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你的味道
江若做了個夢。
他夢到藏在腦海深處的那幅記憶畫卷,在眼前長長地鋪展,如同序幕拉開,裏面的故事接踵而來。
先是一段模糊的影像,櫥窗裏一雙白色舞鞋,一只屬于小朋友的肉手隔着玻璃觸摸它,無聲的向往。
接着是空蕩的練功房,學着開肩,壓腿,下腰,有時會摔倒,砰的一聲響,随後便是嘶聲抽氣,以及後知後覺的傻笑。
然後是路上,學校,非議聲四起,那麽多或嘲笑或不解的目光。母親模樣的女人,哭着勸他放棄芭蕾,哪怕跳民族舞,至少不用穿緊身衣,至少沒那麽“娘”。
後來,女人改嫁,胡子拉碴的繼父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害怕,向女人求助,得到的只有“忍一忍我們還要靠他養活”這樣的話。
再後來,一切就像開了倍速,潛意識裏的逃避,讓他即便在夢裏也不願想起。
只零零碎碎地,看見一些肮髒的東西,抹布,鮮血,毒品,還有伸向他,卻并非為了幫他,而是要把他拽入深淵的手。
倏然睜開眼睛,外面天還是黑的。江若沒有馬上坐起來,而是盯着天花板,慢慢喘勻了呼吸。
那麽小心,還是被發現了。
一只微涼的手搭在額頭,江若條件反射地哆嗦了下,幸好那手很快撤離,床邊的人也走了開去。
江若自己也探了探溫度,應該是沒發燒。
過一會兒,那人去而複返,“嗒”的一聲,水杯放在床頭的動靜。
眼看躲不過去,江若在心裏嘆口氣,一邊撐着胳膊坐直身體,一邊說:“我沒事,就太久沒跳那支舞,體力跟不上。”
席與風一直沒說話,不知聽沒聽進去。
江若實在累極,已經沒有閑心管金主怎麽想。他下床,走到客廳沙發旁撿起地上的劇本,就要返回客房。
Advertisement
冷不丁記起,剛才是席與風把他抱到主卧的床上,他當時狀态不太好,說不定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席與風的枕頭上。
江若不得不停住腳步,扭身剛要開口,就見席與風拿起桌上的筆記本電腦。
江若差點又撲上去。
不過這回席與風沒有打開的意思,而是舉着它示意:“是宣傳部門做的視頻,預備下個月先進行一波造勢。”
江若愣了下,等反應過來席與風剛才不過是在審核宣傳用的物料,頓時有種無地自處的尴尬。
即便如此,江若仍然記得最重要的事:“能不能不用那段視頻?”他不問這視頻從何而來,只問,“如果可以的話,能不能不用它?”
原因暫時無法訴之于口,而且就算他願意說席與風也沒興趣聽。因此江若提出這個要求用的是詢問的語氣,也并沒有指望對方立刻接受。
孰料話音落下沒多久,席與風就應下了。
同樣沒有解釋原因,只幹脆地說:“那就不用。”
高溫酷暑的天氣,非但人類受不了,植物也熬不過去。
假期第一天,江若就起了個大早,把擺在陽臺的幾盆花草往屋裏搬。
席與風洗漱完出來,看着江若忙進忙出,很難把眼前的人和昨晚跳了支舞就癱倒在地的人聯系到一起。
早餐還是三明治。江若自己做的食物自己嫌棄,咬兩口就放下了,捧着牛奶杯慢吞吞地喝。
快喝完的時候,聽見席與風問“今天忙嗎”,江若頓一下,不太敢确定:“問我?”
席與風:“嗯。”
“不忙啊,放假三天。”說着江若看向陽臺,“外面又這麽熱,只能在家睡覺了。”
席與風點頭,沒再說什麽。
江若口中的“家”指的是出租屋。
剩下的兩天半假期他打算回去待着,一來打理一下那邊的植物,二來好好研究劇本揣摩角色。古裝劇拍完立馬就進電影劇組,雖然角色戲份不多,但畢竟是第一次上大銀幕,馬虎不得。
在這邊他實在沒辦法靜下心,而且席與風那麽忙,多半沒空搭理他,江若拎上背包,打算靜悄悄地走。
換個鞋的工夫,書房門從裏面打開了。
看着站在門口的江若,席與風問:“去哪裏?”
