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同住一間
在江荇之的印象裏,男人還是第一次這麽生氣。哪怕誤認為自己是他的仇家,也沒見有如此大的情緒波動。
江荇之揣測着對方的神色,“我是有哪句話冒犯了閣下?”
該不會是覺得自己說的“劫財劫色”指他兩人各攤一半……
鐘酩壓下眼底翻騰的情緒,将要出口的話又咽回喉頭,最後只啞聲道,“江荇之,以後別再說這種話。”
……多嚴肅啊,都連名帶姓地叫他了。江荇之點頭,“行啊。”
鐘酩撤回眼神。
腳邊還倒着三名築基修士,任誰來看一眼都知道是兇案現場,但兩人誰也沒急着走。
鐘酩拿腳踹了下壯漢的胳膊,粗壯的胳膊翻開,露出腰間纏着的一塊銅牌來。銳利的靈力輕而易舉将纏繞的布料震碎,銅牌上赫然一個“商”字。
“典當鋪的人。”
江荇之走過來,見對方不再深入這個話題,便也很有眼力見兒地順着話頭說,“應該是那個掌櫃的主意。”
“怎麽處理?”鐘酩問。
江荇之看他目光似乎在往河裏瞥,眉心一跳阻止了前者危險的想法,“留着吧,還有用。”
鐘酩看了他一眼,“有用?”
江荇之微微擡頭,眼底盈着前方映照而來的日光,配上他嘴角明悅的笑意,讓人覺得未來充滿無限希冀。
他笑笑,“勞心費力的中間商。”
玉制九連環是成套的,前期将單件的價格炒得越高,最後一手賣出時賺得就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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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總有一天會明白,今天工作越努力,以後我就越富裕。”
鐘酩,“……”
再看向腳下三人時,鐘酩眼底的冷凝已轉而化為憐憫,仿佛已經看到了一排排韭菜在太陽底下蓬勃生長。
他轉移話題,“現在去哪兒?”
江荇之擡步跨過地上三人往城中心的鬧市走去,“找間客棧。”
自古客棧迎來送往,乃小道消息流竄之地,說不定能聽到更多有關“叩月宗燭龍現世”的消息。
他說完看向鐘酩,“閣下呢?”
鐘酩同他勾唇一笑,“自然是順路。”
“……”呵呵,他就知道。
城中,雲綢客棧。
正值晚膳時刻,客棧內人聲雜沸,各類賓客打尖兒住店來往進出。
江荇之穿過大堂走到櫃臺前,“可還有房間?”
他衣着華貴,靛藍的外衫輕薄如雲,束身的腰帶銀光湛湛,站在大堂內烏泱泱的一片人群中,亮度都比別人高出幾分。
小二一看立馬熱情相迎,“有的,客官!三樓還有幾間上房,您若是需要,給您開間位置最好的。”
“那就開間上房。”江荇之掏出錢。
“一間還是……”小二眼神向他身後飄忽。
江荇之頓了頓,轉頭看向跟在身後的男人——差點忘了還有一個人。看後者沒有表态,江荇之也一時拿不準這人是打算一起住進來,還是自掏腰包再開一間。
總不至于臉皮厚到讓他再開一間上房。
他遲疑,“你……”
鐘酩讀懂了江荇之未盡的意味,“上房空間大。”
言下之意,裝得下兩個人。
江荇之一時語塞:這臉皮,倒厚不厚的。
他轉頭同小二說,“一間。”看小二還想勸說些什麽,他迅速補充,“省錢。”
小二臉色發青,又往他那身華貴的衣着上多看了兩眼。
·
三樓拐角的房間內,雕花木床外垂着鵝黃的綢緞,案頭擺放着镂空赤銅香爐,巨大的屏風上繪有一幅山河圖,背後放置了寬敞的紅木浴桶。
江荇之關上房門環視一圈,的确是上房的标準。
鐘酩擡手,一道指風掀開了雕窗,偏折的斜陽投進屋內,明顯是個背光的房間。他開口,“‘開間位置最好的’?”
江荇之兀自給他兩人倒了杯熱茶,“至少空間大,裝得下。”
鐘酩,“……”
一杯熱茶遞到他跟前,江荇之善良地跳過這個話題,“喝嗎?”
他是随口一問,畢竟像柏慕這樣一身矜貴的人,未必願喝這小客棧裏的茶。
但對方下一刻就接了過來,“好。”
交遞時指尖相觸,江荇之的手指被茶水煨熱,碰到了鐘酩。
終于不再是冰涼的。鐘酩動作頓了頓,擡手抿了口茶問,“你的體溫,為什麽這麽低?”
