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看夠了嗎?”
等進到錦苑,站在電梯口,江若還在恍神。
旁邊親自下來接他的化妝師林曉用胳膊肘撞他:“欸,看那邊。”
江若機械地轉頭去看,貴賓專用電梯方向,牛郎男帶着女孩們走前面先進,後面跟着席與風。
還是白襯衫西裝褲,大衣搭在臂彎,手抄兜。
還是漫不經心,像是落了東西回來取,而非半路被人盛情邀請無奈返場。
“席家的大公子。”林曉小聲講八卦,“之前咱們組的女二跟過他。”
江若愣怔了下,然後慢吞吞回神:“……女二?”
“嗯啊,就周昕瑤嘛,個子挺高身材超好的那個,去年在圈裏還查無此人,今年好資源拿到手軟,前陣子還接了W牌護膚品的代言。”說到這裏,林曉聲音壓得更低,“就那個嘛,你懂的,分手費。”
江若眨了下眼睛,其實不太懂。
他想了想,問:“他……很風流?”
原想問他不是喜歡男的嗎,到嘴邊還是換了個沒那麽石破天驚的。畢竟聽席與風剛才的口氣,這事外人還不知道。
林曉笑說:“他們這幫公子哥都是撒開了玩,到年紀跟家裏定下對象的結婚,婚後繼續在外面玩……你覺得這算風流嗎?”
“叮”一聲,轎廂抵達一層,電梯門打開。
周遭無人,林曉這才放開了往貴賓通道那邊張望。
江若便也跟着看了一眼,又是很遠的背影。
他聽到林曉感嘆:“這樣的男人,就算沒利可圖,也有的是人想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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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此江若持不認可态度。
美麗的皮囊不過是過眼雲煙,強大的經濟實力才是永恒的基礎。
他不否認自己初見席與風時心底隐約的悸動,可他不會放任自己沉溺在虛無缥缈的幻想中。
這是現實給過他的教訓。
但他也不會剝奪別人做夢的權利。
入席後,和江若坐在一起的林曉又八卦了些別的,包括這位席家大公子的親生母親去得早,如今席家的夫人是老席總後來娶的一個女明星。
以及女明星其實早就在外面給老席總生了個兒子,二公子沒比大公子小幾歲。
江若光顧着吃東西,還得給安何拍照反饋,咽下一只鳳尾蝦才得空插嘴:“那豈不是子憑母貴,接下來該上演二龍奪嫡了?”
電視劇都這麽演的。
林曉被他逗笑:“我看你不如別演戲了,去當編劇吧。”
“我今晚就回去寫本子,到時候林姐姐記得幫我拉贊助。”
“去去去,給你點顏色你就開染坊。”
“其實吧,我還是喜歡演戲。”
“那還不少吃點,想明天上鏡腫成豬頭?”
“知道了……欸林姐你別搶我筷子啊!”
因着中途加了導演講話,制片人獻唱,男主角敬酒切蛋糕等冗雜環節,一頓飯吃到夜裏十點多。
明天還要拍戲,劇組主要人員跟車走了,剩下些蝦兵蟹将在初春并不算暖和的夜裏蹲在錦苑門口打車。
把醉得不省人事的林曉扶上車後座,拜托同車的工作人員照顧,望着車尾燈明明滅滅直至消失在道路盡頭,江若環顧四周,才發現就剩他一個了。
泊車門童說:“下一輛出租車十分鐘後到,客人可以先回大堂稍做休息,車到了我叫您。”
江若便回到室內,照着指示牌,往洗手間方向去。
剛才散場時人太多場面亂,他還沒來得及洗手。
進到裏面,江若險些被閃瞎了眼。
錦苑不愧是楓城首屈一指的酒店,服務周到飯菜美味不說,連衛生間的裝修都極盡奢靡,讓江若擡腳踩下去,都唯恐破壞了這紙醉金迷的氛圍。
江若權當是體驗生活,為演戲積累素材,洗個手還哼起了歌。
至此,今天發生的一切都很愉快。
洗完手出來,隔着玻璃門看見泊車門童還在外面站着,出租車沒到,江若便趁這機會四下轉轉。
上回光顧着逮人要錢,都沒留心賞景,眼下一看,這錦苑的裝修也不全然是土豪的俗氣審美,幾處安放在拐角的擺飾和廊道牆上的壁畫,看得出經過精心挑選,頗有意境。
拍戲,蹭飯,看帥哥……已經很久未得清閑的江若想,這算得上美好的一天,可能有幸能被記錄在他長達二十二年的記憶畫卷上。
如果沒碰到張紹元的話。
沿着旋轉樓梯上到二層,江若追着一幅色彩明麗的畫來到一條僻靜走廊。待他看完轉身,正對上張紹元那張笑起來格外油膩的臉。
“沒想到啊……”先開口的也是他,“還能在這裏碰到你。”
即便從對方不善的語氣中聽出點什麽,江若還是不得不扯了個笑:“巧啊張總,您又來這兒喝酒?”
