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草長
幫人幫到底,打發走了跟屁蟲弟弟,江若和席與風一起乘電梯下樓。
去往停車場的路上又遇熟人,《莺飛》劇組的選角導演,姓周,複試時江若見過。
相比醉心藝術的總導演孫堯,周導顯得圓滑許多,先滿臉堆笑吹捧一番,說席總初涉娛樂行業就很有投資眼光,他們的劇會爆那是板上釘釘的事。
接着看一眼席與風身旁的江若,頗有幾分真誠地說:“連席總推薦的人都那麽優秀,當時江先生一進門,我就覺得謝方圓這個角色,非他莫屬。”
江若聽得發虛,又覺得好笑,心說周導眼力不行啊,沒看出來席總對我避之不及?
這馬屁真真拍在了馬腿上。
兩人一直被送到車旁,還是上次那輛黑色的商務車。
席與風口頭答應了酒會邀請,周導才點頭哈腰地離開。待人走遠了,江若也收了假笑,腮幫子有點僵,擡手掐着臉頰捏了捏。
被席與風看見了,淡淡一眼,喜怒難辨。
兩人就這樣原地站了約莫一分鐘。見席與風沒有說點什麽的意思,江若心裏吐槽這人高冷過頭,連“謝謝”都不會說,面上卻沒有表現出一絲一毫,沖席與風禮貌地道了別,扭身就走。
走兩步又停下了。
江若不吃回頭草,但喜歡走回頭路。
席與風還站在原地,走到他跟前視線下意識上移,江若才後知後覺自己比他矮半個頭。
身高不夠,氣勢來湊。江若擡高下巴,一聲“席總”喊出了使喚人的意味。
這回席與風竟然應了,很低的一個“嗯”字,洗耳恭聽的态度。
反倒弄得江若不習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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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話都到嘴邊了,自沒有咽回去的道理。
“做不到的事,還請席總悠着點給承諾,知道您在應付,但是……”說着嘆了口氣,江若攤手,一副“拿你沒辦法”的樣子,“我比較笨,會當真的。”
等江若的背影消失在電梯間的拐角,席與風忽地自喉間逸出一聲輕笑。
像是咂摸出一點有趣的東西。
司機老劉上前:“要不要送這位江先生一程?”
“不用。”不過須臾那笑意就散了,席與風開門上車,“回南山一趟。”
南山便是席家主屋所在地。
席與風特地晚一步回去,想着這會兒席望塵多半已經将他的“光輝事跡”傳得舉家皆知。
剛進到屋裏,方姨就急匆匆走到門口,勸席與風今晚別在這兒留宿。
“老爺剛才發了好大一通火。”她壓低聲音道,“這種時候還是避一避,別往槍口上撞。”
席與風不聽,還是往裏走。
第一個發現他回來的還是席望塵。
席望塵發現了,等于全家都發現了。
席成禮還沒睡,披着睡袍下樓,臉色極難看。
沒等坐下就忍不住開口:“聽望塵說,你包了個人?”
席與風沒否認。
“長本事了。”席成禮哼一聲,“聽說還是個男的?”
接過方姨遞來的茶,席與風喝一口,甚至沒打算出聲。
無所謂的态度成功将席成禮惹惱,哐的一聲,瓷杯拍在桌上。
席成禮怒道:“私下玩玩也就罷了,弄到臺面上,讓整個席家都跟着你丢臉?”
“您也說了只是玩玩。”席與風掃視在樓上探頭探腦的母子二人,眼神出奇地冰冷,“怎麽,您能玩,他能玩,就我碰不得?”
“他”指的自然是席望塵。
一句話将席成禮噎了回去,除卻憤怒,更有一種被挑戰權威的詫異。
“你、你……”席成禮指了席與風半天,“他們都說你變了,我原本不信,還以為你是個懂事的,沒想到你……”
席與風放下手中的杯子,猶自淡定:“人都是會變的。”
“那也不能……你這樣怎麽對得起孟岚?外面人人都知道她是你未過門的妻子。”
茶是喝不下去了,席與風站了起來:“要說對得起,當年您在外面風流快活,何曾想過家中還有個妻子?”
回到樓上的房間,席與風從櫃子裏拿出行李箱,将留在這個家的最後幾件衣服一股腦丢進去。
方姨跟進來,苦口婆心地勸:“老爺說話難聽歸難聽,倒也是真為你好,你不聽也就罷了,先應下來服個軟,哪怕做做表面功夫,非要跟他吵一架,又是何苦……”
席與風兀自收拾衣服,态度卻全然不似在賭氣,更像早有安排。
也有耐心聽長串唠叨,等方姨說完,他才開口:“沒事,遲早的。”
方姨雲裏霧裏沒弄懂:“遲早什麽呀?”
席與風不欲與她多做解釋,省得她擔心,岔開話題道:“以後我就常住我媽留的那套房子,離公司近,更方便。”
說起衣食住行,方姨立馬被帶跑偏:“那你平時怎麽吃飯?可不能吃外賣,不健康,要不我每個星期去兩趟,給你做點熟食送過去,放在冰箱裏,拿出來熱熱就能吃……”
席與風一一應下,把方姨送出去之後,桌上的手機一振,孟潮發來的消息。
無非也是打聽:聽人說你今晚帶你的小情人一起吃飯了?
