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玩偶之家 06
看着顧逸軒将黎好叫去做筆錄的背影,慕司辰問蘇然:“你覺得怎麽樣?”
“黎好最近一個月都是在外出差,洛杉矶離這少說也有大半天的路程,按理說不在場證明很明确。我叫的人現在還在跟進黎好出差地同事的口供、所住賓館的監控,以做實或推翻她的不在場證明。但我總覺得,不太像是她。”
“我也覺得,兇手反偵察意識極強,怎麽可能自報身份引火上身,太過有悖常理了。”
蘇然抱臂道:“嗯,看來線索還得看監控錄像那邊的篩查。”
蘇然的手機猝然在口袋裏一番震動,她接起電話,竟然是季局。
“案子怎麽樣了?”季局仍是那個笑眯眯的彌勒佛模樣,桌上清清爽爽,完全沒有局裏其他領導桌上貫見的滿缸煙蒂。
這點和松鼠倒是像極了。
“案子還在調查中,現在沒什麽結果,得看監控錄像那邊怎麽樣,我明早也得去走訪電視臺看看。”蘇然和季局認識時間長,季局在她面前沒有領導架子,她在季局面前自然也是有啥說啥的性子。
“好。”季局給蘇然遞了杯茶:“這個案子上頭還挺重視的,規定的時間短,你們還是得加快進度啊。”
“那是自然。”蘇然抿了一口茶水:“不過季局,您今天叫我過來,不單只是為了這件事吧?”
季局端茶的手一頓,笑意不減反增:“你啊你,總是這麽聰明,我一把老臉都快要被你看透徹了。”
蘇然嘴上随意應和着“哪裏哪裏”,身子卻像有了什麽預感一般直豎起來渾身的雞皮疙瘩。
“叫你來是因為……艾家宇想見你。”
預感成真的感受其實并不那麽好受,蘇然如鴉羽般的睫毛輕輕扇了扇,頃刻間便掩去了眼底所有複雜的情緒,只不痛不癢地回了句:“哦?”
“要見麽?他明天晚上就要移交省廳那邊了,只要你願意,我幫你聯系聯系,明天早上去見完艾家宇,你再去電視臺那邊走訪也行。”季局的目光在蘇然不動分毫的臉色上悠然轉了幾圈:“我猜你應該也很好奇你匍匐六年才捉到的大毒枭如今怎麽樣了吧?”
蘇然卻笑了,眼底的情緒幽暗不明:“他還能怎麽樣,犯下了那麽多事情,不論他吐出了多少內情,也不論他戴罪立功去幫警方捉到多少個毒販,都難逃一死吧?再說了,我可不信他那種人,會因為自己的未來興許會從槍斃勉強改成注射而高興許多、配合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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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局恍若對蘇然眼中隐隐露出的對艾家宇的怨恨視若無睹,狀似無意間說道:“我記得當年我問你為什麽執意參與行動,你說……”
——我想看看,這世間的極惡之地。
那倔強的女聲好似現在還在他們耳邊回響,季局問道:“那如今呢?你不僅看了,還看了六年,你看到了什麽?”
蘇然眼前閃過那些睡覺都從未敢把心髒真正放進肚子裏的日子,眼神一冷。
“……人間煉獄。”
那些血肉模糊的屍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居民、那片絢爛搖曳的罂粟花、那些或打量或畏懼或鄙夷或不懷好意的眼神……
那個在自己面前倒下的人、那支無限逼近自己的針管、那把抵着自己心髒的槍支……
那分不清日晚晝夜的六年……
蘇然用力閉上眼,再睜眼時,就又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般:“罷了,去就去吧,回空州快一個月了,空州的故人見了個遍,也該見見爻城的故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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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然。”臨走前,季局再度叫住了她。
“怎麽?”蘇然微笑地回過頭。
季局深深地看着她:“後悔過麽?”
一個原本該安定幸福生活的女孩子,一個原本應該和局裏其他女警一樣雖然忙碌但至少穩定、不至于在刀尖上起舞的女孩子……
季局沒明說,蘇然卻好像什麽都明白,她看着季局,身影好像與六年前那個堅定的女生重疊了起來:“至少生而為人,我不希望有一天我會感到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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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明天去見艾家宇,蘇然迅速浏覽完了上次緝毒活動的審訊情況,想着明天去見艾家宇的時候看看還有什麽忙可以幫上,就這樣一直忙到了晚上十點才收工。
蘇然剛關門準備往樓梯口走,卻發現走廊角落昏黃的燈光中,還有一個男子伫立在窗邊,手裏是一罐啤酒。
竟然是慕司辰。
“慕老……慕司辰?怎麽還不走?在看什麽?”蘇然走近,目光随着慕司辰的眼神看去,卻只有一片潑墨般的夜幕。
暗雲席卷着遠處的樹林,城市裏湧動的燈火車流逐漸趨向平息,只有更遠處市中心的喧鬧聲才時不時提醒人們鬧市裏的夜生活未眠。
“啊……沒什麽……”慕司辰瞟了一眼蘇然,一口幹了手中的酒:“下班了?”
