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醋意洶湧
江荇之這一覺睡得很好。
他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明光透過紙糊的門扇在木質地板上落下一道道方格。
江荇之剛掀開被子坐起來,屋中的另一人便聽到動靜繞過了屏風,“醒了,燈燈?”
“嗯。”剛醒的聲音帶了點迷蒙。江荇之身上還穿着昨天的明衣,單薄的一件從肩頭垂落下來。睡覺時衣襟松散開,隐隐的瓷白遮掩不住。
鐘酩心跳陡然快了幾拍。
他站在屏風前猶豫了一瞬要不要上前,最終還是感性壓過了理性,幾步走過去揮手取來江荇之的外衫給人披在肩頭,“你先把衣服換好,我出去給你叫早膳。”
半露的光景被遮擋嚴實,江荇之看鐘酩耳根都紅了,還克制地替他攏緊了衣衫,忍不住湧上一點羞澀和滿足。
墟劍有這麽君子嗎?明明之前還偷偷親他耳朵……他想着很快又了然:喔,畢竟還披着馬甲呢。
江荇之就說,“你去吧,我要換衣服了。”
鐘酩念念不舍地松開了他的衣衫,“嗯”了一聲轉頭出門。
屋門關上,江荇之很快換回了自己的衣服,将客棧的明衣搭在一邊。剛換好,屋門敲了兩聲再次打開,鐘酩端着早膳推門進來。
屋中置了一張方形矮幾,鐘酩将早膳放在案幾上,“有你喜歡的蒸魚。”
江荇之立馬歡欣地撲騰過來,端着碗筷埋頭享用早膳。
桌上的早膳是一人份,鐘酩沒有口腹之欲,辟谷之後除了陪江荇之吃的那幾頓,很少再吃過什麽東西。江荇之吃飯的時候,他就在旁邊把人看着。
他看着江荇之吃得專注的臉,腦中不斷浮現出昨日的點點滴滴,像是斷線的水珠滴落在他心頭,泛起了一圈圈漣漪。
燈燈為什麽要和他做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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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這麽發展下去可不妙,還是得趕快回到“墟劍”的身份,和人堂堂正正地在一起。
江荇之吃了幾口,正想問鐘酩要不要嘗一點,擡頭就發現對方似乎有些心神不寧。
他放下碗筷,“阿座,你在想什麽?”
鐘酩搭在膝頭的食指蜷了一下,實在坐不住了,“燈燈,你補全神魂之後,有沒有一些特別的感受?”像是穿回一千年後的沖動什麽的。
江荇之瞬如醍醐灌頂!
先前魔界一片混亂,他兩人走得太匆忙,還沒來得及仔細查探;接着他又被墟劍的馬甲搶占了注意力,差點忘了這回事。
他立馬放下碗筷,閉眼細細感受起來。
神識自丹田識海翻滾過一圈,經過胃部時還帶了股魚香味……江荇之喉頭可疑地一動,咕咚。魚還沒吃完。
對面的視線緊張地注視着他,随着他吞咽的動作也情不自禁地咽了口唾沫,咕咚。
直到江荇之睜開眼,鐘酩才試探地湊近,“感覺如何?”
江荇之搖搖頭,“沒有感覺。”
他還記得在通天殿中,那道來自浩渺洪荒間的聲音叫他“等”——那就等吧,反正……反正墟劍已經陪在自己身邊了。
江荇之想着,又朝對方看了一眼。
鐘酩被看得心頭驚懼:燈燈這是什麽眼神?
鐘酩問,“怎麽了?”
江荇之氣定神閑地收回目光,“沒什麽,不急。”
不急?怎麽就不急了!
鐘酩把膝頭的衣料攥出幾道褶皺:燈燈難道不想快點見到自己!?
在他兀自焦急間,江荇之已經美滋滋地吃完了剩下半條魚。他擦了擦嘴,“我們今天還要不要去哪裏玩?”
鐘酩緊張,“不用了!”
江荇之擦嘴的動作一頓,轉頭看向他。
鐘酩感覺自己現在是在忍痛割愛:雖然和他的燈燈在一起真的很快樂,但這些快樂的初體驗,還是留着和他“墟劍”一起做比較好。
不然等以後江荇之回憶起來,腦海裏豈不全是“柏慕”的身影?
鐘酩一想到這兒,又開始神魂俱震。
感受到對面傳來的目光不解中帶着失落,他忙軟下聲調,“我們今天就先回去吧。”
他說完看江荇之張了張嘴,又趕在人說話前好聲哄道,“這幾天已經夠快樂了,剩下不如留着以後我們慢慢快樂。”
以後~我們。
江荇之張開的嘴又合上:墟劍還挺會哄他開心的嘛!
