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誰嫖誰
次日是個晴天。
楓城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長,春節過去大半個月,氣溫還在個位數徘徊,難得出太陽,體感仍是濕冷。
從錦苑出來,司機老劉已經等在車旁,席與風上車,讓開去城南的家裏。
路上席望塵打來電話,席與風沒接。緊接着鈴聲又響起,宿醉正頭疼的席與風剛要按掉,瞥見來電顯示是孟潮,接了起來。
“敢問席總可知現在幾點了?”
“嗯。”
“就‘嗯’?”孟潮拔高嗓門,“快十點了,您是忘了咱們九點有約嗎?”
席與風對好友的咋呼習以為常,說:“出了點狀況。”
孟潮腦袋轉得快:“不會又是你親愛的弟弟搞的鬼吧?”
席與風聽不慣“弟弟”這個稱呼,又敷衍地“嗯”了聲。
“他幹什麽了?又帶你去喝酒,還是領你去泡妞?”
“往我床上送人。”
“……!!!”
即便看不到孟潮的臉,席與風也能猜到他有多震驚。
出口的卻是一聲嘆息,孟潮早有預料般地說:“他們母子倆終于還是做到了這一步……”
對于這件事席與風不願多談,他在電話裏簡單告訴孟潮說要回家一趟,碰面時間改到中午。
Advertisement
孟潮說不急,晚上也行,然後猶豫地問:“你不會要回去揍席望塵吧?”
“不會。”席與風答得幹脆,“做戲做全套。”
孟潮松了口氣:“那就好,畢竟這個節骨眼上,還是盡量避免節外生枝。”
挂電話之前,孟潮沒忍住,頂着被拉黑的風險問:“話說……昨晚感覺怎麽樣?”
席與風果然因為這個問題臉色一沉,語氣還是無甚起伏:“你想聽到什麽樣的回答?”
自知踩雷,孟潮忙收起好奇心,打了個哈哈将電話挂了。
恰逢前方紅燈,等待的時間,席與風擡手摸向脖頸側後方異樣的一處,按開後排的鏡子照了照。
一道寸餘長的紅痕,是抓傷。
本就陰郁的心情更添煩躁,眼前一閃而過一張被情欲熏得過分明豔的臉,席與風眉心微擰,在前方跳綠燈的時候告訴司機:“開快點。”
席家主屋位于楓城南面,依山傍水,鬧中取靜的地方。
車沿着平坦的水泥路一直開到半山腰,五米高的雕花鐵門向兩邊打開,門口的守衛立在一旁,鞠躬後目送商務車繼續上行。
從此處到屋前還有一段距離,席與風歪靠在座椅上休憩,老劉出聲說到了的時候,他睜開眼,車窗框着一片蒼茫綠色,倒顯出幾分春意。
下車,進屋,席家的早餐剛端上桌,保姆方姨見到席與風,臉上立刻露了笑:“大少爺回來了,正好趕上吃飯。先坐,我去給你弄個蔬菜三明治。”
方姨在席家幹了近三十年,看着席與風長大,自是知道他吃不慣饅頭包子這些碳水重的。
坐在桌邊的蕭茵“欸”了一聲,方姨急着回廚房沒聽見,蕭茵臉色不豫地叫來管家,讓他去廚房讓方姨炸兩根油條,席望塵愛吃。
說話的工夫,就見席成禮從樓上下來,後面跟着哈欠連天的席望塵。
席家早餐一向晚,蕭茵母子進門後尤甚。席成禮倒也不一味地慣着,逐級而下的時候扭頭訓斥道:“明知道今天有重要的會議,昨晚還喝酒?”
“昨天不是周末嘛。”席望塵又打了個哈欠,眼淚都出來了,“又碰到大哥,一高興就多喝了幾杯。”
待走到餐廳看見已經在用餐的席與風,席望塵頓時清醒:“哥你昨天不是……”
沒蠢到把昨晚的所作所為說給父親聽的地步,席望塵話鋒一轉,險些閃了舌頭:“看你昨天那個喝法,我還以為你就睡在錦苑了呢。”
聽了這話,蕭茵嘴角一揚,接腔道:“別胡說,你大哥怎麽會去那種地方?”