席與風回複:剛好碰到。
孟潮打了個電話過來:“還剛好,你這麽老謀深算的人,以為我會信?”
開了免提,席與風把手機放在桌上:“随你信不信。”
他還有幾件私人物品要拿,邊收拾邊聽孟潮說廢話,時不時應一聲。
“這下好,整個圈子都知道你小席總又下海了。”
“下海?”
“就染指風月了呗,先前你無欲無求滿腦子工作,好不容易找個女明星沒幾天就分了,他們還以為你那方面有問題。”
“……”
“不過這招管用,就一個晚上,你纨绔子弟的人設已經立穩了,早知道先前別喝那些個酒,找個人帶出去遛一圈完事。”
聽席與風說要搬出主家,孟潮也不大贊成:“至于做到這一步嗎?你走了,他們母子豈不是更得意?”
拿起桌面的一個木制相框,目光在照片上的美麗女人身上停留幾秒,席與風将它放在行李箱的最上層,然後将箱蓋合上。
“讓他們得意。”少許的一絲溫度仿佛也被關了進去,席與風冷聲道,“飄得越高,到時候才摔得越重。”
孟潮一向支持席與風整頓這鸠占鵲巢的母子倆,甚至還嫌他動手太晚,白白讓他們多過了好些年快活日子。
關于動手的因由,席與風卻是一直沒有向任何人說起。他只告訴孟潮,他要用最簡單粗暴的方法,讓他們母子倆從席家滾出去。他們還不配讓他大動幹戈,大費腦筋。
現在事情發展尚算順利,一切都在預設之中。
除了那個人的出現。
電話的結尾,孟潮也拿這個打趣:“聽說那男孩是個演員,我就去查了,你猜怎麽着,我們席總要捧的人,連個百度百科都沒有,這怎麽行,我叫人連夜給他建去了。”
席與風提着行李箱往外走:“那還得謝謝你。”
“自己人,不客氣。”孟潮蹬鼻子上臉,“話說你捧人也不給人家弄個男一號,回頭傳出去,也不怕別人笑席總小氣?”
老劉上前接過行李箱塞到後備箱,席與風上車,關門,将吵鬧留在外面。
順便回答:“他自己要演男二。”
孟潮啧啧稱奇,說這小演員有點意思。
随即在挂電話之後給席與風發來一段視頻,讓他快看,說有驚喜。
席與風當他鬧着玩,加之不喜在車上看手機,沒有立刻點開。
等到了住處,把帶來的東西歸置妥當,在夜風習習的露臺上點燃一支煙,另一只手騰出空再去摸手機,才随便點開,按下播放鍵。
白牆,黑板,課桌椅,教室場景。
四四方方的畫面中,一名身量修長的少年走了進來,攝像頭也因此找到焦點。
午後斜陽疏懶落在講臺前的一片空地上,那少年的頭頂、肩膀也沾了斑駁餘光。
他沖鏡頭深鞠一躬,直起身時,一雙澄亮的眼睛,像在透過鏡頭向整個世界傳遞他昭彰的自信,以及與之相匹配的野心。
“各位老師好,我叫江若,今年十七歲,報考的是表演學院的現代舞專業。”
一周後,幾十公裏外的影視基地,二十二歲的江若走在初春尚且寒冷的夜裏,狠狠打了個哆嗦。
明天《莺飛》正式開機,江若搭乘今天最晚一班巴士來到這裏,從站臺到基地裏面尚有一段距離,這個點接駁車已經停運,他只好徒步走去劇組包下的賓館。
他是從醫院直接過來的。安何做完手術身體虛弱,江若親力親為照顧他到能下床走路,還不放心,找了個護工看着,這才舍得走。
進組要用的東西都沒來得及準備,把在醫院陪床用的拾掇帶來了,路上盤算了下還差條毛巾,進到影視城裏面,先去24小時便利店跑一趟。
怎麽說也混了兩年,江若對這裏的熟悉程度和門口的保安大叔比起來也不遑多讓。
進門先跟老板娘王姐打個招呼,問她家孩子開學沒。
收銀的圓臉中年女人說:“早開了,哭着喊着不願意去,上學弄得跟上墳一樣。”
江若哈哈笑,從貨架上拿了條最便宜的毛巾,又順了支打折的洗面奶,去櫃臺結賬。
深夜客人少,王姐邊掃條碼邊跟江若閑聊:“這回拍哪部戲啊?”
“《莺飛》,明天開機。”
“喲,大制作,今天還在門口發紅包呢。”
“是嗎?這麽熱鬧。”
“你在裏面演誰,有名字嗎?”
“男二號,您說有沒有。”
“嘁,兩年前你頭一回來這兒,就說演的是主角,我們家小寶還跟你要簽名,結果呢?”
“結果呢?”
