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九州首富
鐘酩眼底醞着很深的情緒,刻骨銘心一般,對視間,全都投落在了江荇之眼裏。
江荇之眼睫一眨,他本來是開個玩笑,但看對方的神色,好像被戳到了心窩。
輾轉反側,徹夜難眠……嘶,這是多大仇多大怨?
他想了想,目光真誠地安慰道,“過去總會過去,明天還會到來。”
“……”
一碗幹癟的深夜雞湯澆下去,屋中燭光都黯淡了幾分,像是被硬生生澆滅了大半的火。
鐘酩默了一瞬,“還看話本嗎?”
江荇之說,“不看了,明日要早起。”
鐘酩就将燭火倏地熄了,屋中只剩一點幽微的月光落在地面上,如水沁涼。江荇之擡眼,昏暗的光線裏對方垂眸掩去了眼底的神色。
他往被窩裏一縮,“閣下也找個地兒躺躺?”
“……”頭頂似乎有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對方尾音上挑,“找個地兒?”
江荇之在被窩裏摸了摸整間屋子裏這張唯一的床。模糊的夜色裏,榻前的身影俯向他,身側床榻一陷,雙臂撐下來。
“找哪個地兒,你說說。”
長發落在他枕畔,靜谧間呼吸交融,江荇之在腦中飛速思考:
房錢是自己給的,總不能讓自己挪窩。床就一張,也不能叫人上來一起躺——他喜歡的人就是男人,他再和另一個男人躺一塊兒睡覺總覺得哪裏不對。
江荇之目光漂移,試探地建議,“你看屏風後面那個浴桶,它夠不夠大?”
Advertisement
“……”
床榻彈回去,上方的人直起身走回桌邊坐下,“你睡吧。”
察覺出江荇之還想補充什麽,鐘酩青筋一跳開口道,“你現在睡,我姑且當你在說夢話。”
蜷在被窩裏的人動了動,從善如流地閉上了眼睛。
…
翌日清晨,蒙蒙亮的天光從雕窗縫隙裏透了進來,桌案上燭火早已燃盡。
懷裏的法器還是滾熱的,江荇之起身打算擱回桌上。
鐘酩還坐在桌邊阖目凝神,宛如一尊冰雕。江荇之放下法器披上外衫正要出門,桌邊打坐的男人便睜開眼,“去哪兒?”
江荇之說,“釣魚。”商家昏死過去的那三名修士也該醒了。
鐘酩将法器收好,起身道,“走吧。”
推門的動作止住,江荇之轉頭看他。後者動作流暢,态度自然,江荇之幾乎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說了什麽夢話,和人達成了同行的共識。
“閣下不必牽扯進來。”
鐘酩卻已俯身從他背後伸了只手将門推開,“我也對叩月宗有興趣。”
他說話時呼出的熱氣撲上近在咫尺的耳廓,江荇之耳尖一癢。正待轉頭,餘光裏就晃過一道身影,他擡眼直直對上門開後站在走廊裏的店小二。
小二呆愣的視線落在兩人“卿卿我我”的姿勢上:開個門而已,有必要?
片刻,他才緩緩閉上自己張開的嘴,鞠了一躬匆匆離開。現在的風氣啊……啧啧。
那道複雜的背影幾步消失在走廊盡頭,江荇之一口氣噎住,“他肯定在揣測什麽。”
鐘酩笑了一聲,竟有幾分愉悅,“至少不會再覺得我們摳門。”
江荇之,“……”這倒也是。
·
雲綢客棧外,街道冷冷清清。
除開早起的行人就是開店擺攤的商販。
洵陽城的街道縱橫交錯,隔三條街道就能看見身着短褐的家丁四處巡視,腰間全都別着一枚“商”字銅牌。
江荇之光明正大地走在街道上,沒出半條街,果然見有幾人不近不遠地跟着,還有人不知跑去哪兒通風報信了。
趁着援兵還沒來,他走到一家早點鋪前買了塊蒸糕。
熱騰騰的蒸糕香甜軟糯,江荇之捧在手裏咬了幾口,吃得面色紅潤,堪比天際冉冉升起的那片霞光。
暗中監視的幾名家丁“咕咚”咽了咽口水。
鐘酩瞥了眼江荇之,在給人添堵這方面,這人一向在行。
“黏嘴上了。”他看着後者嘴角的一點殘渣,伸手過去。
舌尖迅速一掃,江荇之精準無誤地将殘渣回收,縮着脖子警惕地避開他,“別,兩個大男人別搞這麽酸的一套。”
“……”
一塊蒸糕剛下肚,清冷的街道上就憑空落下一聲厲喝,如驚雷炸響:
“二位,傷了我商家的人還這麽閑适,恐怕不合适吧?”
