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別這樣看着我
從昏迷中醒來,江若首先感覺到的是冷。
他坐在硬質的水泥地面上,雙手被捆在身後,腿腳也被縛,嘴巴被誇張地用寬膠帶封住,從鼻子裏呼出的氣呈白霧狀。
在腦中迅速判斷形勢,江若睜大眼睛環顧四周。倉庫模樣的空曠房間,牆角堆了些廢木料,往門方向看的時候和坐在門口的人視線碰個正着。
是江若見過的人,席與風同父異母的弟弟,席望塵。
可是江若不知道他把自己綁來的目的,更不知他将真面目暴露,是沒腦子還是故意。
如果是故意的話,要麽膽大不在乎,要麽就沒打算讓自己活着回去。
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長這麽大第一次遭遇綁架,江若狠咽一口唾沫,努力讓自己平靜。
席望塵注意到他醒了,從折疊椅上站起來,晃悠悠走近。走到跟前時,江若發現他一只手拎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
以為他至少會先警告自己幾句,諸如“不準出聲”或者“喊救命也沒人聽見”之類,沒想席望塵擡手,直接去撕封在江若嘴上的膠帶。
這膠帶粘得極緊,唰的一聲,江若有種嘴唇連帶腮幫都被撕掉的錯覺。
席望塵轉過身去,把門口的椅子往這邊拖:“閑着也是閑着,陪我聊會兒。”
江若沒什麽可以跟他聊的,問:“這是什麽地方?你把我綁來幹什麽?”
席望塵沒理他,舉起酒瓶往嘴裏倒,咕嘟咕嘟咽下去,空酒瓶往地上一扔,碎成好幾片。
江若看着玻璃碎片的鋒利刃口,恨不得這瓶子是往他身上砸的。
許是喝醉了,席望塵再度擡頭時,眼神有種醺然的迷離,說話都開始含糊:“欸你……你不是我哥養着的那個小情人嗎?”
江若丢給他一個明知故問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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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望塵嘿嘿笑起來:“還挺兇,原來我哥好這一口。”
說着,他重複念叨了幾遍“我哥”,忽然又笑不出來了。
“我哥,我哥……”席望塵垮着嘴角,表情像要哭了,“我把你當親哥,你為什麽這麽對我?!”
江若明白了,大約是席與風收拾了他們這對不省事的母子,難怪上回方姨說席家近來動蕩不寧,讓席與風多加提防。
想到這裏,江若竟松了口氣。至少現在,席與風應該是安全的。
“你說!”席望塵自言自語不夠,找人附和自己,“你說,席與風這個人,是不是太狠了?他把項目讓給我,等我接手,那些投資商就全都撤資了,我去求他幫忙,他先讓我一塊地,給我嘗到甜頭,然後讓我用高價拍下另一塊地,說能以更高的價格賣出去。”
“結果呢……結果那根本是塊沒人要的廢地,我現在、現在身無分文,還欠了一屁股債……我那麽信任他,他竟然把我往絕路上逼,竟然想要我死!”
江若不懂生意場上的事,聽完這番聲淚俱下的控訴,只覺得活該。
“他為什麽不能這麽對你?”江若冷聲道,“你給他下藥,挖坑給他跳的時候,就該想到一旦鬥不過他,必會遭到報應。”
席望塵愣了會兒,轉而苦笑起來:“是啊,報應,怪我技不如人,還耳根子軟容易相信別人……可是從下藥之後,我就真沒想害他。”
“這話我都不信,何況是他?”江若笑一下,牽出幾聲咳嗽,“就算你沒動手,你的好媽媽,又何曾放過他?”
大概是自覺理虧,席望塵搖頭晃腦地坐回椅子上:“算了,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麽。”
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似的看向江若,笑容幾分玩味:“他連這個都告訴你了?看來,你在他心裏的地位比我想象中要高得多。”
江若心頭一緊:“我不過是撞見過你母親上門鬧事,再結合外面的傳言推測的。”
“那你知道他要結婚了嗎?”席望塵問。
足有半分鐘之久,江若才聽見自己用很輕的聲音問:“是嗎?”
讓他糾結多日的事情如今赤裸裸地被擺在臺面上,還是在這種情況下,除卻迷茫,江若實在感知不到其他情緒。
“是啊。”席望塵卻起了看熱鬧的心思,從口袋裏摸出手機,“不信你問問他。”
開了免提,響了三四聲,那頭傳來席與風沉穩如常的聲音:“喂?”
江若立刻閉緊嘴巴,盡量不發出聲音。
“我親愛的大哥。”席望塵陰陽怪氣地喊他,“對賭協議,準備好了嗎?”