張紹元渾身酒氣,不知喝了多少,腳步虛浮地往前走兩步,看着江若的眼神更露骨:“是挺巧的,我找你好久了,江若。”
聽到他喊自己的名字,江若便知道,上次那事糊弄不下去了。
果不其然,張紹元直截了當地說:“我打聽過了,上回和我過夜的叫安……安什麽來着,你和他不一樣。”
事情來得突然,江若一時沒想到如何回應,便聽張紹元嘿嘿笑了兩聲,接着說:“你比他漂亮。”
誇贊的話說出了令人汗毛直豎的效果,江若渾身一凜,如同有蛇沿着脊背往上爬。
接下來發生的事便不受控制了。
江若本來就是個刺頭,一身反骨藏于人前,人後被觸了逆鱗,自然沒有不反抗的道理。
何況他上回就想揍這個狗東西。
“不如今晚……”
沒等張紹元的手伸到跟前,江若就反客為主擒了他的腕,毫不猶豫揮出一拳。
張紹元痛嚎一聲倒在地上,扭過頭來的時候還滿臉驚詫,似乎沒料到會挨打。
他喝了酒使不上勁,撐着牆壁站起來又倒下去。
江若冷笑一聲,跨步上前,攥着張紹元的衣領将他半身拎起,握拳的右手揚起,顯然還沒打夠。
吓得張紹元眼睛都閉上了,等了一會兒,拳頭遲遲沒落下來。
他聽見江若咬牙切齒的聲音:“這一拳是替安何打的,敢再來一次,我絕不放過你。”
五分鐘後,江若回到洗手間,不過這回是二樓的,更奢靡,也更冷清。
水龍頭開到最大,他把手放到水流下拼命沖,像要洗去那如影随形的肮髒油膩。
搓了一陣,又慢慢停了下來。因為江若意識到,這場面像極了安何從錦苑回來那晚,不先處理傷口也不吃飯喝水,而是打開花灑,站在下面任由自己被水淹沒。
有個俗語專門形容這種行為——當了婊子,還要立牌坊。
拿了人家的錢,還要擺立場假清高。
空蕩的空間裏只剩嘩啦啦的水流聲,江若看着鏡子裏的人自嘲一笑,心說沒想到啊,事到如今你還有自尊,還守底線。
緩了片刻,江若便出來了。
算時間出租車也該到了,從樓上看下去,那泊車門童正推門往裏走。
江若不由得加快腳步,卻在行至樓梯口時,被暗處一道模糊黑影分走了注意力,正待細瞧,那黑影倏然放大,他的手臂忽地被抓住。
然後他被一個大力拽到旁邊的幽深走廊裏,緊接着另一條胳膊繞上來,箍住了他的脖頸。
剛平複的心髒再度狂跳,江若第一反應是張紹元回來報仇,可那家夥分明醉得厲害,應該沒這麽快。
慌亂中江若本能地掙紮,擡手去扒對方的胳膊,越過一塊質感冰冷的手表,無意觸到一片燙得不自然的皮膚,指尖沒來由地一顫。
響在耳畔的音色很沉:“別出聲。”
鬼使神差地,江若就不動了。這選擇同樣出于本能,因為他知道身後的人不可能害他。
不可能,也沒必要。
直到以牛郎男為首的一夥人腳步匆忙地從方才江若經過的那條路走過,聒噪的“我哥呢?還不快去找”飄遠,江若察覺到鉗制着他的胳膊漸漸松開,脫力般地從他肩上滑落下去。
深吸一口氣平複錯亂的呼吸,江若轉過身去,借外廊的光看清靠在牆邊的人時,心髒還是不由自主地收縮了下。
