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醒着呢
(上)
這天之後,一切好像都沒變。
席與風照樣住在市中心那套大平層,照樣早出晚歸。江若也到底搬了些東西過來,包括幾盆需要經常澆水的植物。
他們白天各自忙碌,晚上會一起吃飯,然後做愛。席與風愛幹淨,做完一定要洗澡,每每洗完出來,剛才還在和他纏綿的人已經不在床上,隔壁房間門縫裏漏出一片昏黃燈光。
偶爾也會一起吃早餐。江若做三明治很有一手,番茄切得很薄,蛋也煮得正好,哪怕不抹醬料,味道都很不錯。
有時候席與風起得早,會看見江若在廚房,一手拿鍋鏟一手捧劇本,嘴裏念念有詞。
聽小沈說,給他推的兩部戲他都試上了,不全是鄭依婷的功勞,和他自己的努力也密不可分。
電視劇六月中旬就進組開拍,那天席與風正好有空,親自把人送了去。
孟潮來電話的時候,他正站在影視城門口,看着不遠處的二十四小時超市裏,江若手裏舉着兩瓶飲料,不知說了些什麽,逗得收銀臺裏的中年女人笑彎了腰。
“在哪兒呢?”孟潮問。
“影視城。”席與風答。
“送江演員上班?”
“嗯。”
“唉,怎麽想約你出來吃個飯都這麽難?”
“這話該我問你。”
“我這不是剛剛同居嘛,比較黏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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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剛剛’有一個多月。”
孟潮在電話那頭笑:“我以為你懂的。”
席與風摸出一支煙:“懂什麽?”
“就同居的感覺,不比煙啊酒啊什麽的,美味多了?”
把煙夾在指間,席與風哼笑一聲:“如果知道他一心想離開,你還笑得出來?”
孟潮:“啊?”
席與風沒把協議的細節告訴孟潮,只說自己答應了一旦結婚就放他離開這件事。
對此孟潮很是不解:“既然豁得出去當無名無分的情人,應該不在乎你單身還是已婚吧?”
這一點席與風也想不明白。不過除此之外,他更搞不懂自己當時為什麽會生出類似憤怒的情緒。
可能是被江若的反抗舉動激怒,是察覺到主動權即将被奪走的本能警惕。所以江若後來把停止的權利交到他手上,他很快又平靜下來。
當時沒細究,如今想來,倒像是進了一個專門為他設下的圈套。
不過都是些無足輕重的小事,而且已經過去,席與風沒有回顧檢讨已經發生的事的習慣。
于是沒理會孟潮的追問,轉而扯到工作上:“昨天發你的項目企劃書看了?有問題盡快反饋,明天就要分發下去。”
電話裏的孟潮哀嘆:“你的‘盡快’只有不到二十四小時嗎?”
只把人送到賓館樓下。
本想送到房間,江若不讓,車剛停下就抱着行李跳下去,留下一聲“拜拜”,就跑沒了影。
往回開的路上,席與風收到一條微信消息,是張圖片,背景是賓館灰撲撲的牆面,江若半張臉出鏡,斜睨着鏡頭很是不情願地比“耶”,仿佛在說——看吧還是差不多的房間。
席與風勾了下唇角。
前面開車的老劉聽到聲音,以為有什麽吩咐,轉頭看向後座。
席與風便收斂表情,說:“去公司。”
不錯的心情只維持到公司樓下。
剛步入一樓大堂,席望塵就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跟在席與風屁股後面,哥長哥短地說廢話。
“哥你最近怎麽都不去錦苑了,公司也不怎麽來,我都碰不到你。”
“最近都在家。”
“哪個家?哦我知道了,你和那小明星的愛巢。”
聽到“愛巢”這個新鮮的形容,席與風瞥他一眼:“你怎麽知道?”
“嗐,還不是聽我媽說的。”說到這個,席望塵有些心虛,“我媽上回去鬧你們了吧?我讓她別去,都跟她說了榮盛那項目被撤資的事跟你沒關系,她偏不信。”
席與風不鹹不淡地說:“哦,是嗎?”