江荇之擡眼,看向“嘩啦——”圍在他二人四周的七名修士。其中五名築基、兩名金丹,每人手持長劍,道道劍鋒與他那纖瘦的脖頸齊平。
周遭的行人商販不知發生了什麽,但看隊伍裏竟有兩名金丹尊者,頓覺不得了!
一時間衆人瞬作群鳥散。
鐘酩垂在身側的手剛要擡起,就被另一只手按住。他頓了頓,順着那力道放下手。
江荇之問,“幾位有事?”
方才開口的金丹修士胡璘将劍端一抖,寒光鍘鍘,“我族中之人今早已經指認,奉勸二位還是老老實實随我們回去見家主!”
“去見?”江荇之品着措辭。
為首兩名金丹對視一眼,随即不再浪費時間。胡璘沉眉,“上!”
施令一下,七人同時圍攻而來。對方雖然只有兩人,但他們絲毫沒有大意,一出手就是絕殺。
轟隆!平整的街道因着這陣靈力波動寸寸碎裂,石塊都飛蹦起來。然而還未近身,七人便像是撞上了一道無形的屏障,“唔啊!”身體不可控制地齊齊倒飛而出。
打過去的攻擊也全都消失不見,如沉泥鐵牛。
站在街道中央的兩道身影一動未動,只有衣角被氣流卷起,翩然輕擦。
胡璘站定後還喘粗氣,心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他定了定神,又揚手扔出一條縛神索——玄階中品的法器,非出竅以上不可逃脫。
咻!縛神索如一條金蛇淩空飛蹿而來,江荇之輕輕擡手。
在一衆修士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那條能捆住出竅大能的法器轉眼化為齑粉。
街道上是死一般的寂靜。
出、出竅以上的大人物,怎麽會在洵陽城?
清晨的風吹過灰白的路面,卷走了簌簌齑粉,空氣中似乎還殘留了幾絲蒸糕的香甜。
隐隐外放的威壓之下,築基的幾名修士雙腿抖得厲害,胡璘勉強穩下心神,一張嘴開開合合,半晌卻發不出聲音。
僵持的氛圍中,江荇之笑了笑,襯着他那張吃得紅撲撲的臉,看着相當親和,“是‘去見’,還是‘有請’?”
·
商家名下的典當行遍布九州,能稱得上是九州首富。九州之內皆有分支,而本家則位于距離洵陽城千裏之外的瞿州。
瞿州不同于洵陽城,寬闊的護城河圍繞着高聳的城牆靜靜流淌,城中塔樓林立,市井繁華。城池中心的街道更是地價千金,而商家宏大的宅院就坐落于寸土寸金的市井之間。
江荇之和鐘酩随一行人抵達瞿州時已是晌午,随行大多為築基期的修士,腳程還是太慢。
這會兒胡璘幾人對待他們的态度已完全轉變。
剛入了城,便有一架奢華的馬車停在城門口,拉車的駿馬油光水滑,風一吹車廂內還飄出陣陣香風。
胡璘同江荇之介紹,“這是家主為二位大人準備的,先前是在下會錯意才動了手,多有得罪。”
自古商人最會審時度勢,對方态度的轉變也在情理之中。
江荇之看胡璘背鍋背得自覺,沒有拒絕這白來的示好,“有勞。”
他說着擡步要上馬車,一旁小厮上前便準備搭把手。還未近身,眼前黑影一晃,就看随行而來的黑衣男人站在了前者身旁。
鐘酩擋在小厮跟前,拎着江荇之的胳膊一提,寬厚的手掌裹着胳膊肘,相當利索地挾人進了馬車。
江荇之:……?