他心裏像浸了蜜一樣甜,抿着唇羞澀一笑,“那好吧。”
鐘酩盯着他翹起的唇角,整個人微微凝固。
·
兩人收拾了一下出門。
江荇之掂着幹癟的錢袋,“我靈石快用完了,回去的路上順道去趟當鋪怎麽樣?”
鐘酩品了品:當鋪?當鋪不暧昧、不浪漫,挺好的。
他應下,“那就去吧。”
兩人說話間正走出一道回廊,穿過昨日公共湯池所在的中庭。雖說是白天,這會兒也有不少旅客在中庭泡湯、靠着案幾小酌聊天。
他們繞過湯池時,從斜前方忽然繞來兩名青年。
對方相視一眼,其中一人撓撓頭出聲叫住江荇之,“你們也是專程來這家客棧泡湯的?要不要交個朋友,一起坐下聊聊天。”
這話一聽就是搭讪。
鐘酩見對面的青年一直看着江荇之,眉心一下蹙了起來。他上前一步正要替人擋下,就聽江荇之開口,“多謝邀請,不過我有伴了,我們正要離開。”
他說着還轉頭看了鐘酩一眼,意味不言而喻。
鐘酩心頭一動。下一刻,身體已經快于思維走了過去,全然顧不上糾結“親近不親近”的問題,擡手便攬住了江荇之的腰身,往自己身前一帶——這是一副宣誓主權的姿态。
對面兩人見狀立馬懂了,尴尬地道了聲“打擾”,轉頭離開。
低聲的議論随風傳入他們耳中:
“我就和你說了他們肯定是道侶,你還非說是兄弟。”
“這不是想着問問看嘛……”
兩人幾步走遠,鐘酩的手還握在江荇之柔韌的腰肢上。他慢慢回味着後者方才的話:“有伴了”,這是什麽意思?
不不,應該只是拒絕的說辭罷了。就像當初他們去玉花宗時,不也假扮了“道侶”?燈燈總不可能真的把他“柏慕”當作伴侶。
鐘酩心裏想着不可能,手指卻下意識收緊。
江荇之被摟得往他懷裏輕輕撞了一下,感受到緊扣在自己腰身上的那只手灼熱而有力,仿佛不容他掙脫一般。
他心頭一燥,忍不住想:若是墟劍像這樣掐着他的腰同他接吻,他會不會動也動不了,只能仰着頭承受……
燥熱的溫度一下襲上了臉龐。江荇之正想着他兩人以後這樣那樣,忽然聽耳畔落下一道驚懼的聲音,“……燈燈,你的臉好紅?”
江荇之回過神,輕咳一聲垂下眼,“你,你還不放手?”
握住他腰身的手頓時松開,鐘酩趕緊退開兩步。
江荇之側對着他,臉頰像染了一抹天邊的晚霞,明豔得讓人心動。但鐘酩這會兒不敢心動,他的心忐忑得就快要不動。
他替人搜尋理由,“臉紅成這樣,是不是你的病體又抱恙了?”
江荇之,“……”
臉上的熱度緩緩退卻。
他幽幽側了鐘酩一眼,“對,被湯池的熱氣沖昏了頭。”
話落,鐘酩竟然松了口氣,“我就說。”
江荇之輕聲,“我病體抱恙,阿座好像挺開心的?”
“怎麽會。”鐘酩趕緊貼過來,作勢要伸手探他的額頭,“我心疼還來不及。哪裏不舒服,讓我看看?”
啪!探來的手被一把拍開。
江荇之擡步越過他,“你又不是醫師,看什麽看。”
那一聲脆響穿破了中庭裏整片缭繞的白煙,打在了鐘酩的心上,把那塊高懸的石頭打落回了肚子裏。
對對,這才對!
打得真好,這才是平常的燈燈!
鐘酩又安安穩穩地跟了上去。
…
兩人出了客棧離開柳城。
返回昆侖的途中,他們落到洵陽城去當鋪換錢。
江荇之繞過屏風走到櫃臺前時,掌櫃的神色卻不似前幾次那般如盼甘霖,反而有些為難,“客官……上次拿來的那枚玉環,還沒當出去。”
“為什麽,那位買主不要了?”
