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他沒有說再見
春節前兩天,江若回了一趟市中心的大平層,把自己的東西打包搬走。
提前從方姨那邊套話确認過,特地挑了席與風不在的時間段。
用指紋開鎖的時候,裏面還是維持着他走之前的樣子。江若盯着玄關處自己的拖鞋看了一會兒,從口袋裏掏出一次性鞋套。
好在他搬過來的東西不多,半個小時足以收拾完。
為了方便,江若從門衛那邊借了輛小推車,把不方便裝袋的比如陽臺那幾盆花,都擺在推車上。
臨走前還踩着拖布把地板擦了一遍,唯恐留下車轍之類的痕跡。
經過主卧門口,江若看見床頭的地面幹幹淨淨,那條腳鏈已經不知去向。
沒給自己留深究此刻心情的時間,江若匆匆瞥一眼就移開目光,然後大步向門口走去。
自以為這番動作足夠悄無聲息,沒想還是在電梯口碰到了不該碰到的人。
席與風一副工作日西裝革履的打扮,大衣搭在手臂,電梯門開照面的瞬間,他好像也愣了一下。
接着視線往下,看到江若手裏拎着的包,還有滿推車的植物,抿唇半晌沒出聲。
意料之外的碰面讓江若一霎身體僵硬,握着包帶的手都差點松開。
最後是電梯即将關門的警報聲打破了寧靜,江若騰出握着推車把手的手,去擋電梯門,卻慢了一拍,席與風先他半秒擡臂,撐在一邊門框上。
電梯門再度敞開到最大,席與風緩步走出來,繞行至江若身後,接過他手中的包。
聲音一如既往地平淡:“送你到樓下。”
說是樓下,實際上送到了小區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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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若在網上約的面包車就停在正門,後備箱打開,江若彎腰又直起重複幾次,把花花草草都塞進去,轉頭去接裝衣服的包,伸手接了個空,席與風越過他,直接幫他把包也放了進去。
随着哐的一聲,後備箱關上,駕駛座上的司機發動車子,車輪下塵土飛揚,年久失修的五菱宏光發出嗡嗡轟響。
也是在這時候,江若才想起,他們倆還沒有正式告別。
可他沒有準備,無話可說,只垂了眼,用幾乎被噪音蓋過的音量說:“那我走了。”
他好像聽見席與風“嗯”了一聲,又好像沒有。
在副駕坐穩系好安全帶,江若從旁邊後視鏡裏看見席與風還站在那裏。
一貫平靜無波的神情,仿佛被凍結在原地。
卻讓江若有種被灼燒的刺痛感。
他擡手去摸脖頸上未褪的傷痕,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席與風剛才一直在盯着這裏看。
這年的春節,江若在出租屋過。
除夕那天他起大早去超市買了足夠吃半個月的食材,打算過年期間就待在屋裏鑽研劇本,不出門湊任何熱鬧。
然而他無心去湊,不代表熱鬧不會找上門。
傍晚聽到敲門聲時,江若正在廚房裏處理食材,忙擦幹淨手去開門,入眼的先是一只被束着爪倒着拎的雞,緊接着就是從豎着的翅膀旁冒出的一張臉。
“過年好啊。”安何笑眯眯,“我不白蹭飯,我帶了雞。”
半個小時後,江若一面研究百度上的步驟,一面磕磕絆絆地給雞拔毛。
剛才殺雞放血的時候,安何躲到門外不敢看,這會兒倒是話多,捧着手機指導:“在給雞拔毛前,可以先給它灌入一兩白酒,喝了白酒的雞血液流通快,毛比較容易拔……”
聽得江若大翻白眼:“剛才讓你掰開雞的嘴,我來灌,你又不敢。”
安何讪笑着把手機收起來,撸袖子上前:“真有這麽難拔嗎?我來試試。”
雖然遇到無數困難,年夜飯還是在八點前上了桌。
落座前安何跑去打開客廳的電視,這電視機前年壞過一次,修過之後就不太給力,調到最大音量也不過能在飯廳聽個響。
雖然兩人都不擅飲酒,但都認為大好的日子必須喝點,就拿了燒菜用的白酒,各自倒了小半玻璃杯。
閑下來,江若才得空問:“今年過年怎麽沒回老家?”
說的是安何養父養母的家,在我國中部某山區的農村。
“他們沒喊我回去過年。”安何說,“反正錢打回去了。”
江若又問:“那你不是應該和那個姓孟的在一起?怎麽有空跑我這兒?別是偷溜出來的吧?”
“不是,他今晚有應酬。”
“怎麽不跟他一起去?”
“不想去,而且他應該也不想我去。”
“為什麽?之前你倆不是經常一起去錦苑玩?”
“那是之前。”安何夾了塊雞腿肉塞嘴裏,邊嚼邊說,“他現在可能更希望我消失。”
電視機裏鑼鼓喧天,江若沒聽清後半句:“什麽?”
安何搖頭:“沒什麽。就當我想你了,想陪你過年,行不行?”
當然行。
江若隐約察覺到安何的狀态有異,可安何這人雖說性子綿軟好拿捏,但也不是一根硬骨頭都沒有,一旦倔起來,誰也別想撬開他的嘴。
江若只能猜測他和孟潮鬧了別扭,跑到自己這兒來找安慰。
吃完飯才九點多,兩人癱在客廳那張已經凹陷的布藝沙發上,看春節聯歡晚會。
演到一個寡淡無味的小品,安何沒頭沒腦地起了個話題:“你和那個誰,真分了?”