簾子一放,裏面傳來一聲低沉的“走”。
烏黑油亮的寶馬嘚嘚邁開馬蹄,車轱辘碾過青石街道。
江荇之坐在馬車裏,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胳膊,“得虧我是個大男人,若換作哪位姑娘被閣下這樣提溜,恐怕得傷筋動骨。”
鐘酩靠在車廂內,“不會。”
江荇之想了想,“也對,對待小姑娘肯定得溫柔一些。”
鐘酩皺起眉,正打算解釋些什麽,就聽江荇之說,“不過閣下對叩月宗的事比我還急,莫非仇家就在那裏?”
話頭頓住,一雙漆黑如墨的眼瞥向他,“或許吧。”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饒是心大如江荇之都哽了一下:既然是血海深仇,要不還是稍微上點心?
不過念及交情有限,江荇之沒再深入這個話題。馬車平穩地朝前行進着,他趁着這個時間同留在洵陽郊外的誅嚴傳了個訊息。
大意是自己已離開洵陽城,叫對方有急事提前傳訊,不然怕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空間有限的馬車裏只有江荇之和鐘酩兩個人,他傳訊時沒有避開後者,待挂斷傳訊才聽對面傳來淡淡一聲,“你很中意他?”
江荇之收好傳訊石,“畢竟是重……出江湖後認識的第二個人,就當是幫人幫到底。”
鐘酩揣着胳膊哼笑一聲,意味不明。
江荇之打量他幾眼,忽而笑道,“柏兄,你這樣就像是在争寵。”
他說完就準備好等着對面的嗤笑嘲諷,連怎麽接哏都想好了,等了半天卻沒等來一句反駁。
江荇之,“……”
他緊盯着對面的男人:為什麽這麽沉默,倒是說點什麽!
馬車裏安靜了幾息,倏地落下一聲輕笑,微妙的氣氛終于被打破。江荇之擡眼就見鐘酩正勾着嘴角看向自己,“尴尬嗎。”
“………”
江荇之深吸一口氣,拳頭硬了。
·
沒過多久,馬車在輕晃間停下,抵達了商家宅院。
城中本已足夠繁華,進了商府才知何為奢靡。
雕梁畫棟,丹楹刻桷。江荇之沿着長廊一路往前走,身側跟随的兩行侍女皆身着薄紗雲錦,如飄飄仙雲。
江荇之指着他倆泯然衆人的衣着問鐘酩,“你看,我們像不像護衛?”
鐘酩瞥過他冷白的臉,“你不像,你像随從。”
江荇之,“……”
話音剛落,前方便傳來一聲朗笑,聲音清泠悅耳,讓人徒生好感,“二位貴客說笑了,府中不過一些世俗財物,比不得二位見過的天材地寶。更何況貴客臨門,才是真正令鄙府蓬荜生輝。”
江荇之循聲望去,只見一華服男子站在廳門前,從頭到腳一身貴氣。相貌生得端正,修為已至元嬰後期。
看來是那五十幾個“尊者”之一。
随行的侍女和領路的胡璘齊齊見禮,“家主!”
商陸行點點頭,又上前幾步親自将江荇之和鐘酩迎進堂內,“在下商陸行,不知二位前輩如何稱呼?”
來自千年的這聲“前輩”差點沒把江荇之汗毛叫得立起來,他趕緊說,“姓江,商家主随意稱呼。”
商陸行順杆子一爬,親切道,“江兄。”
鐘酩往他兩人身上瞥了一眼。商陸行又問,“這位前輩如何稱呼?”