“他都上小學了,你還沒火起來。”
江若又笑:“簽名千萬別丢啊,說不定這回真火了呢。”
王姐當他又說胡話,沒往心裏去。結完賬裝袋,拿起櫃臺旁貨架上的一盒創可貼,一并放進購物袋裏。
江若剛“欸”了聲,就被王姐搶了話:“送你的,随身帶着。平時拍戲磕磕碰碰多,下回再滿臉血跑到我這兒來,我可不給你包紮。”
假裝不知道她說的是哪回,江若嬉皮笑臉地應了:“好嘞,下回我直接就地躺平,誰讓我受傷我就訛誰一筆。”
王姐白眼一翻:“出息。”
拎着東西走到門口,又聽王姐說:“你還年輕,有的是時間和機會,這行要是幹不下去,試試別的也不是不行。”
腳步頓了頓,面向門外的江若眼中映了遠處零星的燈火。
“不了。”江若聽見自己說,“經歷過不同的人生,哪怕一次,就回不去了。”
好比入戲,一旦全身心沉浸,就再難抽離。
何況曾經那樣璀璨過,怎能甘心回歸平庸。
走到外面,江若仰頭望天,像少年時期無數次做過的那樣,伸直拇指和食指,兩手比數字八,一正一反指腹相接組成個框,把夜幕中最亮的那顆星星框進去。
好像這樣做,光芒就屬于他了。
做完不禁自嘲幼稚,江若放下手,呼出一口氣,接着大步向前走去。
哪怕這輩子都不可能實現,他也要站在離夢想最近的地方。
三月下旬,最後一波寒流悄然離開楓城,草長樹木長的蔥茏季節,電視劇《莺飛》正式開機。
江若飾演的謝方圓最常出現的地方是排練廳,因此被分到B組。除卻重要鏡頭都是副導演在這邊監督,因此拍攝日程不算緊張,每天十到十二個小時的拍攝,偶爾熬個大夜,還沒到咖啡泡枸杞的時候。
工作氛圍輕松,人自然好相處。連只有三分之一的時間在這邊拍攝的女主角唐佳念都喜歡B組,每次來都請大家喝奶茶,空閑時間忙着拉人打牌,美其名曰工作之餘享受生活。
她尤其喜歡和江若一塊兒玩。江若牌技不錯,總悄麽聲站在唐佳念後面,關鍵時刻指點一二,唐佳念說她從入行就流竄于各個劇組的牌桌,從來沒贏得這麽爽過。
也會和江若讨論舞蹈相關。女主程莺這個角色選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她也學過舞,拉丁舞,雖然劇裏女主跳的是芭蕾,兩者在技術層面上鮮少共通,但江若好歹是舞蹈專業出身,基本功紮實,給了她不少指點和建議。
兩人偶爾還會一起吃飯。唐佳念是近兩年通過一部電影進入觀衆視線的流量小花,看得出來家境也不錯,自是不吃劇組的盒飯,每餐都是助理從外面買了送來。
江若見了也不羨慕,抱着自己的盒飯吃得噴香,弄得唐佳念也想嘗嘗。
真嘗了,第一口就皺眉:“這哪裏好吃啊?”
“那是你沒挨過餓。”江若說,“沒東西吃的時候,炒鞋墊子都好吃。”
唐佳念想象了下大鍋炒鞋墊,條件反射地捏住鼻子:“噫——好臭。”
一來二去,唐佳念和江若打得火熱的事,劇組上下人盡皆知。
起先衆人沒覺得如何,還經常打趣:“怎麽辦,咱們的女主要跟男二跑了,趕緊讓編劇改劇本去。”
後來不知是誰從隔壁劇組傳來的消息,說江若帶資進組,是個靠賣屁股上位的。
這種事在圈裏司空見慣,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本也沒什麽。奈何江若和唐佳念走得近,被有心人看了去,便添了層“明明是個gay還拉着女主炒CP”的一言難盡。
況且說什麽圈外大金主,總不能真是席家的大公子吧?不就開機前劇組請客坐一桌了嗎,全程沒有半點交流,聽說散席之後也各走各的,這哪是金主和情人,分明是陌生人嘛。
席家大公子是什麽人,冷若冰霜,眼高于頂,哪能看得上這種小角色?
而且他不是喜歡女人嗎?就在隔壁劇組拍戲的那個周昕瑤,不惜花大力氣把她捧成真正的明星。
哦,原來江若不僅是個賣屁股的,還是個虛榮的騙子,敢跟席家攀關系,沒腦子還是不要命?
而這些流言,遠在楓城市中心的席與風也被迫聽了一耳朵。
自是孟潮說的。除了他,沒人愛管這等閑事。
還不直說,偏要拐彎抹角:“席總可真是只管殺不管埋啊。”
席與風正坐在回去的車上,問對面:“我殺誰了?”
“你家那位小演員呗。”孟潮在電話裏說,“你利用完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倒把人家推到了風口浪尖,魯迅先生說的‘捧殺’,是這麽個意思吧?”
席與風微微蹙眉,道:“發生了什麽?你把舌頭捋直了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