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南姝想——
那麽, 就讓她萬劫不複吧。
“就是喜歡,真的喜歡。”
傅驚野的表情一點點地冷了下去,最後回到了長凳另一端, 屋檐遮下一塊陰寒的影子。
從什麽時候南姝覺得自己不需要被拯救的?
就是此時此刻。
無意間想起傅驚野說過的話。
你能否在面對菩薩的時候坦蕩?
你可以試着一心虔誠,但你有資格被接納嗎?
她決定以後不再來了,這裏終歸不是她的歸宿, 惡魔還是該待在合适惡魔的地方。畢竟惡魔懲罰世人,而惡魔也需要被懲罰,偷得這一時清淨就是惡魔的罪孽。
再次面向傅驚野,南姝的神情是不同于他的明媚。
“你問了很多次了, 有什麽必要緊追着不放嗎?現在我的回答, 總能讓你滿意了吧。”
傅驚野不置可否,即便是已經在這樣的環境裏, 仍不知他是信還是不信。
此時的條件下, 他若仍是懷疑,倒真辨不出他是頑固偏執,還是洞悉人心。
“只是試一試你罷了。看你道德尺度究竟有多低。”
“這不是你想問的, 那什麽才是你想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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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已經疲于對峙,她此刻表現得十分大度,一副有問必答的溫柔模樣。
傅驚野深不見底的黑眸望着她,冰雪下的魚搖着紅如綢紗的尾。
“為什麽不解釋。”
幾乎是一瞬之間, 南姝就知道他指的是什麽。
眼角綴着笑意潋過,表情甚是無所謂, “那些人不過是看熱鬧,真相不重要, 虛假一經證實, 世人只會覺得掃興。我不過是他們壓力重擔下調劑的趣味。這一點, 難道你不是深得要領?”
再次被嘲諷,傅驚野也不生氣,他此刻的心境十分平和。
“看淡和報複并不沖突,我只是不信,你如此狹隘,竟然也能忍得下。”
南姝開始仔細地折金色的香紙,“你還是不忘在我這裏看一出好戲,也是,如果不是我扔了你的手機,你早就能掐着我的命脈報複我,也就不用在我這裏受這麽久的惡氣。”
說着好像很體諒傅驚野,眼裏卻滿是傲慢和譏诮,把他形容得好像什麽憋屈的跳梁小醜。
傅驚野怒極反笑,“真虧你說得出來,你哪裏來的自信,覺得我會對你這麽地耿耿于懷?如果你真這麽了解我,應該知道,我不是想報複你。”說着眸子又是一暗,“是想和你再多發生點什麽。”
明顯聽到這腔調裏的戲弄和玩味,南姝道心平穩,合目緩言,“我需要提醒你,現在你還在山上。這些哄人的甜言蜜語還是別讓菩薩聽見了。”
傅驚野也折着自己的香紙,“怎麽,你不敢信?”
南姝拿着自己折好的香紙走了,站在銅質塔形的爐鼎前,南姝深吸了一口氣。
傅驚野看她許願,笑她不懂規矩,“現在來許願,是不是晚了點,你是覺得香煙會帶着你的聲音飛到天上去?”
南姝斜他一眼,“我們那裏就是這麽做的。”
傅驚野“哦”了一聲,然後問她,“那你許的什麽願?”
南姝罵他吵鬧,“你今天話很多。”
傅驚野對她這番情緒的波動十分受用,“其實我覺得也有幾分道理。”然後他也開始許願。
“一願南姝恢複視力。”
“二願南姝長顆人心。”
“三願南姝鼻子複原。”
一邊說着,一邊還用亮晶晶的眼睛瞧她,與那日實驗室的斜陽中,提着鴨脖過來找她的那樣,明眸皓齒,漂亮得驚心,像個無憂無慮的翩翩少年郎。
但南姝完全明白傅驚野的惡劣。
說她眼瞎,說她沒心,說她是滿口謊言的長鼻子匹諾曹。
南姝白他一眼。
傅驚野就是個人格分裂的神經病,長期性陰郁寡言,間歇性發瘋,不知道什麽時候興致來了,又多一重人格,更荒唐的是,無論歡脫少年,還是溫柔君子,他演得還真像那麽回事,那些對他深信不疑的人并不占少數。
南姝不在意他真實的樣子。
她覺得頭兩次不習慣,但第三次應該會習慣。
南姝仍是特意将最後一個願望留給了他。
“我要求沒這麽多,願傅驚野接受治療,少出來見人。”
傅驚野正護着插在爐子上奄奄一息的燭火,聽到這話,在複蘇的火光裏笑起來。
香灰從四面的洞口紛飛,和雪一起黏着少女的發頂。
“桑拿房裏一焖,風寒好了不少,可喜可賀,轉為熱傷風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站在南姝的面前,手指挑着南姝發林子裏的灰燼。
南姝聽到這麽損的話,擡起眼睛來盯他,清澈如洗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由于從低處望着他,很難說是在狠瞪他亦或是其他什麽。
傅驚野垂眸對視半晌,手指的動作停了。
一粒很迷你很可愛的雪花無意闖入他們中間,好像從來沒有這麽清楚地肉眼看見雪花的樣子,六邊形的小巧晶體,薄薄地一片,暈頭轉向地打着圈下來。
時間流逝得究竟有多慢,才能在此刻放大如此微小的景物?