錦苑是什麽地方?楓城臭名遠揚的銷金窟,饒是席成禮自己就常去,也恥于接受自己的兒子成天往那兒跑。
席望塵哪聽得懂蕭茵下的套,直愣愣地交代:“大哥就是去了呀,我是聽說他在那兒才去的,剛好讓我在停車場門口把他堵到,可巧了。”
“你哥那是去應酬。”席成禮說。
席望塵嘴快道:“應什麽酬啊,房間都開好了,還唬我說要回去睡覺,被我一叫就返場,喝得比我還多。”
蕭茵的笑容多一分,席成禮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望向席與風,見他神色如常,亦沒有要反駁的意思,失望之餘,席成禮卻沒說重話,只提醒:“一個人少去那種地方,常混跡于那邊的多是些心懷鬼胎的,當心被纏上。”
席與風面無表情地應了聲。
這事就算過去了。蕭茵顯然對席成禮的輕描淡寫十分不滿,幾次三番把話題引回席與風身上未果,轉而說起了公司的事。
“和榮盛那個項目,小風是不是舍不得撒手?昨天我去公司想把企劃書拿給望塵看看,也沒——”
“着什麽急,項目就在那兒,能跑了不成?”席成禮打斷蕭茵的話,轉頭面向席與風,許是因為于心有愧,語氣都軟了幾分,“我知道你在這個項目上投入很多心血,可是說好了給你弟弟一個鍛煉的機會——”
席與風也沒等席成禮把話說完,态度不鹹不淡:“等下去公司,就讓項目經理上交企劃書。”
因着得逞,後半段蕭茵沒再在餐桌上發難。
席與風沒什麽胃口,吃了兩口三明治就起身離席,方姨跟他到門口,唯恐他沒吃飽似的又打包了些小菜。
“這些年你回家的次數越發少了。”方姨嘆着氣,“每次還沒坐多久就要走。”
席與風說:“工作忙。”
方姨勸道:“再忙也不能忘了吃飯,把身體累垮了,賺那麽多錢又有什麽用?夫人還在世的時候啊,也是這麽說的。”
聽到“夫人”二字,席與風抿唇,垂眼看向摞得整齊的玻璃碗,到底接了過來。
剛要上車,席望塵從屋裏追出來,問:“昨晚我去你房間敲門沒人應,服務生說你帶了個人進去?”
席與風:“嗯。”
“嗐,早說嘛,搞了半天原來是我臨時找來的幾個小男孩你看不上。”說着席望塵壓低聲音,“放心吧大哥,這事我絕對不會告訴父親。原來你之前包養那個女明星是為了掩人耳目,嗐早知道我就……”
席與風扯了下嘴角,稍縱即逝的譏诮,對這母子倆的小伎倆心知肚明。不欲多逗留,他打開後座車門便鑽進車裏。
席望塵還有話想問,趴在車窗口喋喋不休:“是誰啊?錦苑的服務生嗎?”
席與風不理他也不氣,看一眼駕駛座那邊,湊近了小聲道:“怎麽樣,那藥效果不錯吧?我費了好大勁才弄到手。”
本想邀功,卻被席與風投過來的森寒視線吓得一噎,席望塵讷讷地問:“大哥你不會生氣了吧?”
