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再讓我抱一會兒
江若的老家位于我國東部的沿海城市,從楓城起飛兩個小時到機場,然後轉乘公交前往下轄縣區。
到縣裏還要再轉一次車去鎮上。破舊的巴士開得搖搖晃晃,鼻間盡是汽油味和各種食物混雜的怪味,江若坐在後排靠窗位置,不顧天冷把車窗打開一條縫,臉湊過去呼吸新鮮空氣。
從前完全沒覺得這車坐着不舒服,有時候趕去縣裏學舞,能碰上空座位都高興得原地歡呼。由此可見由奢入儉當真極難,坐多了席與風那輛百萬級的商務車,如今坐回平民車就難受想吐,嬌氣得連江若自己都覺得好笑。
臨到家門口,接到席與風的電話。
看時間估摸着他剛結束上午的工作,江若便自然地問他吃飯沒。
席與風沒回答,而是問他:“到了嗎?”
昨晚說到要回老家,席與風先愣了下,然後翻行程表,表示可以騰出空送他回去。
江若拒絕了,理由是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來回一趟一整天就耗在路上了,席總日理萬機的,不值當。
況且,席與風和他算什麽關系?情人回家奔喪讓金主接送,未免太不識時務。
後面一條理由即便江若沒說出口,席與風大概也能意識到。總之最後的結果如江若所願,席與風讓小沈訂機票,又安排老劉把江若送到機場,自己則按原計劃去公司工作。
這會兒接到電話,江若打起精神道:“就快了,拐個彎就到。”
“打車了?”
“不是。我們村交通不便,平時來往全靠牛車。”江若說着學了聲牛叫,“哞——”
席與風:“……”
見他還有心情開玩笑,席與風放下心,讓他有事随時聯系。
電話挂斷時,巴士正在路口拐彎,前方路邊一排排破敗的筒子樓越來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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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若一面讓司機前面停一下,一面伸了個懶腰,心說能有什麽事。
最糟糕不過就是打起來,到時候也該聯系110,而不是金主大人嘛。
江若的家——準确地說,是江若繼父的家,在沿海小鎮一幢約有二十年歷史的某機械廠職工宿舍樓裏。
據說當年能分到這房子的都是廠裏的骨幹員工,後來還聽說這塊就要拆遷了,每戶能分得縣城裏的兩套房。
前者無從考證,畢竟江若搬來這兒的時候已經十歲了,那會兒繼父趙勇剛是工廠的會計師,不過沒兩年他就從單位下崗。後者更沒譜,十年前就喊着要拆遷,到現在連個挖掘機的影子都沒見着。
繞過磚縫裏長滿雜草的低矮圍牆,走過一段十幾年都沒人修過的坑窪小路,拐進樓道裏時,江若瞥了一眼堆着雜物的牆角,塗料脫落大半的牆面上,用水彩筆畫的卡通小人依稀可見。
旁邊是長短不一的幾條線,江若走過去,用手比畫了下最下面那條,心想原來十歲的我,只有這麽點兒高。
二樓最西邊那間,在樓下就看見門上挂了白綢。
人已經火化了,堂屋正中的桌子上擺了黑白照片和骨灰盒。屋裏人不多,但江若出現的時候還是引起了一陣不小的騷動,親戚街坊們齊刷刷盯着他看,然後掩唇互相咬耳朵,說的顯然不是什麽中聽的話。
江若恍若未聞,跪在桌前的蒲團上磕了三個頭,站起來,轉身。
“是小若嗎?”裏屋走出來一個五十多歲胡子拉碴的男人,叫住了他,“好不容易把你盼回來,這就要走了?”
五分鐘後,江若跟着趙勇剛進到裏屋,開門見山先問一場喪事下來花了多少錢。
趙勇剛嗤道:“小若現在有錢了,難怪都不稀罕回來。”
江若懶得與他周旋,從旁邊的鬥櫃上拿起賬本一樣的簿子,翻到記有喪葬費及請客擺酒費用的那一頁,手機調出計算機按了下,當場就把錢通過網銀轉了過去。
收到入賬的短信提示,趙勇剛看着手機笑:“果然是有錢了,這回傍上的又是哪個舞團團長的兒子?”