它輕盈地落在少女睫毛上,映進幹淨的瞳仁。
傅驚野表情突然變得陰晴不定,語氣充滿了寒意,“你還是回去洗個頭吧。”
說罷就着她細薄的肩胛,一下子将她推遠幾分,然後轉過了身,背對着她,香爐死而複燃的火光罩着他立體漂亮的側臉。
南姝終歸是從敵意轉為了殺意,報複拍打上他的背骨,“梆”地一聲悶響,往死裏使勁地推了傅驚野一把。
傅驚野始料未及,差掉被推進香爐裏。
他立時轉頭驚異地看向南姝,卻只見她報複成功,得意地拍了拍身上的香灰,踏着雪一步步走進了濃霧缭繞的樓閣,最後消失在轉角。
爐子裏的香灰并沒有燃盡,還在往爐頂的洞口往外冒,味道并不熏眼睛,逆着雪的方向往上飛,好像真的能攜着人類的祈願傳達給神明。
傅驚野擡頭望着蒼穹,下颌映着幽白色的冷光,好似寒玉沁皮。
妥協,或是嘆息,他掏出手機熟練地撥通了某個電話。
雪很快沾滿了纖長的睫羽,不堪重負般地合上了眼。
“樓爺,幫我辦一件事……”
這之後的第二天,考試結束,詹大師在這日與世長辭。
打鈴交卷後的下一秒,南家的人就出現在了教室門口。
他們接走了南芮绮和南姝,趕去參加詹大師的葬禮。
路上,管家回答南芮绮的問題。
“老先生是在下午走的,走得很匆忙。”
南芮绮緊緊地抿着嘴,手也跟着捏狠。
“不過還好,即便是最後那一刻,老人家還是留了遺言,也不算有太多遺憾。”
南芮绮眸子一下子擡起來,“什麽遺言?”
管家難為情地笑了兩下,“這個我就不清楚了,想必是什麽重要的事,不能僭越呀大小姐。”
南芮绮表情不太自然地“哦”了一聲,心情複雜地看向窗外,這幾天潼城霧重,天黑的很快,她猝不及防地在車窗的倒影裏與南姝四目相對。
背心猛地冒出一股熱汗,心髒收縮發麻,顫得胸膛酸哽,豆大的汗珠唰地一下從她的鬓角垂落。
南芮绮瞳孔慌張地垂落視線,她知道南姝在觀察自己。
旁邊的少女,無異于陰鸷的蛇蠍,吐着蛇信,搖着響尾,審視着她的真假。
“姐姐你很熱嗎?”
南芮绮努力讓自己看上去自然,“你難道不難受嗎,我無法像你這樣平靜。”
她沒敢看南姝。
南姝輕蔑地回過視線,這時南芮绮才如獲大赦,好歹是松了半口氣。
靈堂設在潼城檔次頗高的安樂堂,各界大佬都排隊前來吊唁,南裕森和孟筱枝如孫子孫媳那樣盡職盡責。
晚餐時間,一些清淡的食物呈上來,靈堂上秩序井然,不可避免有人混進來社交,但都沒有高聲喧嘩,氣氛莊嚴肅穆。
南芮绮和南姝席地對坐,南芮绮顯然十分拘謹,吃飯就像在數米粒,挑挑揀揀着不喜歡吃的菜。
豌豆,胡蘿蔔,洋蔥,香菜,在她的筷子下左一堆,右一堆。
南芮绮心裏吐槽和嫌棄的時候,感受到桌子小小地震動了一下,她擡起眼睛,看到對面少女美目含笑,別着白花的模樣乖巧溫順,對她輕言細語地勸,“姐姐,不要挑食,這些都要吃光哦。”
南芮绮背後一股涼意,不敢再在南姝面前作,硬着頭皮吃了洋蔥。
南姝鼓勵地表揚她,“姐姐還是可以克服的嘛。嬌貴,也要看場合呢。”
南芮绮這頓飯吃得戰戰兢兢,繼續吃了兩三口,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抖抖索索地起身走了。
孟筱枝正好過來,“小琦,你現在要去哪裏?”
“媽媽,我的衣服裏面有東西紮,我去房間裏看一下。”
孟筱枝就沒管南芮绮,找到她身後的南姝,“姝姝,有個人你得去打聲招呼,那是你詹爺爺的忘年交,姓柳,叫哥哥就好。”
南芮绮走到人群間腳步頓住,她驚恐地回頭,卻完全無計可施,只能方寸大亂地看着孟筱枝帶着南姝去了另一邊。
廊柱後的半封閉休息廳,許多看上去中年老總貴婦将一個青年圍着,談吐間殷切卻不過分谄媚,争相上前卻不顯得毛躁,不愧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
孟筱枝一去,衆人見了就都散開。
南姝一眼看見從沙發上起身的男人,一副清秀的骨像,鳳眼如畫,有幾分谪仙般的氣質,說話顧盼之間溫和淡泊,禮數得體,又不顯得卑微,的确不招人讨厭。
說了些南姝聽不懂的命理,孟筱枝有事走了,卻留下南姝。
南姝不知道孟筱枝是什麽意思,但聽話地坐了回去。
場外雖不算熱鬧,卻和此間仿佛天然分隔成了兩個世界。
南姝保持着自己的形象,小家碧玉地溫婉問好,“柳哥哥好。”
柳澗并沒有立刻回答南姝,臉上仍是和善。
“我看你也辛苦,現在只有你我,就不必裝乖了。”
柳澗這時的笑意加深,一下子就沒了剛才看到的那般超脫氣質。
南姝很明白哪些是試探,哪些是真本事。
她姿勢不改,“嘁”了一聲,索然無味地撩了下鬓發,“真掃興。”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