臺就等于沒了收入來源,好不容易在影視城找到工作,彭偉彬還跑來鬧事,告訴周圍的人我是個誰的床都爬的婊子,想故技重施把我名聲搞臭……我實在太怕失去工作,一氣之下就打了他,結果是他進醫院,我被刑事拘留,出來的時候接到學校的開除通知,徹底沒了去處。”
外面雨聲漸漸停息,江若睜開眼,望着玻璃上殘留的水滴,再透過它們看遠處的零星燈火。
“再後來,我遇到了你。”
江若能聽到席與風略顯粗重的呼吸聲,亦能感覺到圈住自己的手臂有多麽用力。
“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做夢一樣。你抱我,吻我,說想我,在意我受的哪怕一丁點小傷,送我禮物,讓我睡在柔軟的床上……給我一個,像極了家的地方。”
說到這裏,江若哽咽了下,視野又變得迷離,什麽都看不清。
真奇怪啊,剛才把傷口一層層撕開,那麽疼,他都忍着沒有掉眼淚。
他聽見席與風說:“這裏就是你的家。”
江若搖頭:“不,這裏不是我的家,是另一個牢籠,是你把我圈養起來的地方。”
“從頭至尾,你都把自己放在金主的位置上,把我當成玩物……這麽做本也沒錯,你花錢我陪睡,各取所需的關系。所以錯在我,錯在我對你動了真心,錯在我不自量力,産生了想獨占你的卑劣心思。”
“不是……”
江若沒給席與風機會,堅持要把話說完:“你總問我要什麽,可是我要了,你又沒法給。你剛才那樣對我,和随意踐踏我的那些人,有什麽區別?我好不容易擺脫那些流言蜚語,你又要把我拉回去繼續承受,你和他們,又有什麽區別?”
吸了吸鼻子,眼淚卻更洶湧。
身後繞過來一只手,原本幹燥的手掌貼上江若的眼皮,濕漉漉的睫毛戳在掌心,已然分不清是誰在顫抖。
最後的最後,江若還是擡起手,握住席與風的手腕,試圖拉動,将最後一點聯系分開。
“現在,夢該醒了。”他最後一次喚他的名,“席與風,放手吧。”
“別讓我恨你。”
天快亮的時候,躺在床上的席與風閉着眼睛,聽到一些聲音。
有人從床上下去,沒穿鞋,赤腳踩在地板上,腳步輕盈如同舞步。
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動靜,中途嗒啦一聲輕響,某種金屬鏈條解開搭扣,掉落在地上的聲音。
讓席與風更加用力閉緊眼睛,唯恐看見什麽,又控制不住自己,想要改變主意。
随着那道沉甸甸的雙開門在身後關上,江若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按電梯下樓。
電梯轎廂裏有一整面鏡子,江若看着鏡子裏狼狽得像個逃犯的自己,嘴唇破皮,脖頸有傷,連手腕都留下一圈刺目紅痕。
但它們終究會消失,好比曾經戴在他腳腕的鏈子,在應聲落地的那一刻,是妄想的收束,也預示着自由的開始。
雨過天晴的早晨,江若站在車水馬龍的路邊,仰頭望天。
稀松平常的一天,和昨天沒什麽不同,雖然天空好像沒昨天那麽藍了,但是有太陽。
我是可以堂堂正正站在陽光底下的——江若睜大眼睛,這樣告訴自己。
哪怕腳踝空落落的不習慣,心口好像也空了,弄丢了什麽重要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