江若不予理會,冷着一張臉把賬本放回去。
動作稍慢了些,被趙勇剛捉住手,很是旖旎地捏了捏:“小若怎麽不理叔叔?果真是當了明星,脾氣都變大了,從前你可是聽話得很。”
話音尚未落下,就聽“啪”的一聲,江若抽回手時用力過度,直接甩了趙勇剛一巴掌。
幸而此人皮膚黝黑,褶皺遍布,臉都被打得發麻竟也沒留印子,只一雙渾濁的眼睛瞪得滾圓,騰地站起來:“你個臭婊子,跟你媽一樣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當年要不是我供你學跳舞,你哪有機會——”
江若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是啊,要不是你,我哪有機會碰到彭偉彬,哪有機會見識比你更肮髒的人?”
趙勇剛面上戾色更甚,語氣兼有嘲諷:“什麽叫髒?你十三歲的時候被你媽送到我房裏,換了一筆學舞的費用叫髒,還是你被那姓彭的小子送出去讨好別人,謀取好前途……等價交換那叫髒?這當中你敢說你一點好處都沒占?”
聽到一半,江若的臉色已慘白如紙。
他強撐着一口氣,從手機裏翻出前兩年的轉賬記錄:“欠你的錢我已經還清了,和彭偉彬的事與你無關。”
見他露出與小時候相似的怯懦,趙勇剛露出得逞的笑:“是啊,已經還清了。叔叔只是喜歡你,想親親你抱抱你……叔叔惦記了你這麽些年,你說你是不是該……”
沒說完的話消失在刀鋒反射的晃眼亮光中。
江若從口袋裏摸出一把水果刀,刀尖正對趙勇剛腹部,再向前一步,便可開膛破肚。
趙勇剛一時吓得不敢動,江若倒是笑了一聲,配合着他蒼白的臉色,頗有幾分詭異的陰森。
聲音也冰冷:“你說,我是不是該報警,告你個猥亵罪?”
趙勇剛結結巴巴:“你、你沒有證據!”
“誰說沒有?”江若無甚情緒地挑了下眉,“當年你讓我用腿幫你夾出來,留在我腿上的髒東西被我存證了,現在刑偵技術這麽發達,相信告你個猥亵兒童罪,判你個十年八年應該沒問題。”
趙勇剛立時面如死灰。
這種人,沒臉沒皮活了大半輩子,臨到頭最怕的就是晚節不保。
坐牢是小事,要是讓人知道苦心維持多年的“正常人”形象全是捏造,娶兩任妻子也不過為了遮掩性向,怕是直到咽氣,他都沒法安心合眼。
想到這裏,江若既覺得可笑,又覺得他有點可憐。
其實哪有什麽存證,信口胡謅吓唬他罷了。
“不想和彭偉彬落得同樣的下場,建議你還是少為非作歹,多給自己積點陰德。”
邊說邊往後退,到門口把手中的刀丢在地上,江若說:“我和你已經兩清了,以後我不會回來,也請你不要以任何理由來找我。”
“否則後果自負。”
回到堂屋,江若又坐了一會兒,緩過勁來才往外走。
他知道自己這次回來,會引起一番讨論,卻沒想到這些碎嘴街坊如此耐不住,還在人家家門口,就聊得熱火朝天。
無非是先感嘆骨灰盒裏的女人命不好,四十來歲得了癌,據說死的時候都瘦脫了相。
接着幹脆帶上了江若的媽媽吳萍的大名,說她生前是個怎樣風騷的女人,克死了前夫,帶着那麽大個兒子都能再嫁個當會計師的男人,可見老天是公平的,活該她活不長。
又說江若是大狐貍精生出來的小狐貍精,一脈相承的不要臉,學什麽跳舞,不過是些搔首弄姿勾引男人的手段。
可是現在人家出息了,成明星了,前陣子還在電視上看到他呢。
呵,那又如何,也不知傍上了哪個人傻錢多的大款,大款也不怕穿破鞋沾上腥臊氣。
…………
這種話江若聽多了,小時候聽了吳萍的話忍氣吞聲,如今想來只覺得自己錯得離譜。
他大步轉彎,一掌拍在樓道口發黃生鏽的鐵門上,“咣”的一聲巨響,把圍在一起的幾個人吓得差點跳起來。
他站在幾階臺階上,居高臨下看着他們,似在用眼神說——讓開。
那幾個人就慌忙退向兩邊,自發地讓開一條道。
江若走出去兩步,又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如果沒記錯的話,上一個罵我破鞋的在醫院躺了好幾天,現在妻離子散整個家都垮了。”他勾唇一笑,無所謂的樣子,“你們要是不信,大可以親自試試看。”
離開筒子樓,江若沒有立刻回楓城,而是一個人在鎮上瞎溜達。
路過鎮中心小學,他站在圍欄外,看一幫小孩在操場上你追我趕地瘋跑,歡笑聲響徹雲霄。旁邊緊挨着的中學則安靜許多,偶有學生進出,也都抱着書腳步匆匆,許是趕着回教室溫書,不忍蹉跎歲月。
教學樓幾經修葺,早已不是江若在的時候的樣子。他還特地繞去後門,看看原本上午用作舞室,下午改作畫室的那間活動板房,還在不在。
或許他的形跡太可疑,被門衛大叔當成不法分子叫住。
江若只好告訴他自己曾經在這裏念書,想知道現在學校還有沒有舞蹈社團。
“舞蹈社團?早兩年就取消啦。”大叔回想了下,說,“先前有個從這兒出去,以全國第一的成績考上楓城舞蹈學院的,學校還把他的名字和那些優等生的一起挂在榮譽牆上。”
“……是嗎?”
