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敘舊
在聯邦軍方酷烈的鎮·壓手段下, 一系列效仿性質的示威性爆炸事件并沒有持續太久,事件最終還是快速平息下來,換屆選舉開始在即, 經過兩個月浩浩蕩蕩的造勢, 新任的O權組織主席終于誕生,民調顯示, 他的支持率比孟進當年的有過之而無不及。
一切如同命運之輪一般,重複地滾動, 太陽之下并無什麽新鮮的事情。
只是, 溫墨漸漸地不太樂意開口說話了。
他只是孤兒院的院長,他只是霍太太,除卻這兩個身份, 他并沒有什麽與這個世界外聯的興趣,他的世界越來越安靜。
當然不乏也有安靜被打破的時候, 在孤兒院的某個籌措基金的公益活動上,有貿然闖進的O權主義記者扯着一脖子的青筋質問他, “您的身份究竟是霍太太還是Omega孤兒院院長?您不覺得為一個alpha站臺很無恥麽!”
溫墨沒有理會,側臉輕聲讓安保将他請了出去。
那天的負·面·報道并沒有出現, 如果說幾年前的霍氏還忌憚于人權風波束手束腳,那麽如今霍氏的統治早已幾近于獨·裁, 他的極權丈夫早已經為他掃清了一切障礙,等下一次慈善活動記者會的時候了,溫墨已經聽不見任何旁的聲音了。
所有人都在溫聲細語地問他一些無傷大雅的問題,甚至有Omega記者問起了他細膩白皙的皮膚是如何保養的。
他們極其豔羨地看着他。
那一瞬間,溫墨腦子一空, 突然産生一股劇烈的沖動, 那便是掏出那把勃朗寧, 一槍打爆對方的腦袋。
他藏在無人視及的地方的雙手顫抖着,面上卻是露出了極其溫和的笑,“啊,這大概是要感謝我的母親吧。”
臺下的記者們笑了起來,場面其樂融融,一派和諧。
但溫墨背上已經出了一層虛汗。
在那之後,溫墨不再出席任何公衆場所了,必要的場合也是程凡替代他去,如今程凡已是天堂的副院長,有他在,溫墨終于可以如釋重負消失在公衆的視野中了。
是的,他已經很久沒有出現在聯邦民衆面前了,可他依舊是“最想成為的Omega”的票選第一名。
沒有人會懷疑這個帖子的真實性。
溫墨恒定的安靜再次被打破是因為孟進。
那大概是在孟進卸任副總統一職的半年後,那天早晨,溫墨接到了一個電話。
是一個陌生號碼,對方的聲音很輕。
“小墨,能請你喝杯咖啡麽?”
溫墨直接掐斷了電話,但是第二天,他依舊出現在了那個約定的地點。
因為孟進發了短信給他,說有李響和莫莉的遺物要交給他。
溫墨到達的時候孟進已經提前先到了。
他一身休閑的白襯衫,坐在一個充滿陽光的吧臺,身後是垂下來的紫羅蘭,陽光照耀下,花朵上跳躍着晶瑩的光芒。
孟進已經将近四十歲了,眼角侵襲了淡淡的紋路,有了歲月的痕跡,但看上去依舊引人注目。
此刻,他的目光遠遠地落在東面的海灘上,那片毀棄多年的霓虹燈牌有着慘淡的破敗,但也昭示着曾經的輝煌——那裏曾是聯邦最大的紅燈區“軟鄉。”
紙醉金迷,夜夜笙歌,如今僅剩下繁華落盡的蒼涼。
直至溫墨坐在了他的對面,孟進的目光也從來沒有移開過,
“你知道麽,以前軟鄉邊上有條小巷進去,在拐角的地方有一家破舊的小酒館,我跟李響經常去那裏喝酒。”
溫墨顯然并不想聽他的敘舊,“他們的東西呢?”