對面安靜了幾秒:“什麽協議?”
席望塵笑了:“押上我全部股份的那份協議,你讓你的親信買通資方跟我簽的,事到如今,還要繼續裝傻?”
回答他的是席與風的反問:“有這事?”
“你不知道不要緊。”席望塵站起來,走到江若面前,“不如來猜猜,你的小情人知不知道?”
說着他擡腳,朝着江若狠狠踢過去。
江若早預料到他會動粗,迅速偏過身讓腹部受力。對于跳舞的人來說,健全靈活的四肢比什麽都重要。
一腳之後又是一腳,席望塵故意把聽筒湊近,江若本想忍住,卻還是讓一聲壓抑不住的悶哼傳入聽筒。
幾乎是立刻,那頭的席與風說:“把他放了。”他的語氣罕見地急切:“席望塵,你先把他放了,其他事我們見面談。”
聽到這話,江若無奈地閉了閉眼睛,牙齒松開被咬破的唇。
他又不傻,自是知道席與風的鎮定是戰術。席與風越是表現得焦急,形勢于席望塵這邊就越有利。
而且江若認識的席與風是個謀定而後動的人,是個從來不知沖動為何物的人。可是他剛才反常了,着急了,做出了那麽不“席與風”的舉動。
在鋪天蓋地的,幾乎要将意識吞沒的疼痛中,江若忽地笑了一聲。
他是在乎的。
那就夠了。
從一個冬天的結束,到又一個冬天的開始,哪怕只融化冰山一角,也足夠江若揚眉吐氣,足夠回味很多年了。
畢竟人這一輩子,能有幾個“很多年”呢?
後來,席望塵終究沒有兌現諾言,沒幫他問席與風是不是要結婚了。
江若卧在地上,半邊臉頰貼着冰冷的水泥地面,渾渾噩噩地聽席望塵抱怨。
分明已經得償所願,他還是哭喪着臉:“那你知道,他處心積慮把我和我媽逼上絕路,是為了什麽嗎?”
江若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只很慢地眨了下眼睛。
席望塵便當他想聽,自問自答道:“因為,他要為他早死的媽報仇啊。”
醉鬼的話多不可信,但是傻醉鬼的話,多少能聽一點。
雖然席望塵對當年的事并不完全了解,多是像江若那樣,道聽途說加上猜測總結。
他說席與風的母親是名門閨秀,父親當年娶她是為了鞏固勢力,後來席與風的母親知道蕭茵和他的存在,抑郁成疾,把自己給氣死了。
寥寥幾句,讓江若本就被寒意浸透的身體又冷幾分。
對此席望塵卻滿不在乎:“哪個有錢男人不三妻四妾,這有什麽可氣的?”
他像是很久沒有找到可以傾訴的對象,對着毫無反抗之力的江若,也能掏心挖肺,傾倒苦水。
“你知道嗎,我媽給我取名叫望塵,是希望我……讓席與風望塵莫及。”
席望塵說着,自己拍腿大笑起來。
笑着笑着又哭了,席望塵雙手抱頭:“可是我不行,我比不過他,我就是一枚棋子,一個被他耍得團團轉的跳梁小醜!”
“他這個人,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逃過了這次,下次,他還能留我一條活路嗎?”
“能嗎?”
半個小時後,南山席家。
在接到電話,确認江若活着被解救之後,席與風推開門,大步走進去,示意身後跟着的兩名保镖模樣的人,見東西就砸。
保镖們毫不手軟,揮着鐵棍将目及之處的花瓶、挂鐘、茶具都砸得七零八落,地面砸出裂縫,實木茶幾也被砸得坑坑窪窪,蕭茵進門後添置的幾樣擺件更是無一幸免。
方姨第一個從廚房趕出來,見此場景拍着心口直叫祖宗。
接着席成禮和蕭茵也聞聲從樓上下來,蕭茵看見自己的“寶貝”被砸爛,尖叫着沖上去要和席與風拼命,保镖鐵棍一揮,她又吓得直往後退。
三人無一能扭轉這脫缰的打砸場面,席成禮念了幾遍“成何體統”,最後暴喝一聲:“你瘋了嗎,砸自己家?”
席與風的視線掃過躲在席成禮身後的蕭茵,眼神狠戾得讓席成禮都渾身一凜。
“是啊,自己家。”聲線也冷極,“我媽留給我的房子,我想怎麽砸,就怎麽砸。”
唯恐這樣下去,席與風會連房子裏的人也一并砸了,席成禮退一步,拿出房子的産權證好言相勸,讓席與風和他去書房談談。
席望塵綁架江若的事,席成禮剛才已經從蕭茵處得知,對此他怒其不争道:“他們倆腦子跟不上野心,你也跟他們一起發瘋?”