“出租屋,那邊花草可能也堅持不住。”
江若說着,把挂在一邊耳朵上的口罩戴好。從這裏到公交站臺有一段距離,他可不想兩天後變成塊炭回到劇組。
盤算着路上找家超市買頂帽子,江若的手已經搭在門把上,聽見身後的席與風說:“等一下,我送你去。”
還是那輛商務車,不過是席與風親自駕駛。
江若習慣性地爬上後座,剛坐下忽然意識到什麽,忙下車換到副駕位置。
席與風發動車子的時候看他一眼:“不再睡會兒?”
滿打滿算昨晚只睡了四個小時,江若聽到“睡”字就條件反射要打哈欠。
憋住了,此刻的江若十分慶幸自己戴了口罩:“不了,我不困。”
可是口罩遮得住張大的嘴,遮不住泛紅的眼。江若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樣子落在席與風眼裏,像又要哭了。
只發現席與風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似在确認什麽。
江若被他看得發毛,試探問:“要不我來開車,你去後座眯一會兒?”
席與風這才轉開視線,踩油門,然後答非所問:“你會開車?”
“會啊,大一就把駕照拿了。我還演過司機。”
這麽說無非是想讓席與風知道他拿駕照有段時間了,是個有四年駕齡的老司機。
不知道席與風怎麽理解的,聽完竟然評價道:“那很厲害。”
很厲害的江若在小區前的窄巷口下車,往前走兩步,身後傳來腳步聲,誇他很厲害的席與風也下車了。
“我自己上去就行。”江若沖他擺手,“你回去吧。”
席與風還是走上前:“不是不忙嗎?”
江若:“啊?”
“有兩張歌舞劇的票,下午的場次。”
“……什麽劇?”
席與風從手機裏調出電子票,遞過去。
一眼就看到下方的“芳華劇團”字樣,江若心說還挺有緣分:“你們公司的員工福利?”
席與風面無表情地點頭。
“免費的?”
“嗯。”
“那就去呗。”江若擡頭望天,把來前的計劃忘了個幹淨,“反正也沒事可做。”
老小區沒有電梯,江若沒讓席與風跟他上去,自己三步并作兩步爬上六樓。給陽臺的花澆了水,再挪到屋裏,前後不過一刻鐘,就下來了。
午飯在外面解決,去的是一家廣式茶餐廳。
不知是不是想多了,江若發現端上桌的菜品多是葷菜,除此之外就是肉包子……不對,好像應該叫叉燒包。
還有甜味叉燒包,軟而不綿,甜而不膩,江若很喜歡,一口氣吃了三個。
下午坐到劇場裏還在打飽嗝,江若發愁地打開某減肥APP,把吃過的東西挨個錄入,計算卡路裏。
距開場還有十來分鐘,不斷有人在入場,周圍一片嘈雜。
江若的耳朵卻能精準捕捉到席與風的聲音。
“這麽嚴格?”席與風問。
這種事沒什麽好避諱的,江若說:“上學的時候更嚴格,每天都要上秤,有次重了二兩,被老師罰跑操場二十圈。”
似是覺得這懲罰過分,席與風皺了皺眉:“現在你是演員,沒人罰你跑步。”
“演員更要自覺。”江若隔着口罩捏了捏自己的臉,“觀衆想看的是仙風道骨,不是發面饅頭。”
席與風笑了一聲。
歌舞劇本身沒毛病,原創劇本結構完整,音樂唯美,服化道也很用心,相比之下演員中規中矩的發揮也沒拖太多後腿。
整場下來,江若的注意力幾乎都放在舞蹈上,散場後,相比其他觀衆的意猶未盡,他卻有些意興闌珊。
因為他看見男舞蹈演員出現好幾次失誤,有兩次很明顯不是因為體力不支,而是熟練度不夠。