“是啊,多光榮。不過後來聽說那學生辍學了,因為一些不光彩的事,好像還進了局子,榮譽牆上的名字就被撤了,舞蹈社團也跟着沒落,漸漸無人問津咯。”
昨晚沒睡好,江若在回程的大巴車上打了會兒瞌睡。
如此短的時間裏,竟然做了個夢。
空曠的房間,吳萍坐在正中的一把椅子上掩面痛哭。
問她為什麽哭,她就抽抽噎噎地說自己命苦,第一任丈夫酗酒家暴,第二任丈夫是個變态同性戀。
從小她就是他們那片最漂亮的女孩,人人都說她會嫁個好男人,有個好歸宿,誰能想到她的命這麽苦。
夢裏的江若,和小時候一樣,上前拉住媽媽的手,告訴她,那你還有我呀。
誰知上一秒還在哭泣的女人,下一秒突然擡起頭,面目猙獰地說:“你算什麽東西?竟然跟我搶男人,要是知道你這麽賤,我倒寧願從來沒有生下你!”
等到江若害怕得後退,女人又收起了暴怒,擺出可憐至極的模樣,輕輕地拉過他的手。
語氣低微得近乎乞求:“寶貝乖,趙叔叔喜歡你,他會給你錢學跳舞……只要你今晚去他那邊,跟他玩一會兒,我們母子倆就有好日子過了。”
醒來時後背爬滿冷汗,江若大口喘氣,良久才平複一場噩夢帶來的恐懼。
這也是他臨走前,連母親遺照都不願多看一眼的原因。在他年幼弱小需要庇護的時候,被至親之人推向深淵,那麽如今他為她做的也算仁至義盡。
畢竟吳萍卧病在床四年多,醫藥費幾乎都是江若出的。他背上的最後一筆大額借款,是在安何心髒手術的前一個月才還清。
江若問心無愧,所以不需要回頭。
哪怕死去的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
但是,但是……死去的終究是他唯一的親人,哪怕他總是半真半假地告訴別人,他的家人早就死了個幹淨。
江若忘不了她對自己的壞,同樣忘不了那雙屬于母親柔軟的手。
那雙手曾經攙着他,帶他學會走路,也曾帶着他在牆上刻下身高的刻度,為他的每一寸成長歡欣雀躍。
因此直到回到楓城,江若整個人還是茫然的,好像那些支撐着他活下去的愛與恨,如大夢一場,睜開眼的瞬間消失無蹤,仿佛從未存在過。
席與風見到的就是這樣的江若。
他戴着口罩,一雙大而無神的眼睛露在外面,有種形單影只的伶仃感。
等他從航站樓出來,席與風便大步上前。
可是江若遲鈍到連确定站在面前的人是誰,都花了些時間。
繼而彎眸笑起來:“你來啦。”
是誰先把誰帶入懷中的,已經沒人說得清。江若只覺得奇怪,明明是那樣冰冷的人,懷抱卻如此溫暖。
于是在懷裏的人動了動,似乎想要掙脫時,江若十指交握,用力把人抱得更緊。
“等一下。”他吸了吸鼻子,“再讓我抱一會兒。”
他怕再不抱緊,連這本就不屬于他的溫暖,也快要離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