席與風說:“既然他們不敢跟我硬碰硬,盡使些下三爛的手段,我自當配合。”
“先前你們明争暗鬥,所幸沒有傷及席家的根本,我便懶得插手。”席成禮嘆息道,“這回又是為什麽?不就是個小情兒?犯得着為了他跑來大鬧一場?”
“他是我的人。”席與風說,“如果我連他都護不住,以後拿什麽守住家業?”
後半句席與風說者有心,也的确說到了席成禮心坎上。
畢竟像席成禮這樣思想傳統,又在生意場浸淫多年的商人,最愛的永遠是江山,在維護表面和平的同時,但凡觸及到家族利益,也能夠狠心做取舍。
席成禮的語氣緩和了些:“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懂事的。”然後接着說:“不管你母親如何,我對你,始終都有虧欠。”
至于虧欠的緣由,既然都不想提起,索性省略。
按照以往的經驗,席成禮認為先前用得順手的懷柔政策,放在席與風面前也同樣适用。
“你們年輕人在外面玩,我是管不住也沒法管,不過和孟岚的婚事,還是早些定下來吧。”席成禮說:“你這麽聰明,應當知道,如果你有孟家支持,你弟弟和蕭姨別說付諸行動,怕是連歪腦筋都不敢動一下。”
席與風面色倏然沉斂。
這事老生常談,哪怕在公司碰面,談完公事,席成禮也不忘催促幾句。并且相比先前的大動幹戈堅決反對,如今席成禮對他的私生活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态度,已算退讓。
“我需要一個由頭,将房子名正言順地轉到你名下,連同這讓人眼紅的位置一起,因此你需要孟家為你保駕護航。望塵頭腦簡單又沖動,難保以後不再起事端,我也不想看到你們兄弟阋牆。”
如果前面只是勸告,最後那句便是綿裏藏刀,含有明顯的警告意味。
“不管怎麽說,這件事上,我是真心為你籌謀。”席成禮看着席與風,“那麽多大風大浪都過來了,別讓一樁無關緊要的小事,毀了席家,也毀了你自己的前程。”
江若醒來時,已是夜晚。
單人病房,白牆藍窗簾,頭頂的鐵架上挂着吊瓶,随着氣泡規律的升起,似乎能感受到冰涼的液體一滴接着一滴灌入身體。
茫然沒持續多久,江若就被腹部傳來的痛感弄得倒抽氣,他揚起脖子,試圖去看疼痛的來源,卻被一只手按住肩膀,又躺了回去。
“別亂動。”是席與風的聲音,“我喊醫生過來。”
醫生很快趕來,檢查了江若的傷口,讓護士給他打了一針止疼。
藥起效很快,一刻鐘不到,江若後背的冷汗就退了下去。
席與風還是不讓江若坐起來,只把床搖到三十度角的位置,喂他喝水的時候,甚至用手小心地托着他的後頸。
江若只喝兩口,就別開臉表示不喝了。席與風便輕輕将他放回枕頭上,把床搖平。
明明該有很多話要說,很多事要問,可是兩人仿佛達成某種共識,很長一段時間裏,都沒有發出聲音。
後來是席與風打破平靜,問始終睜着眼睛的江若:“還疼嗎?”
江若搖了下頭。
“睡不着?”
江若“嗯”一聲。
席與風便按亮床頭的燈,暖黃燈光灑下的同時,一只溫熱幹燥的手撫上江若的額頭,停留一小會兒,再移至臉頰。
這動作與其說是在探測溫度,不如說是純粹的撫摸。因為幾乎沒用力氣,唯恐把他碰碎似的溫柔。
忍不住偏頭看向床邊,江若看見席與風什麽也沒做,只是掌心貼着他的皮膚,靜靜地凝視着他。
只是這樣,就讓江若的心如同從水裏撈出來的海綿,一霎被擠幹水分,憑空冒出許多細細密密的孔。
每一個孔眼都在大口呼吸,貪婪地吸收、保存賴以生存的氧氣,好像再睜開眼,就是世界末日的前一秒鐘。
江若不得不咧開嘴角,哪怕因為唇上的傷口結痂不久,笑容裏總有幾分揮之不去的滞澀。
他說:“別這樣看着我。”
席與風,別這樣看着我。
這樣的眼神,只會讓我覺得,此刻無論我想要什麽,你都可以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