“是啊!”席望塵忙着為自己洗清嫌疑,“誰不知道哥你把這項目讓出來多不容易,先前我邀請你回來一起做,後來也沒兌現,已經很對不住你了……”
席與風冷笑,心說我要是沒表現出對這項目的垂涎和不舍,你們怎麽會打消戒心往坑裏跳?
嘴上卻是另一番話:“沒關系,一家人,誰做都一樣。”
聽了這話,席望塵放心了,搓搓手又想扯別的。
“唉,可惜這些投資商不知道怎麽搞的,一個接一個地撤資……眼看項目動工在即,資金還沒到位,給我愁的呀,連着幾天沒睡好覺。”
“那是挺讓人着急。”
席望塵露出讨好的表情:“哥你門路多,能不能幫我想想辦法?”
席與風問:“不怕我給你下套?”
“嗨呀,那是我媽疑神疑鬼。哥你這麽好的人,當初我給你下藥你都沒揭發我,你要想整我,何必等到現在……”席望塵說,“哥你放心,這回我絕對不拉你下水,我媽要是再去找你麻煩,我一定把她攔住!”
想起蕭茵鬧上門來說的那些話,席與風笑意不達眼底:“這可是你說的。”
那邊的動蕩,在這邊拍戲的江若全然不知。
他不是第一次拍古裝戲,卻是第一次作為有名有姓的角色拍古裝戲,待遇不同,承受的壓力也不可同日而語。
因此每天拍戲以外的空閑時間,幾乎都被江若用來研究劇本,一沓本子因為貼滿索引标簽變得更厚,翻開也滿是着重號和批注筆記。
開機約莫半個月後,鄭依婷來了一趟,見他這麽用功很是欣慰,說:“半路出家的演員我帶過很多,像你這樣不浮躁肯潛心鑽研的倒是少見。”
随後問江若拍完這兩部戲之後想不想上演技培訓班。
“當然想啊,我是學跳舞的,舞臺表演和鏡頭表演總歸不一樣。”江若說,“不過下半年的話,《莺飛》不是要播了嗎?那會兒要配合宣傳,應該沒有時間吧?”
關于席與風捧他是為了賺錢這一點,他始終不敢忘。
“有那種一周一課的班,到時候我給你預約。”許是看出他的顧慮,鄭依婷說,“除了提供機會,經紀人還有挖掘你潛能的責任,江先生也不想總演苦情男二吧?”
聽了這話,江若笑說:“那肯定不想,如果可以,我甚至想挑戰反串苦情女一。”
鄭依婷也笑起來。
陽歷七月初,楓城的暑熱初顯威力,裹着厚重戲服還要吊威亞飛來飛去,演員們着實苦不堪言。
安何來探班的時候,見到的就是剛從十幾米的高臺上下來,臉色蒼白如紙的江若,不由得咋舌:“怎麽當主角比當群演還慘。”
江若把寬大的衣袖撈起來,露出汗津津的兩條胳膊,接過小沈遞來的毛巾,邊往臉上按邊說:“看到片酬,你就不會這麽覺得了。”
兩人到遮陽傘下說話。
捏了把安何的臉頰肉,确認他非但沒瘦還胖了,江若點頭道:“那姓孟的把你喂得不錯。”
安何嘿嘿笑:“又不是養豬。”
聽說安何現在不幹群演了,只偶爾去相熟的酒吧幫幫忙,江若認可的同時不免擔憂:“雖說你的身體情況不适合幹重活,但是萬一以後你倆分了……”
安何懂他的意思:“所以趁現在,能撈多少算多少。”
江若還是擔心:“他那樣的公子哥最會蠱惑人心,用錢,用好皮囊,或者別的什麽。記住我先前提醒過你的,千萬別陷進去。”
“這話現在該還給你。”安何卻說,“孟哥哥和那姓席的走得很近,你和他的事我可都聽說了。”
江若愣了下:“哦,這麽巧啊。”
到底沒忍住,安何問:“你跟着他,是不是為了那三十萬?”
“當然不是,都跟你說了錢是跟同學借的。”江若立刻道,“我是為了紅,你知道的,我等這個機會等了很久。”
安何咬了下嘴唇,不知信沒信。
“那席少,我曾經見過,在錦苑,劇組酒席的隔壁。”他說,“那樣的男人,誰碰上都很難保持清醒。”
想起林曉也說過類似的話,江若笑起來:“他是什麽高濃度的酒嗎,誰喝誰醉?”