他在對方開口前補充,“別說是冰肌玉骨。”
“……”套路被預判,江荇之嘬了口熱茶壓壓驚,“冰雪聰明。”
上方滑落一聲冷笑,“呵。”
正值晚膳高峰,樓下人聲嘈雜。隔了層樓板都能隐隐聽見一樓大堂內賓客高談闊論、逗樂笑罵之聲。
江荇之起身往樓下走,“又到了一天最快樂的時刻之一。”
鐘酩跟在他身後,“之一?”
“畢竟一日有三餐。”
“……”
大堂內幾乎坐滿了客人,江荇之挑了個靠近角落的位置,旁邊坐着幾個人,其中正好有一名煉氣期修士。
既然要打聽叩月宗的事,自然是問修真者比較好。
二人坐下,跑堂的小厮拿了菜單過來。江荇之埋頭一頓猛點,直到鐘酩出聲提醒,“可以了,太多了。”
江荇之說,“吃得下。”
鐘酩看了眼桌面,“放不下。”
江荇之,“……”
萬萬沒想到,貧窮限制不了他,但一張樸實的桌子可以。
桌子是幾人拼的,對面的人聞言看過來。他們都是三四十出頭的樣子,穿着中規中矩的短褐。那名煉氣期修士率先笑了笑,将菜碟挪開了些,“不礙事。”
江荇之謝過,“幾位兄臺不介意的話,菜上來了一塊兒吃。”
對面幾人哈哈一笑,爽快地同他聊了起來,一來二去,他們很快聊得熟絡。江荇之得知幾人都是在一名門望族底下做事,煉氣期的修士名叫“町五”,是一名護院。
因為今晚臨時要求他們全體值夜,所以幾人商量着值夜前出來吃好一點。
說話間,點的菜已經端上了桌。江荇之夾了一筷子牛肉豆幹問,“為何臨時要求值夜?”
町五重重嘆了口氣,“唉,族中有三名築基修士被襲擊了,都在四處抓那行兇者呢!”
“……”
江荇之和鐘酩同時放下筷子。
町五,“怎麽了?”
江荇之很快恢複如常,細細地咬着豆幹,“光天化日之下,竟有這種事?”
鐘酩擡手抿了口溫茶。
“可不是嘛!”町五苦惱道,“那三人至今未醒,也不知是何人動的手。家主對此事相當重視,說一定要找到下手的人,可我們現在還沒有頭緒。”
“诶。”旁邊一人拿胳膊撞了他一下,示意他對此事不要多提。町五反應過來,立馬收聲。
江荇之心思一動,“幾位是商家的朋友吧?”
町五和旁邊的人相視一眼,遲疑地點點頭。
江荇之說,“想必叩月宗設宴也邀請了商家。”
話落,幾人臉上浮出驚訝之色,明晃晃地寫着“你怎麽知道”。
江荇之暗道自己猜對了,他不動聲色地把話題引過去,“叩月宗設宴之日近在眼前,這時候受邀前往的族中卻有修士遭遇了伏擊,你們覺得是為什麽?”
町五幾人皺起眉陷入沉思。
鐘酩垂着眼一聲不響,默默地聽江荇之把“打劫”掰成“伏擊”,往叩月宗邀宴上面生拉硬扯。
見對面幾人沒回應,江荇之循循善誘,“若是外界有人想趁機跟着商家混進叩月宗,豈不是天賜良機?”
町五“啪”地拍了下桌子,一語驚醒夢中人啊!
江荇之放輕了聲音,擡眼一笑,“況且……你們如何得知,救回去的三名修士就是他們本人呢?”
他說這話時,桌上的燭火正好搖曳了一下,琥珀色的眼底光影交錯。鐘酩偶然瞥見都莫名頭皮一麻,更別說坐在正對面的町五幾人,一瞬間細思極恐,汗毛都要立起來了!
町五結巴了一下,“不是本人,那那那會是誰呢?”
江荇之,“仇家,叩月宗的仇家。”
鐘酩,“……”
編得還挺像那麽回事。
若非動手的是他本人,他都快信了。
町五神色怔然,已經深深地被這個推理說服。
江荇之适時地把桌上菜碟朝對面幾人推了推,善解人意道,“不介意的話,可以把叩月宗的消息同我詳細說說,我幫你們分析一下。”
·
一頓飯吃下來,有關叩月宗的消息基本打聽得七七八八。
町五幾人感念江荇之的傾力相助,還打算替人把飯錢結了,随後被江荇之婉拒,“舉手之勞,何足挂齒。贈人玫瑰,手留餘香。相逢是緣,能幫則幫……”
鐘酩聽着他挖空心思地堆砌詞藻,想來是打算等真相大白的那日,能讓町五幾人多幾段聊以自慰的說辭。
徹底掏空自己的詞彙量後,江荇之這才停止了輸出,與對面幾人揮手道別後準備回屋。
大堂的喧嘩被落在身後,上行的樓道半掩着光還算清淨。
江荇之滿意喟嘆,“今晚也算收獲頗豐。”
鐘酩看了眼前者搭在肚子上的手,“嗯,畢竟菜上了整整一桌。”
江荇之略羞澀地垂了垂頭,“……”
正朝樓上走着,他搭在肚子上的手忽然被男人捉住。鐘酩側身站在樓道上,捏着他的手腕皺眉,“吃這麽多怎麽還沒熱和?”