鐘酩,“姓柏。”
他沒說“随意”,商陸行就稱,“柏前輩。”
江荇之跟話,“柏前輩。”
鐘酩,“……”
鐘酩說,“随意稱呼。”
三人一道落了座,府中侍女上了壺千金難求的玉龍銀針。
袅袅白煙中,商陸行深深嘆了口氣,表達歉意,“我已查明緣由,是我族中之人見財起意,實在多有冒犯。”
他言辭真誠,神色懊惱,像是真的受人蒙蔽。
江荇之捧着熱茶嘬了一口,“嗯。”
商陸行繼續道,“我願為江兄、柏兄作出補償。若是錢財寶物,商氏自是不缺。若是有別的需要,商某也當竭力相助。”
江荇之沒應聲,開口的是鐘酩,“別的需要,比如?”
他相貌生得冷俊,不像江荇之那樣看着好說話,擡眼而來時帶了股銳氣,直白的問話把商陸行想好的鋪墊都生生削掉了一截。
商陸行哽了一下,幹脆開門見山,“比如叩月邀宴,不知二位有無興趣一同前往?”
江荇之聞言,指尖摩挲着光滑的瓷杯邊緣,在心底暗自驚嘆對方過于聰慧的頭腦。
想必商陸行已經從町五幾人那裏聽過了那副相當忽悠人的說辭,一下便覺出自己的目的來。此番看似致歉,實則交好,只是不知對方是從何時生出的結交之意——是從胡璘傳回消息開始,抑或是更早?
不然只是為了三名族人便大肆搜尋“兇手”,未免太興師動衆了。
在江荇之沉思不語的片刻,商陸行十拿九穩的笑容隐隐有了一絲動搖。
他穩住心神靜靜等待着,直到江荇之果斷點頭,“勉強有興趣。”
商陸行完美的笑容差點沒維持住——真是好痛快的勉強!他微微吸口氣,“江兄有興趣就好……對了,商某從下人那裏查了查賬,意外發現了一個有意思的東西。”
他說着從袖間掏出張紙契來,江荇之睫毛一顫:好像是他的韭菜苗。
掌櫃看不出的名堂,擺在商陸行這樣精明的腦子面前肯定是被察覺得一清二楚。
下一刻,果然聽商陸行說,“不過無傷大雅,我那行中掌櫃,江兄用得順手就好。”
倘若換個人,割人韭菜被當面戳破定然心生內疚、羞愧難當。但江荇之臉皮極厚,他點頭應下,“那感情好。”
完美的笑容又動搖了一下。
三人相對靜默的氣氛裏,“啪嗒”一聲輕響打破了沉凝,卻是鐘酩放下了杯盞。
“兩日後的叩月宗邀宴,商家主打算以什麽名義帶我們去?”
話題回到正軌,商陸行輕咳一聲道,“若是柏兄和江兄不嫌棄,我商家願奉二位為座上賓,以挂名長老的名義一同前去。”
鐘酩眼底劃過一絲暗光。
一旦扯上緊密關系,就代表上了同一條船,商家從一開始打的說不定就是這個主意。
但想要同人一道赴宴,一屆外人的身份又說不過去……
“怕是不妥。”江荇之開口,“這次已承了商家主莫大的恩情,怎麽好意思再當個挂名長老,日日在這繁華的宅邸尋歡作樂、醉生夢死,空占着淩駕衆人的名分頤指氣使、白吃白喝?”
鐘酩,“……”
商陸行,“……”
他描述得過于具體,就像在聽見“挂名長老”的那一刻就已經做好了全部規劃。
饒是有意拉攏的商陸行聽完,都為自己的決定遲疑了片刻,“那……江兄有何高見?”
“高見不敢,只是自有打算。”江荇之的視線緩緩掃過堂中桌案上擺放的那盞晶藍琉璃燈。
注意到對方那非同尋常的目光,在商界沉浮多年的商陸行心頭突然一顫,沒由來地生出一絲警惕之心。
他試探,“敢問是何打算?”
“放心,穩穩的。”江荇之眼底流轉着志在必得的光,“保證宴會當日能讓商家風光無兩,豔壓群芳!”
作者有話要說:
江荇之:看我走位風騷~
鐘酩:總覺得在劫難逃。
商陸行:……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