頓了頓,再開口時江若語速慢了下來:“我可清醒着呢。”
安何撇嘴:“真的嗎?那那天半夜,在朋友圈發神經的是誰?”
說的是和席與風吃完日料那天晚上,江若在朋友圈裏發了張照片,是事後席與風歪靠床頭點了支煙,黑暗中江若把他夾着煙的手拍了下來。
“那不叫發神經,那叫把不該留下的東西封存。”江若笑,“再說發的是私密,除了我自己也就你能看見。”
“都封存了,還說沒陷進去。別忘了,他們這些公子哥以後都要結婚——”
“安何,你喜歡煙花嗎?”
江若突然問了句不相幹的,安何愣了下:“喜歡啊,美好的東西,誰不喜歡。”
“是啊,美好的東西。”江若接話道,“哪怕很短暫,哪怕知道過後就是無盡的黑暗,但還是想觸碰,想擁有。”
不遠處的拍攝場地,導演拿着大喇叭喊演員集合。
江若便站起來,走到傘外,正午的陽光刺得他眯起眼,像在微笑。
“所以我給自己定了期限,在這之前,在不違背公序良俗的情況下,只管盡情享受。”說着,江若回頭,神情頗有幾分驕傲,“這才叫及時行樂,還不快跟你江哥學着點?”
(下)
傍晚收工時,導演宣布鑒于明天開始連日高溫,劇組臨時放假三天。
在滿場歡呼聲中,江若換下厚重的戲服,和安何一起搭上最後一班去往市區的公交。
到市中心換乘,江若給安何攔了輛出租車送他回去,自己則步行在楓城夏天喧嚣熱鬧的街道上。
特地穿了幾條小巷,踩着石板路,在燒烤攤、大排檔旁稍稍駐足,染一身煙火氣,才往那地标建築似的高樓行去。
推開門,面對的又是一室冷清。要不是今天太累,江若肯定扭頭回燒烤攤,先來二十根羊肉串。
以前最多吃十串,現在是有名有姓的演員了,翻個倍不過分。
也就想想,累都累死了,哪還有力氣。
拖着疲憊的身體走進屋裏,本打算到房間再躺,經過沙發的時候一個沒忍住,江若張開雙臂,撲通栽倒下去。
席與風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江若四仰八叉躺在沙發上睡覺的畫面。
看樣子中途醒過,丢在旁邊的背包拉鏈半開,從裏面拿出來的劇本丢在腳邊,茶幾上擺着一只玻璃杯,裏面的水喝了大半。
江若睡着的時候很安靜,眼睛閉得很緊,嘴巴也抿着,完全看不出醒着的時候是那樣愛說話的一個人。
屋裏中央空調二十四小時常開,體感偏涼爽。
席與風從房間裏拿來一條薄毯,搭在江若身上,便往書房去。
打開電腦不到半小時,接到一個來自席成禮的電話。
照例問他周末怎麽不回家,席與風說忙,席成禮哼一聲:“忙着跟你養的那小男孩胡鬧?”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意料之中的事,席與風說:“不然呢,和您一起給席望塵擦屁股?”
許是自知理虧,這回席成禮壓着火氣沒發,說:“聽望塵說你把剛中标的那塊地讓給他了,是爸爸和你蕭姨先前錯怪你。”
後來甚至好聲好氣同席與風講道理:“我知道你怨我,可是再怎麽說我也是等你母親走了,才把你蕭姨和望塵接到家裏的。”
“總之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那時候你還小,說了你也未必能懂。”
“從前你母親她……算了,人都不在了,還說那些做什麽。”
席與風自嗆完那句就沒再出聲,手機放在桌上開了免提,左手捏支點燃的煙,在袅袅白煙中聽一場獨角戲。
挂斷後,他獨自一人在安靜的房間裏坐了一會兒,直到聽見很輕的腳步聲。
書房門沒關嚴,縫裏露出半顆腦袋和一只圓溜溜的眼睛。
是江若。
明明是他突然出現,他反倒更像被吓着的那個。
江若抱着毯子站在門口,像個害怕打雷的小孩:“你回來了,怎麽不把我叫醒啊?”