孟進笑笑,并沒有計較的意思,他收了目光回來,搬過了身邊的一個文件箱,推到溫墨面前。
溫墨瞧了他一眼,孟進一哂,“放心,在我見到你之前,已經過了至少三遍的盤查。”
他補了句,“裏裏外外。”
“你信不信此刻至少有五個狙·擊點在我身上,用以防止我做出什麽不該做的動作。”孟進淡淡掃了一圈周圍,自嘲道:“霍長官待你可真是上心吶。”
“當然,”他狀似輕松一攤手,“我又怎會做這種糊塗事。”
溫墨打開了那個文件箱,裏面一個古舊的收音機,幾件衣服、幾本書,還有一本斑駁的牛皮日記本。
溫墨緩緩撫着它們。
孟進自言自語地呢喃,“小墨,我真的很羨慕你,你總那麽好運。”
他的記憶似乎飄得很遠。
“第一次見你,那麽小的孩子,緊緊地跟在莫莉身後,長得又那麽漂亮,所以,我當然确定,莫莉根本保護不了你半分。”
“哪裏想到——”他遺憾般地嘆息,“居然到七歲才被孟雄嘗了鮮。”
“溫墨,你實在是狡猾,我自愧不如。”
孟進記得,那個漂亮的孩子是那麽懂得利用人心,他讓很多人心甘情願護着他,即便是孟雄,一開始待他還有幾分人樣,因為與那些充滿畏怕的孩子不同,這孩子待他沒有半分懼色,反而極為親昵地喊他爸爸,他像是真的把孟雄當成自己的父親一樣,用極為明亮、崇敬、愛戴的目光看着他,看得那個卑劣男人居然起了些崇高感。
人性便是如此,即便最惡的人,也有丁點趨光的地方,被一個孩子用如此目光盯着,居然也有幾分人模人樣起來,但這點薄如紙翼的道德感又是那樣容易被毀壞。
孟進從來沒有告訴別人這個秘密,但他今天準備告訴溫墨。
“溫墨,你本來可以繼續利用你的心機保持你的童貞,但是不好意思,一切都被我毀了。”
“那段時間,李響和莫莉一直到處尋你,但他們不知道,是我使了計,把他們的寶貝弟弟換去了那個地獄。”
孟進并不知道那時候自己的心态是什麽,或許他覺得憑什麽有Omega會逃過這樣的命運,這個世界怎麽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便算是孟進他自己也不允許。
那天,當孟雄抱着萎靡成一團的七歲的Omega回到孤兒院時,在莫莉壓抑不住的顫抖中,他居然感到了一絲詭異的愉快。
孟進當然不會自審這份早已深埋在正常外表下的崎岖心理。
這件事,他從沒有告訴過任何人。
但今天,他總算說出來了這一切,他感到了無比的輕松。
然而對面的人沒有半點的反應,只是漠然地看着他。
這反應當然與孟進的預想不一樣,但他已經不計較了,闡明一切的爽快感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孟進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
“真是奇怪,明明你我本沒有什麽交集,可為什麽我那麽厭惡你。”
“甚至與日俱增。”
“我可真是個奇怪的人。”孟進給自己下了定義。
“我本打算利用同同做點什麽,結果這孩子……”孟進自嘲地笑了笑,“他跟你當年可真像啊。”
他忽而想起了那個血色的午後,一聲巨響,李響的血液迸濺,将他的人生徹底撕開了一條天墊。
只那時候的他以為自己始終是幕後操控一切的人,以為靠着自己,便能夠改變一切。
太過可笑了。
“溫墨,你安心麽?”孟進話鋒一轉道,“當一個養尊處優的霍太太。”
“說到底,你并不那麽坦然吧,你最近連公益年會都不出席了,你在逃避什麽?”
孟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像是誘惑什麽似的。
“你早已恨不得殺了我吧,你已經有了這個能力,為何不動手呢?”
“你真的甘心當霍太太麽?”
孟進仍自追着問。
溫墨确認好東西,合上了那個皮箱。
“所以呢,”溫墨毫不猶豫直指他話術的最終目的,他盯着他,“我應該利用我的便利,為O群殺了我丈夫,然後将所有人推進不可挽回的深淵,是麽?”
這些年,溫墨已經愈發意識到一個擺在他們面前的巨大的悲哀事實。
——無論他們願不願意相信,将聯邦從連年的戰争泥潭中拖出去的是霍衍領導下的霍氏,若是霍衍有倒臺的那一天,至少目前可以預見的,便是混亂的、慘烈的權力割據,沒有誰有能力再來一次偉大的平叛戰争。
那麽,以alpha為首的權力角逐中,Omega會比現在過得更好麽,并不會。至少在那場戰争中,Omega人口數量劇烈銳減,沒有誰會拯救他們。
在戰亂裏如蟲蟻般被肆意屠戮,還是在和平年代裏茍延殘喘,這并不是溫墨能夠替所有同類做的選擇。
他并不是先知,也沒有強大到篤定地作出一切正确的選擇,他只是……只是一個普通的Omega罷了。
他還有那麽多的枷鎖,他早已動彈不得。
孟進哼聲一笑,“你在給自己找借口。”
溫墨沒有說話,只是将那本李響的日記推到他的面前。
“這應該是留給你的。”
孟進保持着原來的動作沒有變化,但溫墨已經拎着那個皮箱站了起來,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孟進視野的盡頭。
紫羅蘭搖曳着,陽光逐漸偏移,将孟進的身影拉成一條冗長的灰跡,孟進終于看向了桌上那本厚厚的牛皮紙面的日記本,他拿了過來,随手翻開了一頁。
“7月15日晴
今日與進邀約,談及未來,心下郁郁,得其開解,遂遣散不少。”
孟進那張豔麗的面目驟然變得猙獰,他意圖撕碎了那本日記,像是恨極了似得,可那些紙張是那般堅韌,孟進依舊能窺見裏頭那些灼熱的只言片語,像尖針一般刺痛他的眼睛。
孟進幾乎要尖叫出來,他抖着手摸出了打火機,一把将日記點燃了,火光驟起,吞沒了一切。
孟進終于平靜下來,他看着火光中的日記本,唇邊浮起病态的微笑。
片刻後,濃煙引發了消防的自動噴水系統,有侍應連忙上來阻止,“先生,您不能……”
渾身濕透的孟進倏爾扭過頭看他,他眼中已經充滿了扭曲,面上浮着怪異的笑容,侍應被吓了好大一跳,抖着唇不敢上前。
“你知道什麽是‘自由彼岸’麽?”孟進問他。
侍應哪裏聽得清他說什麽,他被他吓壞了,連滾帶爬跑到後堂叫其他人來幫忙。
孟進沒有理會他,只自言自語道,“那是一個沒有人可以到達的彼岸。”
他吃吃吃笑了起來,對着那堆濕漉漉的灰燼,“沒有誰能。”