“不是,是人還沒來。”掌櫃算着時間,“按以往的規律,前兩日就該來了。”
江荇之忖了忖,“大概是有什麽事耽擱了吧。那就再等等,不着急。”
他說完叫上陪在一旁的鐘酩離開。兩人出了當鋪門,江荇之又不可遏制地想起了上次擦肩而過的那名魔修,而且前幾日魔界正好出了亂子……
想到魔界,也不知道魔界現在是什麽情況。
手腕被一只食指輕輕碰了一下。鐘酩問,“在想什麽?若是怕錢不夠,我這裏還有很多,随你用。”
江荇之暫時将魔界的事抛在一旁,看了眼低頭而來的鐘酩,“不用了,等回了昆侖,從大師的算卦錢裏抽兩成出來就行。”
他還欠了這人三千枚靈石沒還呢。
想到這裏,江荇之忽然思及對方說這些錢是攢的媳婦本。唉,媳婦本……他臉上又紅了,他們還沒結為道侶呢,什麽媳婦不媳婦的。
鐘酩看了眼江荇之臉上慢慢升起的薄紅:怎麽回事,談錢都要臉紅,難不成真是病體抱恙了?
“嗯。”他定了定神,安慰自己是他之前想多了,“如果錢還不夠,就讓大師再多跑幾單。”
“……”
江荇之從“媳婦本”裏抽回神,不禁開始懷疑這人是怎麽攢的媳婦本。他深深地看了鐘酩一眼,“你可真是人盡其才。”
鐘酩難掩驕傲,“過獎了,燈燈。”
·
兩人回到昆侖,正好遇見誅嚴兩兄弟。
新換的“情侶裝”一深一淺穿在他兩人身上,十分奪人眼球。誅嚴和誅緒對視一眼,同時在對方眼裏看出了無限深意:
看來他們門主和柏護法這兩天,是去外面度蜜月了。
誅緒誇了一句,“好般配的一身!”
“嗯。”鐘酩被誇得心頭暗喜,又忍不住提心吊膽地去看江荇之的神情。
江荇之聞言不置可否,只輕輕訓道,“還不快去專注工作。”他說完和鐘酩打了聲招呼,“我去找一趟無芥大師。”
這态度模糊得讓鐘酩摸不着底,他應了一聲,“你去吧。”
銀藍色的身影幾步消失在山階前。
待人離開,鐘酩轉頭叫住正要去工作的誅嚴和誅緒,“等等。”
“怎麽了,柏護法?”
他遲疑,“在你們看來……我和荇之是什麽關系?”
誅緒理所當然地比了個心,“不就是內種關系!”
“什麽時候察覺的?”
“屬下剛來昆侖就知道啦。”
那些個“你壓我,我壓你”的,可都在他小本本上記得好好的呢!
這麽早?鐘酩皺眉:也就是說在別人眼裏,他和燈燈的關系就沒變過。
難道是他這幾天太敏感了?
還是說……他潛移默化得太過成功,弄假成真了!?
…
江荇之尚不知曉那頭鐘酩心中的驚濤駭浪,他這會兒正敲開了無芥的屋門。
屋門一開,無芥的臉出現在眼前。對方的視線落在他胸口赤紅的月銜珠上,随即了然一笑,側身讓開,“門主,請進。”
“大師。”江荇之現在看待無芥的眼光已經截然不同!無芥的形象在他心中變得無比高大而神聖,就連那眼皮子底下簌簌掉落的金粉都顯得十分玄妙。
那是金粉嗎?那分明是散播的神谕。
兩人在屋中落座,江荇之感激而又羞赧地道歉,“先前是我誤會大師了,大師算得真準。”
什麽“近在眼前”、“一半的得償所願”,竟然都說中了。
“無礙,一切的谶言都會被時間應驗。”無芥端坐在座椅上,笑得高深。
江荇之摸出兩枚靈石,“那剩下的一半什麽時候能應驗?”
光滑的靈石擱在桌面上,無芥沒有立馬收下。他似乎隔着眼皮看了江荇之一會兒,直到把人看得有些莫名,這才擡手将靈石攬入囊中。
唇齒輕啓,“等。”
嗡!腦中仿佛被一道渺遠的聲音籠罩。
江荇之有一瞬離神,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他怔怔地在坐在原處,感覺自己出神了好半晌,但待他緩緩回過神時,視線瞥過案頭的香爐,見那線香也不過才燃半指節長。
“大師……”江荇之看向無芥,想問些什麽,開口卻發現不知從何問起。
無芥像是看出他的茫然,“門主若是無所問,便不要問。”他說着話頭一轉,從桌案底下摸出一把拴了紅線的小金片,“不如來看看貧道最新推出的産品。”
江荇之,“……”
江荇之,“什麽産品?”