沉默幾秒,江若“嗯”了聲。
都沒必要問從哪裏聽說的,他和席與風的事鬧得滿城風雨,如今分開了,自然也盡人皆知。
“早點也好。”對此安何的評價是,“如果遲早要分的話。”
兩人在沙發上癱到零點鐘聲敲響。
楓城禁放煙花爆竹,少了點老一輩口中的“年味”,江若卻覺得電視機裏這幫人已經夠吵的了。
明明也沒什麽值得開心的事。
大概和他想到一塊兒去了,安何拿起遙控器,按了關機。
然後回到飯廳,從餐桌上拿來兩杯沒喝完的酒。
“來,許個新年願望吧。”
到底不想掃了對方的興,江若坐起來,接過酒杯,仰頭一飲而盡。
喝完就蒙住,捧着空酒杯發呆半晌,才說:“你先許。”
安何哈哈大笑,也把剩下的酒喝完:“那就祝我們新的一年,誰都不要管,只為自己活。”
“好。”江若也笑起來,“只為自己活。”
論酒量,安何比三杯倒的江若還差一點。
把剛許下新年願望就醉倒的安何扶到床上,退出房間後,江若不由自主地走向陽臺,推開半扇窗戶。
頃刻間冷風灌入,江若狠狠打了個激靈。
許是太久沒站在這裏的緣故,外面的夜景都覺得陌生。
但是踏實,安心,不用害怕突然天降大雨,而他無處躲避。
既然肉眼看不分明,江若索性閉上眼睛,在心裏默念不希望任何人聽見的一句——新年快樂。
與普通百姓不同,春節之于生意場上的人來說,大概只是社交應酬、人情往來這些枯燥虛浮,卻又不得不面對的場面。
席家的家宴放在年初一中午,為的就是騰出跨年夜向相熟的合作夥伴以及政府高層拜年走動,為來年的順風順水打下堅實的基礎。
作為席家的接班人,席與風再厭煩這種場合,也不得不賞臉出席。忙完掃尾工作,他前腳剛從公司出來,後腳就上了酒桌。
觥籌交錯到半夜,拒絕了合作夥伴提出的今晚就開間房睡這兒的建議,席與風堅持要回去。
等他回到市中心那套平層,用指紋開鎖,大門在眼前敞開,面對一室死寂般的空曠,良久,席與風才擡腳走進去。
打開落地燈,旁邊的沙發上空空如也。去廚房時經過舞蹈室,裏面也沒亮燈,有風從開了一條縫的窗戶裏吹進來,旁邊的龜背竹枝葉扶疏,窗簾随風擺動。
原本只想從冰箱裏拿瓶水,看到上周的某一天被用保鮮膜封好放在裏面的兩盤菜,席與風把它們端出來,放進微波爐加熱。
隔了好幾夜的菜幾乎吃不出原來的味道,況且沒熱透,筷子一搗,裏面還是凍硬的狀态。
還是把剩菜吃完才放筷,剛灌了滿肚的酒,又吃下沒化凍的食物,胃裏的不适讓席與風皺了皺眉。
方姨的電話适時打進來,問他應酬結束沒。
眼看快到零點,席與風說:“您早點睡,別守夜了。”
“要守的。”方姨在電話裏說,“明年還要去廟裏進香,求菩薩保佑你來年順順利利,無病無災。”
方姨的兒子早夭,後來她來到席家,一待就是近三十年,哪怕嘴上沒說,行動上也早就把席與風當作親骨肉關心疼愛。
也因此最見不得他孤身一人,這回在電話裏,還是問:“那小江呢,有沒有回來陪你過年?”
席與風沉默不言,方姨便嘆了口氣,說:“多好的孩子,走前給家裏添了好些常用藥,還發消息讓我保重身體……年輕人鬧別扭是常有的事,坐下來好好把話說清楚,再哄一哄,不就好啦?”
江若把東西搬走的第二天,方姨上門來送食物順便打掃屋子,打開衣櫃看到空了一半,吓得忙給席與風打電話,以為家裏遭了賊。
席與風疲于解釋,只說江若搬走不住這兒了,方姨回頭一琢磨,就以為兩人吵架了,這些天沒少支招給席與風,讓他把人哄回來。
為免以後麻煩,這次席與風直接在電話裏說:“他走了,哄不回來。”
說這句話時,席與風無由地感覺到手心有一股濕意,好像那天落在他掌心的淚,深嵌在掌紋裏,又淌了出來。
大約從他不留餘地的語氣中察覺到什麽,方姨到底沒再多說,讓席與風趁年節好好休息,就挂斷電話。
又在餐桌前坐了一會兒,席與風往客廳走去,在落地燈旁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過去很多個夜晚,江若就是坐在這裏,身邊亮一盞燈。
而他已經不記得是出于什麽心理,從來沒有告訴過江若,他已經習慣置身黑暗,不需要任何人給予等待。
可是習慣這個東西,會變,會在不知不覺中面目全非。
挂鐘規律的嘀嗒聲莫名令人煩躁,胃裏翻騰的不适也蔓延至全身。
渾然未覺似的,席與風站起來,點一支煙,虛咬在唇邊,而後擡腳,有目的地又走向舞室。
在門口停下腳步。
此刻無風,窗簾停止擺動,地上參差的影子卻仍有種形同鬼魅的寂寥感。
席與風雙手抄兜,面沉如水。
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那要将他吞沒的煙霧肆意彌漫。
也是此刻,開始回顧過往,細究剛才。
——他走了,哄不回來。
并非敷衍。他走了是真的,哄不回來也是真。
應該将“哄”字去掉,不是不願意哄,而是哄也不會回來。
他走了。
他沒有說再見。
他不會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