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人山人海
原本打算給席與風另開一間房。
江若以為他當慣了老板,不會幹這些雜碎活兒,提議道:“不方便的話,我去幫您開?”
站在門口的席與風說:“沒有不方便。只是如果另開一間,明天他們怎麽議論,就難說了。”
江若再度無言。
過了會兒,問:“你怎麽知道……”
“聽說的。”沒有隐瞞的必要,席與風說,“事情因我而起,我幫你擺平。”
《莺飛》劇組給主要演員配的都是雙标間,一般情況下一張床睡人,一張床堆東西。
江若行李少,沒什麽可堆的,另一張床一直空着,倒方便了接待“客人”。
十分鐘後,江若把新買的毛巾拿出來,忍痛遞給席與風:“你先洗澡吧。”
許是表情太過沉重,見此狀況的席與風不免猶疑:“這是……你的毛巾?”
“新的,沒用過。”江若幹脆扭身,眼不見心不疼,“記得泡一下再上身。”
等人進了洗手間,江若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什麽叫“你的毛巾”?我看起來像是那種把自己的貼身用品強塞給別人的變态嗎?
席與風洗澡很快,出來的時候江若板着臉,生悶氣的表情。
借住而已,席與風管不着那麽多。他在雙标間那張空着的床上坐了下來,用毛巾擦頭發。
不大的空間裏潮氣四溢,摻雜着甜膩的香精氣味。
江若聞出來了,是他上回在王姐的超市買的打折沐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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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神飄飄忽忽往另一張床移動,江若看見席與風穿着來時的一身衣服,許是因為身上沒幹透,襯衫紐扣暫未扣齊,濕漉漉的黑發垂在額前,給他那挑不出錯處的面孔添了一抹清潤的溫和,中和掉不少由內散發的冷峻。
正想着,席與風忽然似有所覺地偏過臉,江若狀若無事地轉開視線,繼續盤弄手裏的衣服。
這回,席與風沒像上次那樣,問他“看夠了嗎”。
江若洗完澡出來,看見席與風歪靠床頭,腿上放着筆記本電腦,左手在觸控板上移動,看樣子在處理文件。
不是說去打高爾夫了嗎?白天玩晚上工作,這就是霸總的時間管理?
只在心裏悄悄吐槽,沒真說出口。江若尚且有幾分作為欠債者,或者說受助者的自覺。
他躺到床上,被子蓋一半,拿起厚厚的劇本接着看。
沒看幾行,聽見隔壁床電腦裏傳來人聲。
和席與風視頻通話的人興許是他助理,正在彙報工作。
江若一面感嘆打工人好辛苦晚上還要工作,一面瞥向屏幕,上面是個有些眼熟的男青年,好像姓施,江若上回去“談判”,就是這個人帶他上樓。
“榮盛那邊呢?”席與風問。
“下午和他們那邊的負責人通話,聽口氣不太滿意新的合作方案。”
“那幾個投資方?”
“已經有兩家先前談妥的有撤資意向了。”
“嗯,接着盯。”
…………
江若聽了一會兒,便開始打哈欠。
簡直比數學課還催眠。
什麽時候把劇本丢在枕邊的,他自己都搞不清,只依稀記得意識泯滅前,聽見席與風說“小點聲”。
江若一向好眠,因而醒來的瞬間,他的五感便已歸位,立刻察覺到異樣。
眼睛剛睜開,餘光捕捉到身側的黑影,江若機敏地一個翻身,伸手迅速夠向床頭。
“武器”沒摸到,摸到一只手。
修長的,骨節分明的,是一只光憑觸感就可以斷定很漂亮的手。
還是溫熱的。
幾個小時前被刻意忽略的快速心跳卷土重來,江若甚至能聽見血液湧入心髒的聲音。
時間一霎靜止,再度向前推進,是因為一道低沉的嗓音。
“知道我是誰?”
呼吸凝滞幾秒,江若點了點頭。
緊接着,江若察覺到被自己握住的那只手掙動一下。
“那還不松手?”
按亮床頭燈,席與風彎腰将堆在床頭櫃上的礦泉水瓶拿起一只。
江若蒙然地目送他回到隔壁床上,然後扭頭看床頭的數字時鐘,淩晨一點二十三分。
這個點不睡覺,起床找水喝?
還是視頻會議一直開到半夜?
席與風顯然沒有打算對此進行說明,他擰開瓶蓋喝一口,不知是覺得口澀還是水太涼地皺了皺眉。
說不定用廉價沐浴露的時候,也是這副勉為其難的表情。
只喝了兩口就将瓶蓋擰回,側身放回床頭時,席與風再度對上那道直勾勾的視線。
接收到“有何貴幹”的眼神,江若聳肩:“我之前還以為,你們有錢人只喝當天現采的,純天然無加工的露水。”
席與風:“……”
大半夜沒什麽可聊,江若打了個哈欠,掀起被子蓋住半張臉。
剛要閉上眼,聽見隔壁床的人說:“我沒你想的那麽可怕。”
無波無瀾的語氣,說的是剛才被江若當賊似的擒住的事。
或許還有別的。
既然是對方先挑起的話題,江若便不客氣,一臉無辜地說:“你怎麽知道我把你當成壞人?”