兩個人的晚餐依舊簡單,煮半鍋米飯,冰箱裏的菜熱一熱。
其間江若告訴席與風劇組放假三天的事,席與風點點頭,沒作聲。
吃飯的時候,江若想到住這兒這麽長時間,都沒和做菜的見上一面,正想問問這位阿姨都什麽時候來,擡頭瞧一眼席與風的臉色,到底沒問出口。
江若敏銳地察覺到席與風心情不好。和上次見過那個戴海洋之心的女人之後的狀态差不多,看起來跟平時沒什麽不同,但江若就是能從他的食量變化,細微的一個擰眉,甚至嘴角的弧度中找出差別。
這就是情人的自我修養吧——江若在心裏默默地給自己貼上一朵敬業的小紅花,然後蹑手蹑腳站起來,打算悄悄把碗洗了,再悄悄回房間去。
剛站直,就被席與風拉住手腕。
“別動。”聲音很沉,其中不只有疲憊,“再坐一會兒。”
晚上九點,從餐廳坐到客廳的沙發上,江若摸了摸屁股底下觸感柔軟的真皮,不由得開始思考,剛才睡覺的時候有沒有把口水流到上面。
席與風當他在找遙控器,把自己手機遞了過去:“用這個。”
這套房子大概剛翻修過,風格沒變,只增加了全屋智能系統,一臺手機便可操控目所能及的所有電器。
而且一般都支持語音控制——這麽想着,江若嘗試沖着空氣喊:“打開電視。”
靜待五秒,面前一百寸的激光電視毫無反應。
倒是席與風笑了聲:“密碼忘了?”
江若尴尬地将手機接過來,低頭點開屏幕,小聲說:“沒忘。”
傻坐着也不是個事,江若在影視庫裏挑了部電影。
78年的英國電影,改編自阿加莎·克裏斯蒂的同名小說,《尼羅河上的慘案》。江若選它是因為它在懸疑犯罪分類裏,而且之前對這部小說有所耳聞,想來口碑不錯的小說拍成電影應該不會太糟糕。
事實上,江若完全猜不到席與風會喜歡看什麽樣的電影。
席與風根本不像會浪費時間看電影的人。
不過意外的是,席與風看得還算認真,至少整整兩小時二十分鐘,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姿勢都沒怎麽變。
倒是江若,中途一度打起了瞌睡。因為劇情還沒過半的時候,他就猜到兇手是誰,連動機都猜了個七七八八,後半段的劇情對他來說已經沒有吸引力。
最後一次睜開迷蒙睡眼,電影正放到偵探解開謎底,真正的兇手道出殺人原因,一切不過源于人性的卑劣、貪婪,以及所謂的愛情。
不知是不是錯覺,看完電影,席與風的心情好像更差了。
他沒接江若遞過來的水杯,卻在江若站起來的時候拉住他的手臂一扯,江若整個人重心不穩地跌坐回去,單膝跪在沙發上,緊貼着席與風的腿。
這樣的狀況讓人很難不往歪處想。江若欠身問他是不是想要了,席與風默不作聲,只一雙寒潭似的眸漠然地盯着他。
江若不喜歡被他這樣看着,覺得冷。他擡手,蓋住席與風的眼睛,另一只手往下,紐扣,皮帶,拉鏈……如同卸下一層層防備。
第一次為除了自己以外的人做這種事,意外地沒那麽艱難,也沒有那麽羞恥。
只是時間實在久了點,最後江若累得頭暈眼花,差點放棄。
終于結束時,江若呼出長長一口氣,脫力般地趴在席與風肩上。
休息了一會兒,湊前用唇碰了碰那抿直的嘴角,起身前,江若在席與風耳邊輕聲說:“別不開心啊。”
或許這方法起了效果,等江若從洗手間出來,席與風又恢複了正常狀态,筆記本電腦置于膝上,像是在處理文件。
江若走到冰箱前,打算給努力“工作”的自己拿瓶冰水。
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各位老師好,我叫江若,今年十七歲,報考的是……”
将将碰到瓶身的手劇烈一抖,江若猛然轉身,向沙發方向疾步走去。
“你在看什麽?”起初還能維持三分理智,江若問,“你怎麽會有這個視頻?”