“嗯,你怎麽也這麽晚?”
慕司辰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來也怪慚愧的,我在休息室睡着了,一覺睡到了現在,他們也沒叫醒我,反而還怕空調太冷給我蓋了個毯子。”
蘇然笑道:“我們局裏的小夥子都熱情,你習慣了就好。那你現在是打算回家了嗎?”
“噢,那倒不是,我還沒吃晚飯呢,打算現在去吃個夜宵,一起嗎?”
一個小時前剛自我宣告過八點之後絕對不吃東西的蘇然深吸一口氣,差點沒給自己噎着,她輕輕磨了磨牙尖,為了自己的減肥大業壯然開口:“——去哪兒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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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角的燒烤攤邊,兩人吃着簡單的小龍蝦、肉串加飲料,即使耳邊是夜市裏永不缺席的各種猜碼聊天鬥酒聲,他們這桌也異常的沉默,仿佛與外界隔絕,兩個都很慢熱的人在這兒實在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說起來還沒有跟你道過歉,上次的事情很抱歉,我不知道你是卧底。”慕司辰吃完了倒數第二根牛肉串,用紙巾擦了擦嘴,正在蘇然在糾結要不要說話打破沉默時淡淡開口。
蘇然聞言愣了一下,擡頭撞上那雙不帶任何情緒的漆黑雙眼,才突然想起了什麽。
“那天?啊……啊!原來你就是那天屋子裏的人啊……”氣氛莫名尴尬了起來,蘇然默默絞着手指,眼神不自然地瞟向別處。
與自己未來的同事初次見面就打了起來,任哪個人想起都會覺得很尴尬的吧,虧慕司辰還能宛若無事人般,似乎還在用戲谑的眼神時不時瞟一瞟她。
“沒……沒事,你也說了你不知道嘛。”蘇然尴尬地喝了口飲料,臉頰被明黃的燈光縱情籠罩:“也怪我,技不如人。”
慕司辰心知肚明蘇然的實力,卻也沒追問蘇然那天到底為什麽突然愣神,只是輕輕搖了搖頭。
不過這下,氣氛也總算是活絡了不少。
蘇然看着眼前正在剝小龍蝦的慕司辰,突然想起了局裏白孤裏和松鼠聊天時說漏嘴的八卦:“聽說,你在兩年前受過傷?”
慕司辰稍稍一頓,渾不在意地說道:“嗯,左手廢了,在醫院昏迷了一年多,差點成了個植物人,很多零零散散的記憶都是很久以後才勉強找回來的。”
“噗嗤!——咳咳咳。”蘇然差點被剛進口的飲料活活嗆死。聽起來這麽觸目驚心的話,從慕司辰口中說出竟然那麽雲淡風輕,仿佛只是在說一件再小不過的事,蘇然敢肯定慕司辰聊天氣的時候語氣都不至于這麽淡然。
“你小心一點。”慕司辰無奈地給蘇然遞了張紙巾,順便把剛剝好的小龍蝦放進了蘇然碟子裏。
“謝謝。”蘇然接過,默默看向了慕司辰的左手。确實,那手雖然與右手一樣又白又細,粗略看發現不了什麽,但仔細看不難看出,他的左手比右手多了一絲僵硬和無力。
注意到蘇然探究的目光,慕司辰只得繼續說道:“其實我一開始,是慣用左手的。”
一個左撇子,在左手被廢後迅速訓練好了自己的右手,這其中是如何的艱辛……
蘇然想起前幾日他與自己打鬥時那幹淨利落且游刃有餘的身手,暗暗深吸了一口氣。估計她這輩子都沒有這樣的意志,在不到兩年的時間內調整好自己二十九年都不慣用的手,并把它訓練得和別人多年訓練的慣用手不差毫厘。
這輕描淡寫的話語裏,是數百倍的努力。
她不得不佩服起這個男人。
更別說那些拼命想想起的,卻偏偏是自己記憶深處被塵埃掩埋的秘密。還有什麽比這更可悲的麽?
蘇然又何嘗更好,無數次在黑暗中被巨獸般的夢境淹沒,鮮血與屍體,匕首與槍支,都在侵蝕着她。
就算僥幸剝離了爻城的回憶,更深層夢中歐倩的那張臉,那張明明清麗娟秀的臉,卻也總能準确地讓她幾近崩潰在茫茫白夜之中。
正如她始終辨析不出夢境中自己吐出的那幾個單音節,究竟是莫啓程,還是西城?
原來電影裏并不全是虛假的,原來當一覺醒來,一層冷汗敷在臉龐時,自己真的會放聲大哭在無盡的深夜中,像個孩子。
一個失去了心愛糖果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