有種得寸進尺的嚣張,是因為他篤定席與風有足夠的修養,且沒有同他計較的閑心。
果然,席與風不再言語,擡手按滅了最後一盞光源。
次日八點開拍,江若六點就起來,洗漱收拾完去一樓自助餐廳。劇組包了個時段,所有劇組成員都可免費用早餐。
進去就碰到周導,對方像是早就等在這裏,見到江若立刻走過來:“起這麽早?快回去再睡會兒,早餐我讓人送上去。”
江若說不用,周導湊過來壓低聲音:“席總是不是住不慣?酒店就這個檔次沒辦法,缺什麽東西盡管跟劇務助理說,回頭我不在這兒了,也不能怠慢席總。”
聽得江若在心裏狂翻白眼,心說您還是在吧,席總也在,最好我不在你們都在。
表面上還是客氣:“沒有住不慣,我看他住得挺好。”
這下周導放心了,緊接着那副很懂的表情重又浮現:“那還不是因為有你在。”
江若:“……”
怎麽辦,好想勸他去挂個眼科。
其實江若醒來的時候,席與風已經不在房裏了。
不過筆記本電腦還在床頭,江若猜他可能會回來取。
也可能不會,他有助理還有那麽多下屬,何必親自跑一趟。
而且目标已經達成,今天來到拍攝場地,衆人看江若的眼神都和善許多,有的甚至帶了些“他是怎麽做到的”的好奇。
唐佳念今天也在B組,拍攝前把江若拉到一邊咬耳朵。
“我聽說,昨天你家那位來了?”
江若裝傻:“哪位?”
“哎呀別裝了,周導今天去A組了,逮了劇務問是誰在散播謠言。”
“原來周導不僅負責選角,還負責紀檢工作。”
“主要這回傳得太離譜了,也不知道是誰嘴這麽賤。”
這事江若也覺得怪,按說一點風言風語,不至于發酵到如此地步。
未得空細想,忽聞舞臺邊的大喇叭喊演員集合。
江若迅速收拾了心情,站起來:“我先過去了。”
“快去吧。”唐佳念用劇裏的名字喚他,“方圓哥,加油!”
這邊江若投入拍攝,那邊席與風剛從醫院出來。
孟潮的母親昨日突發急病住院,作為世交家的小輩,又與孟家有婚約,席與風自當前去探望。
醫生說病人需要靜養,席與風沒進病房,通過門上的透視窗看一眼。孟母平躺在病床上,臉色蒼白,正閉眼休息。
被問到怎麽了,平日裏嬉皮笑臉的孟潮難得顯出疲憊:“老毛病,說做了個夢,又夢到……”說到此處頓了頓,到底沒明說,“不吃不喝站在家門口,中午就頂不住了。”
對于孟家的陳年舊事,席與風略知一二,卻也沒追問探究,關心送到便離開。
回到車上給相熟的院長打了個電話,拜托他好好關照朋友的母親。這種時候能做的只有這些,待在那裏反而添亂。
席與風早上接到電話走得匆忙,有東西落在劇組賓館的房間裏。
本打算回去拿了就走,退房卡的時候碰到不知從哪兒蹿出來的周導,說B組那邊江若在拍一場跳舞的戲,問席總要不要去看看。
正值周末,下午沒什麽安排,席與風便應了。
到地方正要拍。內景,三五個機位,無數塊打光板,十來個工作人員将不大的舞臺團團圍住。
周導要給席與風安排靠前的位置,席與風說:“不用,就在這裏。”
話音剛落,聚光燈唰地亮起,席與風站在人群之外,視線越過衆人頭頂,落在空蕩蕩的舞臺上。
空白畫面很快被填滿,一襲白衣的江若游了上來。
用“游”這個字眼,純粹因為他太過柔軟,舞步輕靈得像一尾游魚。
他沒有穿鞋,露一截纖細腳踝,依稀可見腳背上的青筋。他赤腳在地板上踩出旋律,本就白皙的皮膚在強光下變成透明質感。
印象中跳芭蕾的人都有一雙結實的腿,江若則不然。
他的腿修長而勻稱,線條流暢,因而沒有那種過分強壯的笨重感。身上則很瘦,骨骼嶙峋,卻能将那些看上去難度頗高的動作完成得幹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
是外強中幹的反義詞,看似單薄,卻足以爆發出驚人的力量。
跳躍,奔跑,呼吸,旋轉……用一種浸淫舞臺多年的從容和拼盡全力的姿态,揮霍着他用之不竭的精力和熱情。
眼前的是一個截然不同的江若,在只有他一人的世界裏盡情舞蹈。
周遭寂靜無聲,衆人不約而同地屏息。
現場會比視頻震撼,席與風早就猜到。
但他沒想到十七歲的江若,和現在見到的如此不同。
從張狂驕傲,到豁得出去,像把軀體當作容器,将靈魂注入其中,一種類似自我毀滅的重塑。
最後一個類似收尾的大跳躍,江若穩穩落地,卻在咚的一聲後,身體猛地打了個擺子。
如同被抽空了力氣,一陣風吹過來就要倒下。
這個預感應驗在下一秒。
席與風眼睜睜看着他輕盈得如同一片雲,在風中搖晃歪斜,輕輕張開手臂,只一剎便消失在畫面中。
故事結束,全場陷入黑暗。
身體比意識先行,待反應過來,席與風已經不由自主地上前幾步。
工作人員們也圍了上去,哪怕舞臺下方鋪了海綿墊,保護措施足夠。
透過狹窄的縫隙,席與風看見白衣少年撐着墊子要站起來,不知怎的又坐了回去。
因為摔倒,頭發有些淩亂,他随手撥了撥,仰頭和身邊的工作人員說了句什麽,大概是“沒事”或者“沒關系”。
再度起身時,江若很慢地轉過身,視線越過面前無關緊要的人,落在一處定點。
也正在此刻,導演後知後覺的一聲“咔”,将衆人徹底拉回現實。
席與風看到江若的嘴唇微微泛白,有一種病态的虛弱。
嘴角卻上翹,露了個近乎放肆的笑。
劫後餘生般的慶幸,或是酣暢淋漓後的愉悅,誰也說不清。
隔着人山人海和不近的距離,席與風唯一能确定的是,他的笑容,對象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