“怎麽會。”語氣卻是輕松的,席與風似笑非笑,“只是這東西既然這麽難弄,下回還是留給自己,別浪費了。”
一小時後,抵達公司的席與風先召集各部門經理開了個短會,随後叫來助理施明煦,安排項目轉交事宜。
換領導人并非小事,項目易手後,之前敲定的方案極有可能被推翻,經理位置都可能易主。而且造成經濟損失事小,動搖團隊信心事大,席與風預備給項目核心人員批大假,發獎金,不能讓辛苦熬夜的員工寒了心。
末了才得空交代施明煦:“下回席望塵再找我,不要輕易透露我的行蹤。”
施明煦這回沒多問,只點頭說知道了。
對于這個姨母家的表弟,席與風有心扶植。一方面他畢業後在華爾街投行幹過兩年,投資眼光和抗壓能力兼備;另一方面,按照目前的局勢,席與風最需要的就是不會背叛他的自己人。
忙完已是正午,在電梯上席與風撥電話給孟潮,轎廂抵達一樓時正好接通,電梯門向兩邊打開的瞬間,聽見孟潮的聲音從兩個方向傳來。
“席總披星戴月,日理萬機,”還是吊兒郎當的模樣,孟潮握着手機笑說,“想見席總一面可真不容易。”
正值飯點,孟潮提前在附近的餐廳訂了包間。
進到裏面,席與風随意拉了張椅子坐下,摸口袋掏煙,另一只手轉動砂輪,接着是一陣煙草燃燒的輕響。
“這是憋了多久?”孟潮又笑,“抽煙不是浪蕩子标配嗎,你盡可以在公共場合放開了抽。”
席與風回了句“沒憋”,薄霧自唇邊緩緩逸出,他擡手按太陽穴,疲勞地合眼。
顯然是累了,昨天被席望塵搞那麽一出,還要起大早回家演戲,孟潮不禁搖頭嘆息:“這又是何苦,扮豬吃老虎先把自己名聲搞臭了,外面可都在傳你一晚上要玩三個。”
席與風哼笑一聲:“三個?”
“怎麽,你還嫌少?”
“嗯,十個也行。”
“……”孟潮無語片刻,醞釀之後提議道,“依我看,不如讓我妹妹早點和你——”
沒等說完,便被席與風打斷:“你瘋了?”
他下巴微擡,煙夾在指間:“這種時候把人往火坑裏推,有你這麽當哥的嗎?”
“我們家到底能幫你幾分,反正商業聯姻,婚後你倆個體自由,各玩各的,我妹也沒意見。”
面對友人的好意,席與風毫無所動似的:“不必了。真想幫我,離我越遠越好。”
這種時候,情分無異于利刃,捅傷對方,更有可能波及自己。
席與風向來理智,因此他面對任何事情,哪怕是旁人眼中的危機,都能游刃有餘,從容應對。
到底相交多年,深知對方脾性,後半段孟潮沒再提要幫忙的事。
就是沒忍住,聊完公事後又開始旁敲側擊地打聽昨晚種種:“話說你今天這麽累,看來席望塵給你送的人質量不錯?”
“不是他送的人。”席與風說。
“敢情你躲開了?那就好,不然少不得給那邊送把柄。”孟潮笑盈盈,膽子也大了些,“所以後來跟你共度一夜的是……?”
眼看就要問出東西了,席與風停了沒動幾下的筷子,話題便拐了個彎:“你今天話這麽多,看來還沒吃飽。”
孟潮連連擺手:“飽了飽了,跟你談公事效率太高,五分鐘就撐得胃脹。”
就是在這時候,席與風的手機響了。
拿起一看,陌生號碼。
稍做遲疑,拇指按下接聽鍵。
那頭的江若,并沒有想到電話會這麽容易打通。
半個小時前他悠悠轉醒,首先觸動神經的是身體上的鈍痛,比起多年前初學舞蹈練基本功的痛有過之而無不及。
在床上足足坐了十分鐘,江若才大致厘清發生了什麽。
房間裏除了他沒別人,他先挪到衛生間清洗一番,還好用了保護措施,不算太麻煩。
面向一整面鏡子牆時,赤着上半身的江若看見自己身上或被撫摸或被揉捏出的痕跡,尚且沒太多感覺,待擡手摸上略顯紅腫的唇,昨晚的一切霎時湧入腦海。
鮮明得讓江若能回憶起每一個細節,哪怕是那人輕輕的一下眨眼,或者身體交融時一拍契合的心跳。
以及冷得像冰塊的一個人,接吻的時候竟有一種把人拆吞入腹般的急切熱烈。
至于這熱烈裏有幾分源于藥性,幾分源于男人征伐的本能,便不得而知了。
本打算把昨晚當作一場新奇的體驗,江若甚至覺得自己占了便宜,畢竟那種高級貨被他白嫖了。然而當他從衛生間出來,看見放在桌子正中的一張顯眼名片,才有了一種“哦是他嫖我”的自覺。
拿起紙片,看着上面“席與風”三個字,江若心說有趣,原來你們上等人也不都像張紹元那樣無賴。
既然人家紳士地留了聯系方式,自然沒有不聯系的道理。
抱着自己也說不清的微妙心理,江若撥打了名片上的號碼。
只嘟了兩聲就接通了,當對方質感昂貴的聲音響在耳畔,江若不合時宜地回想起這道嗓音情動低喘時的性感。
席與風:“喂,哪位?”