可席與風并不理會,而是繼續往下看。
曾經聽過無數遍熟悉到閉着眼都忘不掉的旋律響起,江若呼吸一滞,大腦尚未發出指令,身體先撲上去。
他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碰了席與風的電腦,拍了幾下空格鍵沒讓視頻暫停,又推開席與風的手,自己摸觸控板,企圖移動光标将視頻關閉。
席與風自是不會任由他胡鬧,托着電腦舉到身側,另一只手捉住江若亂動的手:“別鬧。”
“我沒鬧。”江若急着關視頻,幾乎爬到席與風身上,“不要看,不可以看。”
沒有理由的阻止無疑惹怒了席與風,他的聲音沉下去:“我不能看?”
緊接着又重複一遍:“十七歲的你,我不能看?”
江若一愣,呼吸還發着抖,手卻慢慢卸了力氣。
“本人就在這裏……”找回一絲神志,江若的笑容卻有些勉強,“還看什麽視頻?”
而這話落在席與風耳朵裏,只能是調情的意思。
于是他松開手:“那你跳給我看,視頻上這支舞。”
沉默延續幾秒,江若才開口:“可以不跳嗎?很晚了,樓下的鄰居會有意見。”
如果放在平時,說不定真就這麽算了,可江若忘了席與風骨子裏是個極其強勢的人。
前不久,江若剛挑戰過一次他的權威,逼他在協議書上簽字。當時江若就該知道,僥幸逃脫欠下的不會憑空消失,哪怕換作別的形式,也定會如數還回來。
何況他本來就沒有拒絕的資格。
“不是想讓我開心嗎?”席與風看着他,用不容商榷的語氣,“現在就跳。”
時針和分針一同指向數字十二,鐘樓發出曠遠而篤實的聲響。
稀疏月光透過窗戶灑在地板上,江若在空蕩的房間裏跳了一支舞。
太久沒跳,動作和節奏些許生疏,但随着旋律起舞已經成為刻在骨血裏的本能。他甚至曾想過,就算他死了,化作一抔黃土,那土也是會跳舞的,一陣風吹過來就往天上飄。
這支舞曾承載了他關于未來全部的想象,足以支撐他懷着一腔熱血,長途跋涉來到這裏。
後來他才知道,夢分兩種,這裏既是夢想起航的碼頭,也是噩夢開始的地方。
他聽見很多聲音。
這學的哪是跳舞,是釣男人的媚術吧……老破鞋生的小破鞋……中途辍學也算舞蹈學院的高才生嗎……當年他和我們老團長的兒子糾纏不清……主要是江先生過往留下的案底……他還蹲過局子呢……真不要臉。
漸漸地,耳畔的竊竊私語變成尖銳的叫嚣和嬉笑,最後沸成一鍋燒開的滾水。
他逃不開,躲不掉,在衆目睽睽之下,先是雙腳踩進去,接着是腿,軀幹,手臂,以及用來呼救的嘴和用以呼吸的鼻腔……
直至尾聲,他整個人沒進那鍋滾水裏,瞬間被吞噬。他睜大眼睛拼命撲騰,在縫隙中尋找氧氣,急迫占據全部思緒,五內俱焚,痛如火燎。
被攥着胳膊從地上拽起來的時候,江若的靈魂和身體一起搖晃,有種被從水裏打撈上來的迷茫。
席與風讓他坐在沙發上,問他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江若搖頭又點頭,被扳直了肩膀,又垂低了腦袋,口中咕哝着什麽,聲音太小,根本聽不清。
別無他法,席與風只好捏着他的下巴,令他擡頭。
江若避無可避地與他對視,或者在透過他看着別的什麽人,嗓音破碎地重複:“跳了,我跳了……我跳了。”
終于聽清,席與風卻怔在那裏。
睫毛已被濡濕,江若很輕的一眨,就讓眼眶裏盛不下的水液自眼角滾落,滴在席與風左手虎口處,滑到掌心時,已近冰涼。
卻讓席與風覺得燙,在心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