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玩偶之家 07
蘇然不是第一次來到審訊室,嚴格來說,她六年前的一小段實習經歷、六年後的半個多月适應期,她都是在這樣布局的房間裏度過的,這裏可以說是她在市局裏除了辦公室和解剖室外的第三個家。
但在這個房間裏看到中間空缺那六年裏無數次常駐夢中的這張臉,蘇然一時之間還是會有些許恍然。
“Bloody Mary,好久不見啊。”
仍舊是那個似笑非笑的腔調,蘇然靜靜地坐在了艾家宇對面翹起了二郎腿,像極了以前兩人私下裏最日常的相處狀态——如果不是因為一人身着囚服而一人警裝加身的話,曾在艾家宇手下幹活的人都要以為兩人下一秒就要開始讨論起販毒的事宜了。
“好久不見,Gin Fizz——但其實比起這個名字,我更喜歡叫你艾家宇。——你不覺得這個名字,更加清楚地說明了如今咱倆的立場麽?”蘇然嘴角揉開一片笑意,把剛才從白孤裏那順走的一包煙丢給了艾家宇。
艾家宇今年四十五六歲,早年喪父喪母、青年無妻無子、中年锒铛入獄、晚年……他應當是不會有晚年了。
他依舊是蘇然六年裏貫見的那個打扮,一頭中長發紮成一個半丸子頭,他不近視不戴眼鏡,卻總能給人一種儒雅斯文的感覺,但只有真正熟悉他的人才知道這人沉穩溫文的皮囊下面隐藏着多麽冷血無情的靈魂。
艾家宇嗓音很沉,一聽就是多年的老煙槍,但他接過了煙卻沒抽,只是叼在指尖細細地摩挲:“煙是好煙,只不過你知道的,我這人一向紳士,從不在女士面前吸煙,何況是這麽漂亮的女士。”
單面鏡後面随同蘇然過來的松鼠雞皮疙瘩起了一身,自來熟地跟這裏的警員吐槽道:“這艾家宇也太那啥了吧……”
小警員也很無語:“就是啊,當衆跟蘇隊耍流氓,這蘇隊也不翻臉?忍得了?”
蘇然當然忍得了,她研究了艾家宇六年,心知肚明艾家宇每一種表現下寫着的是什麽情緒,于是她也只是慢慢跟艾家宇磨,從善如流地跟艾家宇伸出手:“那就別浪費,還給我吧,這是我下屬的煙,我還得還回去呢。”
松鼠和其他警員:“……你蘇隊果然是你蘇隊哈。”
艾家宇沒還煙,只是盯着蘇然伸出的手腕細細地看,眸中隐隐流露出絲絲血腥氣:“你就這麽輕而易舉地把脆弱的動脈暴露在一個殺人如麻的罪犯面前,是不是太不珍惜生命了一些?”
松鼠和其他警員:“……”
蘇然渾不在意地收回了手:“我要是珍惜生命的話,就不會去你那卧底六年,而不是申請待在局裏做個內勤小女警了。”
艾家宇眼中沉着的猩紅絲毫未減,而是不加絲毫掩飾地望向蘇然——或者說,是望向她肩上的那枚四角星花:“聽你這麽說,看來現在你又當成了大老板?果然啊,我一直堅信我的眼光差不到哪兒去,你果然到了哪兒都能混的如魚得水啊。說起來還沒問過,你真名是什麽?總不會真是你口中的漆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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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老板不至于,就是個打工人罷了,空州市局刑偵大隊一隊隊長蘇然。——我本名叫蘇然。”蘇然分毫不慌地直視着艾家宇,直線忽視了通訊器裏松鼠那邊的阻止。
艾家宇危險地笑着:“好名字,我會記得的。”
蘇然自然地迎上去:“随便你吧,反正你也沒機會把這名字帶出去了。”
“其實我本來沒真的懷疑你,只是有了點苗頭,于是就想着把你支開,事情結束之後我再慢慢審你,可惜沒機會了。”艾家宇看起來好像真的很可惜:“我早就說過,女人太聰明不好,有你一個就夠了,再多就壞事了。——可不,就你一個,就把我半生的積業都毀了。”
蘇然也笑:“可是真的要重來一次的話,即便知道冒險,你還是不會放棄漆然所能帶給你的顯見利益不是麽?”
“哈哈哈哈,不愧是我的Bloody Mary,永遠那麽懂我,怪不得到哪都是顆耀眼的寶石。”
艾家宇在那邊笑得很暢快,蘇然卻只是默默看着他,對他語氣裏暗藏的諷刺恍若未聞。
“不過那天你到底是怎麽突然懷疑到我身上的?我記得我應該沒留下什麽破綻。”蘇然還是忍不住問。
艾家宇明白這個問題的答案只有自己知道,于是笑了笑,恢複了在其他警官面前守口如瓶只會繞圈圈的不配合模樣:“你這麽聰明,自己猜啊?”