換言之——練少了,這是舞蹈行業的大忌,臺上一分鐘臺下十年功,不是随口說說而已。
如果是他跳,定然不會出現這些問題。
回去的路上,車裏放着舒緩的純音樂,江若腦袋抵着車窗,望着外面快速倒退的城市夜景,忽然開口道:“那支舞,叫《無名》。”
沒說是哪支舞,席與風便知道了似的“嗯”一聲。
“是我自己編的舞。”江若接着說,“之所以叫《無名》,是因為它沒有固定的跳法,不受任何約束,它可以有很多種樣子。”
舞蹈是一種肢體語言,而語言是一種表達,既是表達,就與情緒的變化密不可分。
“我靠它被舞蹈學院錄取,那天它是彩色的。後來它是藍色的,紅色的,偶爾是灰色。再後來,它被弄髒了,沒有了顏色,我就……不想跳它了,也不想別人看到它曾經漂亮的樣子,怕被對比,更怕被質疑。”
質疑他為什麽放棄,又為什麽忘記初心。
但江若沒說出口。他覺得說到這裏就夠了,他不需要理解和憐憫,他只是想告訴席與風,我沒有生氣,也不怪你。
哪怕對方并沒有道歉的意思,只是突然想對他好一點而已。
江若猜席與風應該聽懂了,哪怕他自那一聲之後,就靜靜聆聽,再沒發出聲音。
回的自然是那套大平層。
進屋深吸一口氣,江若有種事情終于解決的輕松感。
悶熱夏日的夜晚,就該跳進游泳池,什麽都不想,埋頭狠狠游上幾圈。
怎麽想便怎麽做了,江若把背包丢在地上,一個前跳紮進水裏,世界上便多了一尾暢快的游魚。
一口氣憋了二十多秒,蹿出水面時正離岸邊不遠,江若看見席與風坐在躺椅上,手邊意外地不是煙,而是酒杯。
江若曾在拍戲的時候見過這樣的杯子,厚底廣口,好像叫古典杯,一般用來喝加了冰塊的威士忌。
冰水愛好者江若舔了舔唇,揚聲問:“好喝嗎?”
席與風沒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岸邊,蹲下。
靠在岸邊的江若配合地揚起脖子,任由玻璃杯口貼上來,冰涼的液體自舌尖滑入喉管。
起初的順滑口感被緊接着沖上腦門的辛辣取代,江若甚至有一瞬間眼前發黑。
聽見岸邊的人低聲笑,問他:“好喝嗎?”
江若一手搭在岸邊,一手捂嘴,咳着咳着也笑起來。
他從頭到腳都濕透,眼裏也噙着水,仰頭看向席與風:“好喝啊,因為……是你的味道。”
被從水裏撈出來丢到床上時,江若才遲鈍地感到頭暈。
但是并不讨厭這感覺,人總要經歷幾次烈酒上頭,和一旦醒來便不再知情的堕落。
他趴在席與風肩上,雙手在看不見的地方,為席與風解開襯衫紐扣。
動作不快,語氣也是醺然的緩慢:“其實,二十二歲的我,比起十七歲……也不差。”
說不清是介意還是別的什麽心理,對于席與風昨天的話,江若有一種必須反駁的堅決。
而這話不知哪裏刺激到對方,江若只覺箍在腰上的手一緊,繼而臉被擡了起來,吻緊接着落下,摻雜着煙和酒,以及讓人很難保持清醒的冷冽氣息。
忽然想知道席與風看他跳舞時在想什麽,哪怕這是越界,是過剩的好奇心。
這回,席與風滿足了他。
拇指拂過曾經流淚的眼角,再往下,摩挲微微紅腫的唇瓣。他們在黑暗中凝視對方。
對應江若口中“曾經漂亮的樣子”,席與風的聲音微沉而篤定:“差很多。”
“現在,更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