應是不太舒服的關系,名叫席與風的男人形容略顯頹喪,佝着肩借住牆的倚靠才不至于倒下似的,總是梳得一絲不茍的發掉幾縷在額前,随着粗重的喘息顫巍巍擺晃。
吐息也是熱的,方才他湊在耳邊說話時,江若就察覺到了。
這來勢洶洶的症狀不似發燒,倒像服用了某種催情藥物。
即便如此,那雙眼睛仍留一線清明。在發覺面前的人湊過來探究時,席與風立刻警惕地低喝道:“滾開。”
江若撇嘴,心想高級貨脾氣挺壞。
不過既然都配合了,還是幫人幫到底吧。
江若上前,不由分說架起席與風,問:“你住幾號房?”
如果提前告訴江若,在某年的2月29日,他會進到錦苑的貴賓客房并留宿于此,江若肯定不信。
他住過搖搖欲墜的老舊平房,也住過十幾人一間的群租屋,睡過八面漏風的天橋底,還在拘留所蹲過半個月,往前數二十二年盡是千瘡百孔。
沒想有朝一日他也能躺在柔軟細膩的真絲床單上,和本該不可能與他有交集的人一起。
江若自己都不太确定,剛才進門,把人扶到床邊,自己是不是怕他栽下去才沒松手。
經過一個翻滾,此刻席與風壓在上方,手臂撐在江若身側,帶着些微酒氣的呼吸毫無遮擋地噴在臉上,讓江若有片刻的恍惚。
很難描述此刻的心情,有種親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神明堕入凡塵的幸災樂禍,又無緣無故生出一種惋惜。
原來人真的生而平等,再冷漠的人吃下那種藥,也會變得迫切而貪婪。
江若眼睜睜看着席與風眼中的清醒被一寸寸吞沒,取而代之的是瘟疫般迅速蔓延的熱浪。
以及壓抑許久終被釋放的暴戾。
席與風擰眉,語氣不悅地問:“看什麽?”
想起初見時這個男人看自己的眼神,江若挑眉,報複般地回答:“看熱鬧。”
席與風繃着殘缺的理智緊咬牙關,江若幾乎能看到他下颌至脖頸迸出分明的青筋。
瀕臨失控,席與風本就低沉的聲音更啞了些:“看夠了嗎?”
江若搖頭:“還沒。”
一時間戾氣更盛,撲面而來的壓迫有如實體——僅通過眼神和氣息。
江若也不是被吓大的。他吞咽一口空氣,按捺住過分劇烈的心跳,然後仰起頭,靠近席與風耳邊的時候刻意放緩吐息:“還想看看你,是不是真喜歡男的。”
這樣做全然是臨時起意,既然選擇逞口舌之快,江若就沒奢望能全須全尾地回去。
他的記憶畫卷幾乎被黑白兩種顏色填滿,望不到盡頭的貧瘠。說他神志不清也好,得了瘋病也罷,他不介意趁此刻的不清醒,在上面添上這離經叛道的一筆。
反正他一無所有,虧不到哪兒去。
距離近了便能拂去表面烏七八糟的氣味,聞到席與風身上雪松般的清冷。江若不着邊際地想,怎麽會有人像風又像雪,明明這麽近卻還是很遙遠。
然而走神的表情落在旁人眼裏,只能用心不在焉解釋。
于是未待江若反應,黑影自上而下籠罩,席與風帶着霜寒氣息的吻,鋪天蓋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