下意識打算自報家門的江若,在開口前想起自己的名字于對方來說只是兩個沒有意義的漢字,索性換了句直接的:“席少這是餓了多久?”
應是問句本身基調的關系,即便以玩笑的口吻說出來,也難免摻雜些許嘲諷揶揄。
倒顯得咄咄逼人了。
而落在席與風耳朵裏,通過慣性思維轉化,便只剩下某種更為直接的意圖。
于是江若聽到席與風用完全沒在開玩笑的語氣,把問題抛了回來。
“要多少?”
站在回影視城的大巴車上,江若洩憤般地用手指狠戳開裂的屏幕,給安何發消息:我現在不僅是語言上的巨人,也是行動上的巨人!
不管誰嫖誰,一夜情已經發生,作為主動方的江若一朝翻身揚眉吐氣,迫不及待要将此事宣揚。
安何興許在忙,等了半個鐘都沒回複。
在這短暫又漫長的三十分鐘裏,江若等到了座位,腦袋抵着玻璃窗發了會兒呆,身上舒服了些,類似難堪的情緒也逐漸消退。
難堪……重複咀嚼了一遍這個詞,江若哂笑,心說還真把自己當什麽貞潔烈男了,被人随口反問,竟生出一種受到羞辱的憤怒。
不過回想幾十分鐘前的那段對話,江若并沒有後悔一口回絕。
“我要什麽,席少又知道了?”當時的他沒等對面回答,緊接着道,“一場意外而已,打個電話就當回訪,您不必這麽緊張。”
現下想來,緊張的哪是席與風,分明是江若自己。
按照江若锱铢必較的習慣,碰上這種情況早獅子大開口了,就像上回對待張紹元那樣。
在維護自身權益和維持基本的生存面前,他向來沒有底線。
可沒來由地,江若就是不想和電話那頭的人扯上這種肮髒的關系。
好像幫他、回應他,都是為了錢一樣。
明明是為了他那張臉嘛——“嫖客”江若如此想着,為自己的反常行為找到合理解釋,并在下車後,把從口袋裏掏出來的,還留有體溫的名片扔進了站臺旁的垃圾桶。
想起挂電話前,席與風那句不容置喙的“那你想好了打我電話”,篤定他的目的在于碰瓷似的,江若的火氣又蹿到腦殼頂,差點把那名片從垃圾桶裏翻出來,丢地上踩幾腳。
到底沒這麽幹,因為快遲到了。
下午有兩場戲,雖然沒臺詞但有正臉。
林曉正空閑,溜到給非主要演員用的大化妝間裏給江若弄妝發。
在嘈雜的環境中,兩人不得不拔高音量對話。正聊到晚上吃什麽的話題,化妝間門忽地從外面打開,執行導演趙森領着個面生的男青年走了進來。
“小林。”看見林曉,趙森上前,“給他化個妝,不要太打眼的,他演司機。”
“……司機?”林曉疑惑地确認。
這部劇裏只有一個司機角色。
聞言江若也站了起來,趙森注意到他,皺眉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江若莫名其妙:“我是司機的演員啊。”
“劇務助理沒通知你嗎?”趙森環視四周,沒找到人,轉臉面向江若時不耐煩地揮手,驅趕的架勢,“把衣服換下來就走吧,你被解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