“不會是你埋在警方裏的卧底,我自認為我掩藏得不錯,除了兩年前的事情之外我幾乎沒有露出過任何破綻,你埋在警方裏的卧底我都發給了上頭,雖然不會打草驚蛇地将釘子挨個拔掉,但他們也不可能不提防。就算真有我沒調查出的漏網之魚,你的反應也不該只是懷疑我,而是直接永絕後患。”
“繼續說。”艾家宇開始感興趣了。
“所以你其實并不肯定,或者說,你電話那頭的人也并不肯定,只是懷疑。所以你在抓捕現場故意丢進火海裏銷毀的手機通話記錄存着的,究竟是何方神聖?”蘇然盯着艾家宇的眼睛,明明是靜到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是大動靜的審訊室裏,卻仿佛劍拔弩張得熱火朝天。
三秒過後,艾家宇微笑着靠回了椅背上——蘇然心中頓時清明,他不會說了。
“你來之前應該知道的,不論誰來審,哪怕是退回到建國之前的嚴刑逼供,我也不會說出任何你們真正想知道的東西的,哪怕是你也一樣。”
“嗯哼,看來是沒得聊了。”蘇然可惜地收回煙塞進外套口袋裏:“那只能說再見了,我的老朋友。”
“你知道的吧,我快要入獄了。我記得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好像就是在監獄裏呢。”在蘇然起身準備要離開時,艾家宇在身後說道。
蘇然停下來腳步,卻沒有回頭:“記得,怎麽不記得。”
“只不過很可惜,你這次不會再在監獄裏遇見第二個漆然了。”
“漆然死了,在煉獄裏。”
她望着頭頂晃下的點點燈光,一字一句地說道。
·
蘇然第一次遇見艾家宇,是在空州市第一監獄的醫務室裏。
她是以殺人的罪名進入的監獄,化名漆然的她因為能打又聰明,一手心理戰玩得純熟,剛入獄不久便混的得心應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有一日蘇然佯裝受傷,跟蹤一個她懷疑了很久,覺得十分可疑的男犯人到了醫務室,卻發現他和醫務室裏的中年男醫生不太對勁,經過幾番偵查她才終于确定,那個男醫生就是艾家宇,男犯人叫郭榮,是她進監獄前就刻意接近過的吸毒人員。
郭榮是艾家宇一手帶大的,是被蘇然和特情組的人員刻意陷害進的監獄,此舉就是為了引出艾家宇。
蘇然在艾家宇和郭榮籌劃逃獄的日子裏在獄中又做了不少手腳,果然,魚兒上鈎得很快,艾家宇敏感地從蘇然身上嗅到了他想要的犯罪氣息。
作為一個女子,蘇然一向能巧妙地将“軟硬兼施”四個字運用得當,她以女性的身份輕易便可以放松對方的警戒,爆發出來的能力卻又足以将很多男性都輕而易舉地比下去,這也就是她不待多日就能脫穎而出吸引到艾家宇目光的原因。
于是蘇然“被迫”與艾家宇結識,她表現出來的各種反應都是艾家宇想要的,不出所料的,在逃獄那天,艾家宇帶上了蘇然一起。
就這樣,市局裏的實習警察蘇然成為了監獄裏等待判刑的漆然,順而又成為了艾家宇手下得力的女将Bloody Mary,一路走來,她步步為營、也步步驚心,是少見的不沾毒品、身子幹淨、并非世家卻如日中天的女毒販。
無數男毒販在艾家宇面前不加掩飾地說明了對漆然的興趣與渴望,也有不少女毒販直截了當地表現出對漆然的嫉妒與不滿,但漆然一向以強硬冷漠的态度示人,艾家宇也最滿意她這點,所以也一向不惜逆着合作夥伴的意也要保下蘇然。
只有那一次——那次在陰冷的地下室裏——蘇然明白,艾家宇那是真的對自己起了殺心。
Bloody Mary可以口出狂言、可以自視甚高、可以反駁老板、可以守身如玉、可以煙毒不沾……但是不可以背叛。艾家宇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背叛。
蘇然心照不宣,所以在子彈向艾家宇飛去的那一刻,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沖上前擋下。那一次,她幾乎死在了邊境線上,可她也明白只有這樣,她才能守住自己卧底的身份,倘若殉職,計劃還能由他人繼續;倘若僥幸活下來,她也能重拾艾家宇的信任。
不出蘇然所料,艾家宇是個知恩圖報的人,這些年來他早把漆然當成了自己的女兒,費勁千辛萬苦把她從死神那扯了回來。
只是懷疑沒有徹底消除。
在一個空曠寂靜的廠房裏,她和郭榮站在了艾家宇面前,兩人手上都是一把槍。
“到底……誰是卧底?——還是你們都是卧底?”
沒有人回答。蘇然和郭榮朝夕相處,蘇然心知郭榮對自己的心意,郭榮不會輕易供出她,她也不願傷害對自己真心純粹的人。
“沒人說那就算了,誰是卧底……也不重要了。這樣吧,”艾家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們:“你們兩個人只能留一個,殺死對方的人才能活下來。”
“殺了人的條子……應該也回不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