三股編成的紅線中間系了一片指甲蓋大小的金片,細細一看做成了荷葉的形狀,看樣子是能系在手腕上。
無芥殷勤介紹,“純手工産品,适合戀愛中的男男女女,支持刻字,把心上人的名字刻在荷葉上,保佑戀愛順利長久。”
江荇之誠懇發問,“是不是道侶看見都能感動哭?”
無芥淡然一笑,“你懂得太多了,門主。”
“你這就是消費陷阱啊大師。”江荇之抱着胳膊往椅背上一靠,幽幽嘆氣,“況且本門主囊中羞澀,錢不多了。”
“但貧道覺得……”
“說吧,多少錢一個?”
“……”無芥微笑,“不貴,四靈石。門主有內部折扣,三靈石就夠了。”
哐啷,三枚靈石擺在桌上。
無芥收了錢,很快挑出一根紅繩準備刻字,“刻什麽名字,門主?”
江荇之看了眼那指甲蓋大小的荷葉片,大概正好夠刻兩三個字。他想了想:墟劍在這個時代的名字叫“柏慕”,那幹脆就刻“柏慕”好了,反正都是同一個人,差別不大。
不然他該怎麽和無芥解釋“墟劍”這兩個字?
“就刻‘柏慕’吧。”
金鈎鐵劃的兩個字在小荷葉上緩緩成型,無芥刻好之後交給江荇之,“戴在手腕上就行了,門主。”
江荇之一邊戴一邊琢磨,“這小荷葉上的金箔該不會和大師眼皮子底下的金粉出自同源?”
“門主說笑了,一個純金一個鍍金,貧道怎麽會欺詐客戶呢?”
“那就行。”
他戴好紅線,又将闊袖抖下來遮住手腕。一想到自己把墟劍的名字刻下來戴在身上,厚臉皮如江荇之居然也有點羞臊。
這種戀愛中的小把戲,還挺甜蜜。
江荇之起身道別,“那我先走了,大師。”
“門主慢走,下次再來。”
屋門“吱呀”在背後關上。江荇之剛走出無芥的小院,迎面就遇上了鐘酩。
對方擰緊的眉心在看見他時很快又舒展開,鐘酩幾步走過來,斂去了糾結的神色,“剛從無芥那裏收完抽成回來?”
“沒有。”江荇之摸摸鼻尖。他給忘了,不但忘了收錢,還花出去了兩筆,“下次再收。”
“那是去幹嘛了,又算了卦?”
“算是吧。”江荇之模糊地答了一句,紅線系在他手腕上,有些酥癢。他轉頭往山上走,“我們回去吧。”
他的态度模糊得可疑,鐘酩跟上來,側頭揣測着他的神色,“算什麽了?”
“就問了問我多久能回去。”
“怎麽說?”鐘酩聲線一緊,聽着竟比江荇之還在意。
江荇之看了他一眼,轉回頭望向上方長長的石階和滿山飄落的紅葉,悠然拉長語調,“遙遙無期。”
咯噔!鐘酩心頭一撞。
江荇之問,“怎麽了,阿座?”
在對方的注視下,鐘酩牽強地扯起嘴角,“太好了,我舍不得燈燈。”
江荇之看他笑容泛苦,嘴唇動了動沒繃住笑,“喔,我也舍不得阿座。”
漫山的紅葉在這抹明軟的笑意下都成了陪襯。一陣山風穿林,吹起江荇之的長發在身後翩飛着,像是拂過鐘酩的心頭,讓他悸動不已。
鐘酩悸動的同時又忍不住焦慮:有什麽舍不得的,這小馬甲哪比得上他本尊?
趕緊回一千年後和他“墟劍”甜甜蜜蜜不比這更吸引人?
江荇之卻好似沒看出他的糾結,又轉頭登上石階。
他走出幾步,鐘酩還停在原地。高幾階的落差下,被風吹起的袖口翻開,忽而露出一道細細的紅線來。
視線猛地定住!
鐘酩呼吸一屏,幾步上前“啪”地拉住了那只手腕,在急促的心跳中擡起對方的手——
“阿座!”江荇之沒想到這麽快就被他看到了,臉上不由一熱。
寬大的袖口自腕間滑落下來,堆疊在胳膊肘上,瓷白的手腕上赫然系着一條嶄新的紅繩,小荷葉上的刻字清晰地落入鐘酩的眼底。
他握着江荇之的手腕,整個人都震了震。
——柏慕。
鐘酩這次是真的忍不住被洶湧的酸意淹沒,再也無法自欺欺人!
他拉着江荇之的手往自己身前一帶,咬着牙根低頭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