江荇之心說魂魄受損造成的體寒,哪是吃頓飯就能吃熱和的,“天生這樣。”
握着他的手松開,鐘酩似嘆了一聲轉頭往樓下走,“你先上去。”
“閣下。”江荇之叫了一聲,便看前者的背影消失在了樓梯拐角處。
他轉回頭,獨自回到屋中。
房門“吱呀——”一聲關上。
桌案上,燭臺的燈芯被指風擦過,豆燈映亮了昏暗的屋室。
外面天色已晚,月上梢頭,江荇之合上那半開的雕窗,屋中只餘暖橘色的光亮,看着竟生出幾分溫馨。
多麽适合睡覺的氣氛。
他索性将外衫褪了,擡手搭在床腳的置衣架頭,只餘一層雪色的中衣薄薄地貼在身上,修長的後頸沒入領口,衣料下透出流暢的線條。
在橘色的燭火下,如暖玉流光。
江荇之剛挂好外衫,心頭一動,回過頭正對上門口的男人——
五官冷俊的男人抱着胳膊斜靠在門框上,一身黑衣勁裝幾乎和背後昏暗的走廊融為一體。眼底如幽深的潭底沉着一股吸力,就這樣靜靜注視着他,也不知何時出現的。
江荇之被看得一怔。
昏黃的光線中,心跳都莫名快了一拍。他回過神來撫了撫心口,“……閣下是來暗殺我的吧。”
進個屋都沒個聲兒。
鐘酩笑了一聲,收回目光反手帶上房門,“習慣了。”
他把新添的茶放在桌上,又将手裏的東西“噗通”丢到後者懷中,“抱着。”
手心一熱,江荇之低頭看了眼,居然是個高階法器,內部儲存着靈力,被陣法轉化為熱氣源源不斷地輸送出來。暖意瞬間自掌心竄過四肢百骸,他朝前者多看了幾眼,“特意給我暖手的?”
“不然是給你觀賞的?”
江荇之欣然,“多謝柏兄。”
鐘酩觑了他一眼,前一刻還叫“閣下”,這會兒就稱“柏兄”了。
但江荇之顯然切換得十分流暢,他喝了杯熱茶,又抱着法器蜷上了床榻,把自己團進柔軟的被窩,眼睛都舒服得眯了眯。
正蜷着,就聽鐘酩開口,“你對叩月宗感興趣。”
江荇之懶懶地應了一聲,“聽說有瑞獸現世,想去開拓一下眼界。”
據他所知,那瑞獸疑似“燭龍”,不知道和自己重生有沒有關聯。
不過他一開始只是奔着“燭龍”而去,剛剛聽了町五所說的消息,才覺出那叩月宗也不簡單。
消息雜七雜八,順下來不過幾點:叩月宗近幾年來似有內鬥,加上三界內新秀崛起,宗門隐有式微之勢;此次瑞獸現世或許是叩月宗興盛的轉機,而宴會就設在兩日之後。
鐘酩問,“你打算怎麽混進去?”
江荇之眯起的眼縫一下睜開了,他不贊同地看了對方一眼,“什麽叫‘混進去’,我做人向來光明磊落。”
剛聽完他忽悠人的鐘酩沒有說話,修長的指尖輕輕在桌案上搭了搭。
江荇之也不介意他的沉默,拉好被衾半靠在床頭,從儲物袋裏摸出一冊話本,津津有味地看起來,“等明天就有消息了。”
鐘酩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雪白的裏衣襯得人面容如玉,暖色的燭光在床帳上投下好看的輪廓。
燭火“噼啪”,屋內靜谧無聲。
江荇之看了會兒話本,忽然意識到過于安靜,就擡頭往鐘酩那兒看了一眼,卻見對方正出神地看着自己,不知看了多久。
“閣下。”江荇之叫了一聲,見對方回過神,他問,“你在想什麽?”
鐘酩淡淡別開目光,“觸景生情。”
江荇之恍然,“喔,你的血海深仇。”
他說着瞥了眼鐘酩的手,确認有沒有攥成拳頭,“那你每每想起,會不會恨得雙目赤紅,渾身發抖,拳頭都攥緊了,咬碎一口銀牙?”
“……”
鐘酩看了他半晌,忽而垂眼一笑,起身走過去停在榻前,“會。”
轟天的雷劫仿佛烙在了識海間。他的視線随着燭光細細描摹着江荇之的眉眼,“還會輾轉反側,徹夜難眠。”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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