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神魂颠倒
一場關于人生轉折的重頭戲,一條過。
上午原本還安排了別的戲,總導演孫堯見江若一時緩不過來,整個人都處在混沌失神的狀态裏,特地給他批了兩小時假,讓他吃飯休息調整一下,下午再繼續。
向孫堯道完謝,江若去到更衣室,把身上的舞衣換下。
穿上平時穿的毛衣加牛仔褲,簡單舒适的搭配,換完推門出去,看見站在門口的席與風,先是一怔,而後笑起來:“席總還沒走啊。”
席與風單手抄兜,站在幾米開外看着江若。
依舊沒有溫度的清冷眼神,卻多了幾分探究意味。也許是看錯,江若不能确定,席與風這個人實在很難懂。
午飯又是周導組織。
一回生二回熟,席間氣氛比昨晚融洽許多,江若甚至能坦然接受他人的吹捧誇贊,哪怕出自奉承阿谀。經過上午那場戲,其中多少有幾分真心。
關于舞蹈,他還有點自信。
因此胃口也比昨天好,大蝦掃了半盤,五花肉也吃了好幾塊。這家私房菜館的紅燒牛腩炖得軟爛,江若停不住筷,連湯都拌進米飯裏吃得一幹二淨。
中華美食下肚,才有種回到凡塵接了地氣的踏實。
制片人是名三十來歲的女性,見江若吃得毫不收斂,羨慕道:“我聽說跳舞的人都要嚴格控制體重,江老師怎麽好像都吃不胖?”
“也沒有。”江若回說,“大學那會兒有陣子天天吃火鍋,半個月胖五斤,都不敢當着老師的面上秤。”
意在說自己并不是吃不胖的體質,可被周導聽進去,就有了別的意思。
“瞧把我們江老師餓的。”周導佯作不滿質問劇務,“幾天不見,我看着人都瘦了一圈,平時是不允許江老師加餐?”
劇務助理是個年輕姑娘,入行沒多久,還不知道哪些話能說哪些不能:“允許的,不過江老師不講究,和大家一樣吃劇組盒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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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飯?”
“是啊,統一訂的,一葷兩素,米飯管夠。”
桌上一時靜默。
正當周導試圖換個話題扭轉局面,席與風先他一步問江若:“你的助理呢?”
“我沒有……”江若嘴快,反應也快,“我沒有讓他跟來。”
“為什麽?”
“我這麽大個人了,哪需要別人照顧。”
席總的辦事效率,江若是領教過的。
一頓飯的工夫,從飯店出去,江若就看見席與風身邊那個姓施的助理站在路邊,身旁還站着個戴眼鏡的女孩。
見人出來,施明煦上前道:“席總,人帶來了。”
席與風點頭,接過女孩遞來的簡歷似的幾張紙翻了翻,反手遞給江若。
江若莫名其妙:“這什麽?給我幹嗎?”
這種事不消席與風說明,施明煦介紹道:“她叫沈初夏,江先生可以叫她小沈,從今天開始,她就是江先生的生活助理。”
即便席與風再不想開口,這種情況,江若就算用鐵鍬也得把他的嘴撬開。
當着下屬的面,江若笑嘻嘻地請席總借一步說話,待來到只有兩個人的僻靜處,立馬沉了臉:“敢問席總這是什麽意思?”
“給你派個助理。”席與風說。
“我說了,不需要助理。”江若不客氣道,“況且我和你的關系,好像還輪不到你幫我做這種決定。”
席與風看着他:“我和你,什麽關系?”
把江若問住了。
他和他是什麽關系?幾面之緣的關系,上過一次床的關系,還是債主和欠債者的關系?
這些都是只有他們倆知道的關系,而明面上,他們是金主和被包養的情人,一種本該肮髒的,見不得光的,卻被迫搬到臺面上,供所有人當作茶餘飯後笑談的關系。
江若感到不适的點在于,他清醒地站在實際的立場,覺得席與風這種行為屬于越界,屬于給他增添負擔。
而席與風理所當然的态度,來自于他既然扮演了金主的角色,所有的行為就都基于這層關系産生,包括幫江若擺脫流言蜚語和為江若安排助理。
反正都是做給旁人看的,他無所謂和江若實際上是何種關系,因為對他來說并無差別。
想通這一層的江若,有種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洩氣感。
到底在人前,江若迅速收拾好情緒,以問代答:“我以為我和席總已經錢貨兩訖,這樣一來,我豈不是又欠席總一筆?”
一句話将兩人實際的關系挑明,甚至不惜将自己比作貨物。
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法子,席與風忽略了江若言語中微不足道的嘲諷,道:“以後還有需要你幫忙的地方。”
江若挑眉:“席總這麽厲害,會需要別人幫忙?”
更明顯的夾槍帶棒,席與風仿若不知:“以後的事誰都說不準。”
或許是錯覺,江若從他冷淡的神色中看出一絲笑意。
不能深究,如果真有取笑之意,江若很難保證自己不會當場發飙。
他從來都不是個好脾氣的。
“那就,先謝過席總了。”
按照流程道完謝,江若猛然意識到自己總是在對席與風說謝謝。
好像占了他很多便宜似的。
因而剛有所緩和的臉色又變得很差,翻了下手中的簡歷,咬緊牙關又松開:“那這位助理,一個月得開多少工資?”
“沒多少,我來付。”席與風說,“權當請你幫忙的額外利息。”
下午上工,助理小沈正式上崗。
非常專業的助理,江若這邊一條戲剛過,那邊小沈就捧着杯子等在場地入口處,接過來喝一口,溫度剛剛好。
江若甚至在這紫外線逐漸強烈的春日裏擁有了屬于自己的遮陽傘和擺在傘下的一把躺椅,旁邊的桌上放着洗幹淨的水果以及各色零食。
随手拿起一包發現是鴨掌,江若愣住,一旁的小沈主動說明:“席總說您喜歡吃鴨掌,這個牌子口碑不錯,我就自作主張多買了些。”
微妙的尴尬,江若硬着頭皮:“……嗯,這個牌子的很好吃。”
小沈的能力并不止于照顧人。
半下午江若接到律師的電話,說開庭時間已定,找個時間碰頭聊一下。
江若正在補妝,開的免提,電話挂斷後,小沈搭話道:“江老師在打解約官司?”
“嗯。”江若有氣無力,“那破公司獅子大開口,麻煩得很。”
“我認識一個專門打這類官司的朋友,可以幫着問問注意事項。”
“真的?”
小沈當即便給她那位朋友打電話,把事情大概說給對方,然後拿出紙筆,在對方的指點下羅列了十幾條防對家下套,以及防被律師坑錢的注意點。
接過來一看,條條都踩在江若的知識盲區上,且直切重點,句句箴言。
面對江若發自內心的感謝,小沈不好意思地笑:“為江老師排憂解難是我的分內事。”
江若連連擺手:“不不不別叫我江老師,我應該叫你沈老師,沈老師全能型人才,待在我這種十八線身邊太委屈。”
“其實沒區別。”小沈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大牌明星行程多,忙起來經常幾天幾夜沒的休息,而且這邊待遇好,能跟着江老師是我的榮幸。”
江若:“……”
不錯,是個實在人。
這晚有場雨戲。
楓城的春天本就早晚涼,人工雨澆了多久,江若就淋了多久。下戲的時候江若凍得直哆嗦,被小沈用一張厚毛毯從頭到腳裹嚴實,又塞了個熱水袋到懷裏,半天才緩過來。
這場戲唐佳念也在,不過她是站在屋檐下,沒淋到透濕的程度。
臨近收工,在場工作人員收拾的收拾,打掃的打掃,各自忙碌,倒方便了小情侶在濃稠夜色下偷摸親熱。
江若裹着毛毯,站在避風的角落,看着不遠處更逼仄的角落裏,借着矮灌木叢的掩護,《莺飛》的男三號蘇易拉住了唐佳念的手,被掙開,又锲而不舍地去拉。
烈女怕纏郎,反複幾次,唐佳念便依了他,兩人腦袋擠着腦袋挨在一起,多半在說什麽你想我我想你的悄悄話。
回到更衣室,江若先把濕得粘在身上的衣服脫下,有人在外面輕輕叩門。
“江老師,在裏面嗎?”
是小沈。
江若應了聲。
“席總要走了。”小沈聲音壓得更低,确保只有屋裏的人能聽見,“江老師要不要去送送?”
“……他還沒走?”
“施助理說席總下午和制片方談事,晚上又應酬,剛剛才結束。”
這倒不稀奇,畢竟席與風好比一座行走的金庫,家底雄厚的投資方,又是初涉娛樂行業,必然是各大出品方争相拉攏的對象。
江若沉默了會兒:“我必須要去送他嗎?”
門外的人也頓了頓,到底只管做好助理的本職工作:“那我就去回一聲——”
沒等小沈說完,門忽地從裏面打開。
江若把外套随手往身上一披,有些煩躁地問:“人在哪兒?”
人自然是在拍攝場地外面,遠遠瞧見那輛停在路邊的黑色商務車,江若不由得加快腳步。
卻在十幾米開外停了下來。
車前除了席與風,還站着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兩人站在車前說話,中間隔着約莫兩米的社交距離,不像是約好在此地,倒像偶然碰到。
江若發誓自己沒有聽牆腳的癖好,別人送到他耳邊的對話,難不成讓他捂住耳朵不聽?
不過也沒聽到什麽重點,他來得不巧,兩人的聊天已經到了尾聲。
江若聽到那女人說:“還是不敢相信,席總竟然會為了一個小演員跑到這種地方來。”
席與風說:“換作從前的我自己,也不會信。”
“真被他迷住了?”
“嗯。”
“有多迷?”
許是看不見表情的關系,落入耳中的聲音有種危險的真實感。
好像句句發自內心,童叟無欺。
江若忽然間想捂住耳朵不聽,可是已經來不及。
他聽見席與風說:“神魂颠倒,算不算?”
直到高跟鞋踩在地上的腳步聲遠去,江若才把臉和名字對上號——和席與風對話的女人名叫周昕瑤,在隔壁劇組拍戲。
前不久,他剛從林曉口中得知,這位憑借一部電影跻身二線的女演員,是席與風一手捧起來的明日之星。
思緒混亂,江若一時不确定自己如今的處境。
他沒來由地生出了逃避心理,剛扭身,就被一道清冷嗓音定在原地。
“舞蹈家,”席與風在身後喊他,“聽牆腳不是好習慣。”
江若只覺耳尖發燙,說不清是因為被抓包的羞恥,還是因為這浮誇的稱呼。
轉過身時,已将局促收斂幹淨。
“我不想聽。”江若說,“是你們太大聲了。”
“所以,你就偷跑。”
并非問句,而是陳述。
可是什麽叫偷?
江若不由得皺眉:“你都要走了,我還在這兒幹嗎?”他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擡手胡亂揮舞幾下,“席總再見,慢走不送。”
一種被踩了逆鱗又迫于某種壓力不得發洩的敷衍态度,真實極了。
讓席與風罕見地感到輕松,幾分随意地脫口而出:“就這麽想我走?”
江若愣了一下,心裏有個聲音在問——想他走嗎?
真的想嗎?
想會怎麽樣?不想又會怎麽樣?
他站在十幾米開外,望着不遠處神情淡漠的席與風,只覺得他們之間的距離有那麽遠。
冷不丁回想起那天開導完唐佳念之後,打算提醒她的話——
聽說蘇易出身貧寒,能在短短兩年間爬到這個位置,定然不是對外包裝的傻白甜男孩。你和他不在一個階級,天然存在距離,如果他對你格外順從甚至讨好,先別着急投入,不如考量一下他有幾分真心。
當時礙于有挑撥離間之嫌,江若把話吞回去沒說,如今看來,倒該先提醒自己——
你和他天然存在距離,如果你對他言聽計從,百依百順,他會如何揣測你的用心?
所以他下意識地不順從、不讨好,為的是争取不被揣測的可能性,或者說,為了守住他以為早已耗盡,其實還殘留的一點自尊心。
想通的江若呼出一口氣。
倒不是為看透自己感到喪氣,而是發現這距離實在太遠,天塹鴻溝一般。
可是他又要走了。
會變得更遠。
這一刻,江若生出了和那離經叛道的一晚同樣的勇氣,一種想嘗試争取的不甘心。
不管自己被對方看作圍捕的獵物,還是任人随意逗弄的玩具。
他偏要将這段距離拉近。
于是席與風看見原本對他避之不及的人,一步一步朝他走過來,停在他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
近到可以借路燈的光看清江若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膚,以及瞳孔裏随着呼吸顫動的影子。
“我說不想,你就可以不走嗎?”
顯而易見的問句,江若卻并不期待聽到回答似的,問完再上前半步,仰面貼近席與風耳畔。
像在預告——接下來這句,才是重點。
而席與風只停頓一霎,便錯過了避開的最佳時間。
感官上最先接收到的,是如羽毛般輕盈拂過的溫熱吐息,緊接着是發梢掃過面頰引起的癢意。
楓城的春夜,空氣裏都彌漫着潮濕。
“還有,上回就提醒席總,做不到的事不要輕易說出口。”
江若眯起眼睛,手搭在席與風肩上借力,唇很輕地蹭了下他微涼的耳廓。
把他不走心的口吻原樣複制,卻把每個字都拖長尾音,顯出一種散漫的天真:“我很笨,會當真的。”
說的是“席與風為江若神魂颠倒”,這件看似天方夜譚但也并非全無可能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